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有西风,枯藤无昏鸦。站在透露着秋天衰败之色的山坡上,眺望着两条山岭中蜿蜒曲折奋力挣扎的古河道,让我怎么也无法抚平心中的微澜。这里,三十多年前曾经无数次地走过,如今又要重走一次了。以前的行走是带着责任,系着生活,不得不走。而眼下,我却是在践行一种承诺。在重走之中,找回遥远的时光。
此时,脑海中不断回忆古河道上的每一个节点,每一处风物。很多已经随着历史的烟云几近飘散,不能复原,有些还多少能够想起。我的脚步在渐渐进入古河道时,不是缓慢,相反加快了。走进古河道,仿佛在穿越时光隧道。事实上也确确实实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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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古河道是从深山老林的簸箕庄一直通往山外的。我们村子坐落在古河道的半道上。从地理上讲,这里属于吕梁山脉的姑射山系,虽有末梢神经之嫌,然而,山脉之威势丝毫不减,颇为雄伟壮观。古河道乃山脉皱褶之中的罅隙。艰难的生存环境,丝毫没有影响到其倔强和不屈,闯过层层艰难险阻,最后还是突出重围,流入平原,汇入汾河。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常常在山坡上砍柴,见识过古河道的热闹景象。冬春时节,古河道不再发水,川里人开始推着独轮车到后山簸箕庄拉煤炭。一般是三五辆、十来辆不等,有时候也能看见独独的一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车子:简简单单的一个木架子,中间嵌进去一只轮子。木架子有两只木爪,托起车把,木爪离地,独轮行走;累了,车把往下一放,木爪着地。两只木爪与车轮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稳稳当当扎在路面上。我们管它叫小车(cha)子。心里就念叨:这也能拉炭?而且看上去推车的人很费劲。单肩挎着皮带,双手握着把儿,使劲地往前弓着身子。独轮车在推车人驾驭下很吃力地向前行驶,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这分明是在痛苦地呻吟。古河道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走过马车。不像我们村子北边十几里之外的湾里河,那是一条大河,河道很宽。行走的不是马车就是拖拉机、汽车。我曾随大人到湾里村走亲戚,专门到河滩看经过的车流。汽车、拖拉机威风八面,但马车给我印象最深。一匹种马驾辕,几匹骟马拉车。车子堆了尖尖的煤炭或者焦炭,顶上坐着个满脸煤黑的师傅,皮鞭扯得“叭叭”响。河山萦绕清脆音,扬鞭自有奋蹄马。晚上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河滩上整夜走车,从黄昏一直到天明。那时并没有觉得这种声音烦躁,相反有种兴奋,这是古河道不曾有过的盛景。
古河道是我们村子连接山外的通道。村民们下山赶集就走这条河道。出村子往东南,路过一个叫马圪咀的村庄,一面长长的山坡直到河底。进入古河道沿着河滩行走,时而踩过卵石,时而穿越羊肠小道。大约二十里地,河道在九龙口也叫三关庙的地方出山。眼前訇然洞开,一片平川地带。西岭和双凤揜河里下山赶集的人都在这里相遇,队伍陡然壮大。往往这时候,村民们会长出一口气,再转换几次肩膀上的负重,端端地走上几里地,就到了集市——尉村。
尉村的集市很繁忙,好像每五天逢一次。我偶尔跟村民们下山赶一次集。赶集卖什么要看上一次集市上什么东西行情好。比如发现谷子值钱了,第二次就背上谷子去;玉米好卖了,就背上玉米去。尉村的集市规模很大,山里人和川里人云集于此,进行交易和交流。在集市上,川里和山里的熟人见面往往会打嘴仗。川里人狡黠地问:“山猫下来了?”山里人中气十足地说:“下山吃地老鼠来了。”双方会心一笑,这就算打了招呼。
尉村村子很大,胡同很窄,也很长,曲里拐弯。村镇有个供销社,门前是个小广场,人们都围绕着这个小广场向周围胡同辐射。这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摆满了各样的物品。找个位子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脚下,圪蹴在那里等人过来询问。偶有马车嘚嘚驶过,急忙站立起身,否则会被车轮碾了脚。马车都是从西岭或者关王庙岭上下来的。哪里有公路,便有马车,给人以威风八面之气象。一马车货物,一卸一大堆。在马车掀起的风尘过后,继续在那里守株待兔。有意者会踅摸几次,然后站定,跟你搞价。搞价的过程也是很有技巧的。当时,我的年纪小,数学本来就不好,最怕算账。记得有次我卖鸡蛋,有个男人故意跟我绕,最后把我给绕进去了,吃了哑巴亏,不能为外人道也。村民们的货物出手后,就会一身轻松地在胡同各个摊位前溜达,碰见熟人就会顺便打声招呼,然后购买自己所要的东西。肚子咕咕叫,该吃午饭了。爱喝羊汤的就到羊汤摊,要上一碗羊汤,再加两个火烧,或者泡自己带的干粮。喝羊汤也有讲究,不能一上来就吃肉,先喝汤,喝完汤,让师傅给你再加汤,如此三番五次,师傅也不嫌烦。爱吃豆腐菜的在豆腐菜摊前吃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菜。也有舍不得的,就凑合着啃自己的干粮,只等回到家后再饱餐一顿。我每次赶集最渴望的就是到供销社买一本小说或者小人书。记得当时买的长篇小说《连心锁》中有个情节:连长跟着一个人,一个骑着枣红马,一个骑着白马并驾齐驱。文中的一句话印象深刻:“二马当先,一红一白。”还有小人书《敌后武工队》,一套好多本。拥有这些书比喝羊汤、吃豆腐菜还要兴奋。
尉村,是个有名的千年古村落,唐太宗李世民为了感念大将尉迟恭的功绩,把尉村等地敕封于他——这是多年后才知道的。当年为了生计,没有多少人关心和了解这些古事。延续了2700多年的尉村跑鼓车比赛,如今搞得如火如荼,热闹非凡。
2
这次重走古河道,并没有从我们村子出发,而是由太池村下山,到豆腐崖(nai)。这样,豆腐崖后面的石门就要被错过了。为了再睹石门景区之芳容,我特意从豆腐崖往上走了几公里。这段河道上除了石门,还有石桌,都是当年下山时必经之景,特别是石门,我们村子所要走过的古河道中间点。到了石门,意味着还有一半的路程。我特意在石门的两头都走了走,还在一处光滑的青石上坐了片刻。河道既无车辙,也无人迹,只有洪流过后遗留的枯枝和干泥巴。本想多在这里发会呆,只怕朋友们等我着急,速速返身,不再停留,追随他们而去。
朋友们在豆腐崖下坐着等我。身后的悬崖峭壁兀自耸立,每一块石崖都呈豆腐块状。朋友们没有一个人担心悬崖上的豆腐石掉下来,他们心安理得地坐在下面谈笑风生。而我当年每次走过这里时,总有意识地加快脚下的步幅,生怕那石头掉下来。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好像并没有石块跌落,依然码叠在上面。
晚秋的天空格外的蓝,山谷尤其的静,丝毫没有了夏日的虫鸣蝉噪。绚烂的秋叶已从枝头零落到了草丛之中,把孤独和惨败留在树梢,与泥土默默地私语,寻找即将来临的冬之欢娱。古河道也是安静的,没有溪水的流动。河床干涸得像老妇人的身体,百无聊赖地躺着。一层层的青石泛着蓝色的光。看到铺排整齐的青石河床,想到夏日从集市回来时躺在上面休憩的美妙时光。石下就是清澈见底的水潭,从水潭里游完泳,躺在青石上,那感觉就像神仙。如今没有了水,似乎也没有了生机与灵动。心中难免失落,如同满山的空枝。
与朋友们继续往前行走。豆腐崖一过,紧邻的是独家庄。山崖上的三孔土窑洞就是当年逃荒者居住过的实证。在这条古河道上,有过很多类似人家。毕竟离山外很近,从川里进山寻找生存的机遇总要大些。这样的人家居住下来后,垦荒种地,打窑安居,过起了独来独往的日子。独家庄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当年,我曾见过这户人家,好生羡慕这样的日子。羡慕的直接理由是:眼前有淙淙河流,无须挑水;周围全是丛林,无须砍柴;蒿草繁茂,无须为给牲口割草而烦恼。这户人家的门前还有几亩肥沃田地,长着喜人的庄稼。颇有深山藏古寺,绿水绕山林之优雅。当时唯一担忧这样的山野人家是不是总要受到虎狼的威胁。当年这些地方不能说有虎,狼和豹子那是有的。想到这些也多少释然了。
朋友中有些人已经走累了,步履明显蹒跚,我的兴趣反呈盎然之势,古河道上的故事和传说时时撞击着脑海。前方就到猛牛蛋了,这是一处既有名又有传说的地理坐标。古河道在这里来了个急转弯,而弯中所环抱的是一座山,这座山像极了矗立着的公牛睾丸。让人吃惊的是这只睾丸的正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沟槽。传说这是南蛮子盗宝后留下的划痕,也就是公牛的睾丸被阉割了,从此风水就断了。
赶集每次走到这里就直接翻越山崖抄近路,不会沿着河道绕大弯。猛牛蛋只有在翻越中才能看见,其形状逼真到让人惊讶,同时又痛恨南蛮子的盗窃行径。小时候这类故事多到充斥脑海,这是一例。还有,前山上有个聚宝盆,被南蛮子发现后,由于当时手头没工具无法盗取,顺手折了根柏树枝插在那里作为记号。等再来盗取时,已发现满山遍野长满了柏树。聚宝盆就这样被保存了下来。老人们总结说,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出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主要是让南蛮子盗走了我们的宝贝,破坏了我们的风水。从此多少有些嫉恨这些盗宝的南蛮子。不管故事是真是假,猛牛蛋上那一刀仿佛划在了我的身上一般,隐隐作痛。
来到了猛牛蛋时,以前翻越的近路已经被树林掩映,丝毫找寻不见了。朋友们走大路了,我义无反顾地探索攀援,一头钻进了稍林之中。茂密的稍林构成了一张不透风的网,我手足无措,四顾茫然。这条小路估计荒芜时间很久了,说起古河道我就能想到的猛牛蛋,估计也很久无人欣赏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凭着感觉用手拨开荆棘,用脚踩倒蒿草,一点一点爬上山崖口,久违的猛牛蛋扑面而来,还是那个形状啊。那道划痕还是那么刺眼。时间啊,难道就无法弥合那道伤痕吗?是的,那就永久地留在那里,成为不老的风景,让古河道欣赏吧。感奋之余,忽然发现,猛牛蛋后面的悬崖一片惨白,原来被石料场开采了。多灾多难的猛牛蛋啊,不但被阉了睾丸,还被断了根。原本还应该存有的一丝风水,估计这下彻底完了。我满腹狐疑,满腔悲伤。带着这样的情绪,走出了古河道,到达了三关庙。
3
天色向晚,急匆匆地返程。我一路无语,陷入了沉思。古河道已经不同于三十年前的那段让我魂牵梦萦的古河道了,她显然被破坏了。虽然我在其中捡拾到些许曾经遗落的梦,然而,我的心有了滴血的疼痛。这一别也许又要经年,古河道是否继续被人为地破坏呢?我不敢再想,只是对这段生命中的河道极尽留恋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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