品尝上海小吃,小馄饨大抵是绕不开的。馄饨是一种廉价的吃食,既可当点心,又可当菜肴。电影《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每到晚上便穿着旗袍,脚踩高跟鞋,拎着保温桶,袅袅婷婷地穿过狭长的弄堂,只为到巷口买一碗小馄饨。“馄饨”与“混沌”谐音,如天地初开的模样,似乎隐藏着玄妙而不可言说的秘密。昏黄的路灯下,苏丽珍等待小馄饨出锅的样子,就像在等待不可知的未来。
旧时沪上竹枝词唱道:“大梆馄饨卜卜敲,码头担子肩上挑,一文一只价不贵,肉馅新鲜滋味高。馄饨皮子最要薄,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若使绉纱真好裹馄饨,缎子府绸好做团子糕。”导演王家卫生于上海,对老上海念念不忘,自然而然在电影中嵌入儿时记忆。
石库门的馄饨分大小两种:大馄饨吃馅心,小吃店里就有;小馄饨吃味道,只有游贩才卖。游贩手敲梆子,肩挑担子,前挑是炉灶、作料,后挑是碗勺、小板凳,或沿街叫卖,或在路边候客。放下担子,开张生意,前挑小抽屉就像百宝箱,馄饨皮、馄饨馅儿,糖、盐、酱、醋一应俱全,紫铜锅被隔板一分为二,一边装着煮馄饨的开水,一边盛着入碗的味汤。炉膛里烧的是“柴爿”(上海方言:劈得细小的废旧木料),有一种很特别的柴火味,这也是小馄饨的别名“柴爿馄饨”的由来。炉火可旺可弱,控制火候的秘诀在于添加松明还是木柴。也有人用煤球或煤气烧煮小馄饨,徒有空虚的烟火气,吃上一口,总觉得少了点儿市井的灵魂。
小馄饨虽小,花的心思并不少。用盐水揉面团,得既透又韧才行,擀皮子全靠手,一斤面可以抻出600张皮子,薄得呈半透明状,摊在报纸上可以看清下面的铅字。不同于大馄饨的菜肉馅心,小馄饨的馅心以纯肉为主,顶多加点儿碎虾仁。擀好的皮子摊在左手心,右手抓起竹片刮黄豆粒大小的馅儿,轻轻抹在皮上,手指轻轻一握便成型。别小看这一捏,皮子里要留一点儿空间,要是捏得太紧,煮好后皮子贴肉,小馄饨舒展不开来,那就没吃头了。
“一烫顶三鲜”,下馄饨也非常讲究,一定要一碗一碗下,一滚就盛出来,千万不能几碗一起下或者中途加冷水。下馄饨的水,滚了几次就不能再拿来做汤底。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提到:“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讲究的老上海人非得用鸡或肉骨头熬汤,清清爽爽,看不出肉渣骨屑,一口喝了,得摸摸额头,确认眉毛是否还在。
小馄饨只需入锅氽几分钟,便呈半透明状浮在水面,粉色的肉馅儿依稀可辨。轻柔似蝉衣的皮子受热紧缩,现出许多褶皱,如同少女的绉纱裙子,故称“绉纱馄饨”。用竹笊篱捞出,倒入盛有紫菜、虾皮、蛋丝、香葱汤底的瓷碗,加一点儿猪油,黑的、红的、黄的、绿的都有了,淡而有味,鲜而不烈,视觉、味觉、嗅觉都能得到满足。老饕还会到别的游贩那里叫上一两生煎馒头或者锅贴,干湿搭配,“交关适宜”(上海方言:非常惬意)。
上海滩才子佳人云集,纵然粗茶淡饭,也要自带饮食男女的情调,怎能少得了小馄饨?张爱玲喜欢吃小馄饨,又不会做饭,与人约会时,便去弄堂口吃碗小馄饨。话剧《日出》里,陈白露裹着皮大衣,深夜在街头请方达生吃小馄饨,连吃了两碗,她说最多时吃过4碗。作家潘向黎编稿时要饿得发昏才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晕晕乎乎地穿过威海路,推开店门点一碗小馄饨。
尽管游贩越来越难觅踪影,小馄饨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它早已深植在几代上海人的骨髓中。说到底,小馄饨就是用最少的食材,做出最精致的味道,满足的不仅是味蕾,更添几分情怀和气质。这也是上海人的真实写照,安分知足又有生活情趣,市井随性却不张扬跋扈,用“一眼眼”(上海方言:非常少)的钞票,过最精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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