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他正以肉眼都能看得见的速度迅速老去。他的手像树皮一样,苍老皱褶、青筋绽出。饶是如此,他对土地的情感一点也没有衰减。
星期日,我正在开会。电话突然响了,是母亲打的。我低声告诉她,我在开会,等我开完会就打给她。又过了一两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了,还是母亲打的,估计我说的话她没有听清楚。她连续打电话来,可能是有什么急事,我走出了会议室,拨通母亲的电话。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点焦急:“你爸爸又上坡干活去了,我叫他不要上坡去干活,他不听。我给你哥打电话了,让他打电话给你爸爸,不要上坡去干活,但是没有用!”
我有点奇怪:“他不是胃疼得厉害吗,怎么又上坡干活去了?”
母亲回答说:“药倒是可能按时吃了,只是不知道好些没有,问他,他也不说。他去做营养泥,准备栽玉米去了!”
我也有点着急了:“你怎么不拦着他呢?昨天还疼得这么厉害,走路都走不稳,怎么上坡去干活?”
母亲觉得有几分无辜:“怎么没有拦?要拦得住!他说是自己去干活,又没叫别人一起去!”
我又打电话给父亲,他显然明白我要说什么。他用很大的声音、自信地告诉我:“我没有事,吃了药好多了,天气好,得赶紧把营养泥发好,好栽苞谷!”我又劝他歇一歇,把身体养好才是大事。他说他知道,让我不要管……
这就是父亲,前一天还让我陪他在医院做检查。才吃一天的药,他就闲不住了——父亲对土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他经常说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土地给的。土地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情感的,人对土地好,土地才能对人好,怎么能让土地荒芜呢?他退休至今有近20年的时间,退休的工资足够维持他和母亲的生活。但是,他就是闲不下来。
傍晚,母亲到我家来。我又问她,父亲是在家里休息,还是上坡干活去了?母亲一脸的无奈:“他在家里怎么坐得住呢?谢老师来叫他一起上坡干活,他一听,马上精神就好了。谢老师还在我家等他,他吃完饭就和谢老师出去的。”听得我直摇头,母亲也是一脸的苦笑。她又补充道:“你爸爸说,他在家里坐着浑身都难受,到坡上去干活,人就有力气了,舒服!”
我又想起了,父亲刚退休的时候,他有肩周炎。但他却不顾疼痛,与别人一起砌堡坎、修水库,在劳动中达到了忘我的境地。那肩周炎竟神奇地离他而去,以至于他不止一次向他的朋友炫耀:“我这肩周炎,干了几年活之后,就再也没有复发过。在家里面坐着难受,和他们一起干活,苦是苦一点,但感觉人还要健康些!”
我和父亲回过几次老家,他站在那些曾经耕种的土地前沉思,宛如一尊雕塑。有时他也蹲下来一边抽烟,一边凝视眼前的土地,风缓缓地吹过来,父亲茕然孑立——我只是个看客。我读书最大的动力,就是离开这些土地,而不是回归这片土地。
春节的时候,父亲回老家住了好几天。别人春节时走亲访友,他却在家里腾地挖土,把泥土里的那些石头、瓦片、砖头、杂草剔除了,准备种点玉米、南瓜什么的。从县城到老家,数次往返,他土地里的产出还不及支付的车费。但他依然乐此不疲、乐在其中。他种的那些玉米南瓜、土豆红薯等,分一些给左邻右舍、给我和哥哥,剩下的拿到集市上卖掉——卖的钱实在是少得可怜,如以劳力算,还不及一个小工一天的收入。
我在想,父亲一直都是离土地最近的人。我一直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父亲与土地的交流,什么时候结束?我想,这是时间给予我的一个谜,既然如此,一切随缘,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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