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6 月14 日下午,启程于闽越之际的乡野少年,在苍凉的河北承德滦平县金山岭长城达到了终点站。尘归尘,土归土,童心未泯的童先生在追逐童年的梦想恣意徜徉于山水之中,魂魄慢慢融于古城墙之中。他睡了,安静地睡了,一直打开的书页慢慢地合上了。这八十年的旅途短暂而累人,他真要休息了。先师童庆炳先生最喜欢引用华兹华斯诗学名句,“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我们依旧无法在平静中回忆,因为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从闽西连城冠豸山到京西香山
从阿尔巴尼亚到南洋
从越南到好望角
这遥远的距离何以测量
闽越山中走来的客家少年
以脚掌为标尺越陌度阡
丈量了遥远的梦想。
白首之心,乐以忘忧
当生命与山川共同演绎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传奇
永远到底有多远
永远永远
没有永远
只有漫长的告别。
香山之巅的云影天光
您可曾亲自丈量
在嘲笑当中享受快意的诸多少年人
或是床榻上痛苦呻吟,或在经受蚯蚓般
静脉曲缠累
追寻梦想的快意少年筚路褴褛以启山林
到达好望角梦想之地,
笑意如潮水漫上您那宽阔的额头。
您那苍凉的眼中
回到了金山岭长城的残垣
生命气息已化为古城墙的纹理。
已返回童年的您睡了,
正消融于山山落晖之中。6 月14 日整晚不安躁动无法入睡,只能关了手机。凌晨一点,莫名地开了手机,晴天霹雳——“童庆炳先生走了”。消息来自复旦大学的杨乃乔师兄的博士研究生黄晚,她的父亲黄平生老师于我亦师亦友,半夜给我留言。我闭上眼睛以免泪水外溢也是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是一场梦,梦醒时老师一定在电话那端以缓慢的长长声调回复,“曹而云,您好。”因为叫我全名以及“您”字,一直纠结多年。小时候母亲开始教训我时,一般都是姓名全称,您字我又是如何承担得起呢?童老师一直是称学生为“您”,后来听不到他说“您”就觉得反常。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往事点点滴滴闪现,终于熬到可以打电话。先给程正民老师打了电话,又给服侍老师师母十多年的郭姐打了电话,郭姐一叫我的名字就泣不成声。我流泪满面安慰了郭姐,因她悉心照顾,老师才多次度过生死大关,是她信守诺言完成了师母临终前的托付。思念怀想如大海,诸多回忆如百川汇集入海,依旧无法在平静中追忆,只见童字,不忍卒读。
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硕士之前,母亲一直不希望我剪短发,留长发主要缘由在于我的头发天生素质要比姐姐强,其他的一概不行,还是保留着这样的唯一。
上研究生那年,父母移居海外,浓密油黑的头发在一时冲动之下已由麻花辫变成了清汤挂面式。研究生导师孙绍振先生及爱女孙彦君博士头发资源较为欠缺,孙老师的“农村包围城市,地方支援中央”的特别发型成为特殊的形象。也许浓密的麻花辫可以弥补孙门弟子头发上的欠缺,终于在众多的应考者中成为孙师第一个女硕士生。1999 年下半年,面临着考博还是就业,孙老师建议:“如果能到童庆炳门下受教,做学问就有根基了。再说到北京,可以呼吸那里新鲜的学术空气。”当时沙尘暴与雾霾还不是北京的主题词。诚惶诚恐地接受师命,开始了复习备战。按考试时间顺序,分别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
第一次见到童老师是1998 年12 月,他回乡给福建师大中文系研究生开讲座,主题是《文学语言的深层结构》。由于席位有限,文艺理论研究生享有优先权,有许多其他专业的研究生站在门口过道。当时最引人注目除了童老师就是他的两位学生了。苏文菁博士神采飞扬,面颊绯红,穿上了粉色套装。
郜积意博士也难得穿上了西装,头发梳得平整,发型方向与童老师保持一致。两博士一左一右,相当吸引眼球。苏博士照相,郜博士提电脑包。讲座结束后,比较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吴子林诚惶诚恐跟在童老师后头,童老师一回头,吴子林就如同向日葵般地望着他。童老师头发稀疏,谈不上茂密,但还不见斑白,就是典型的学者形象。浓眉大眼,目光清澈,表情稍微有点严肃,上挑眼角的微笑似乎掩藏不住面部的严肃,那种严肃似乎是借来的。他一发言,语调平和迟缓,音量有点低沉,但字正腔圆,似乎听不出客家话的底子,这令我十分意外。有心考博的同学都说吴子林的希望很大,因为他跟着哪位导师就像哪位导师。我也觉得在理,有次曾路过文科楼,103 教室传来李万钧老师的声音,就想去看个究竟,到了门口才发现是吴子林。无论是站着坐姿,声调意群,无一不是李老师的翻版。李老师最经典的问候语:神——经病,被吴子林学得几近可以乱真。童老师嘴巴稍宽,嘴唇偏厚,唇色深紫,为何似曾相识呢?我肯定在哪见过他。入学北师大后,曾恬师母证实我的厚紫嘴唇与老师十分相似。从小我就对长得夸张的厚嘴唇极度自卑,听说像童老师,就暗自窃喜。最遗憾的是,这事我从不敢告诉老师,再也无法告诉他了。
2000 年2 月,孙绍振老师和王光明老师为我写了推荐信,我提早一个月到北京,前半个月就住在学院南路附近的地下室,在接近考试的半个月回到北师大招待所。春季北京,依旧那么多的蚊子,傍晚总有一大群密密麻麻地在校园上空盘旋开会,那样的架势让我惊恐之至。某日,童老师特意到招待所看我们考博的,遗憾未遇。当王珂、吴子林转告我时,异常温暖。考试一结束,就迫不及待离京,那年沙尘暴肆虐横行。5 月某日,童老师给孙老师打了电话,我的英语及专业成绩都已达到统招线了,让我自己选择是要统招的还是定向培养的。缘于对北京气候食物的不适应,与孙老师及家人商量之后,最终选择了定向培养。热情的王珂、吴子林等学长们再三提醒入学前要做好充分的准备。童老师对学生高规格严要求圈内人尽皆知,好些个大龄学长都因论文诸事哭过,这些事例被传颂全国,版本颇多,实际上已进入到假定的真实性之中,不敢求证,也无法还原。在孙老师这里,师道尊严常被隐藏,我曾多次假扮孙老师的大女儿跟着孙老师一家外出蹭饭。对于即将到来的博士生活,忧愁多于喜悦,操心多于兴奋。当然,25 岁的我无知无畏,勇敢天真地前往,不断安慰自己,别怕,不是还有另一位慈父般的程正民老师嘛?刚博士毕业回来的黄键师兄如是说。
同一届博士生中,我相对年轻,实际上挺自卑。无论是在孙老师门下还是童老师门下,学术精英高手如云。在意气风发的学术明星们所投射的阴影之下,我顽强地活着,总是战战兢兢。啤酒瓶底式的眼镜在我看来是学问的象征,可我双眼视力居然都是5.4。
入学体检时校医一直怀疑我是戴了隐形眼镜,帮我揉了眼睛半天也揉不出什么来,又不甘心扯了又扯我的头发。我知道她又怀疑我戴了假发,这不是她一人的怀疑,很多都来试着扯头发都觉得油亮乌黑到失真。我从小就梦想戴上眼镜,可是无论怎么折腾,昏暗灯光,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我也只能戴上眼镜框拍拍照。总而言之,我既没有博士该有的渊博样,也欠缺献身文艺理论的热情。在浓厚的学术氛围之中,我显然有点不务正业。白天该去小研究室还是去了,可是该看的球赛继续看,该在深夜时搭便车去上长城外观看流星雨也去了,该在雪地上打滚也还是打滚。
同时考上童老师博士的来自漳州的福建师大学姐于闽梅,睡在我下铺。还有一位舍友就是王富仁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梁鸿(《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的作者)。于闽梅长发飘飘,深度近视,目光相当迷离也很有文艺范。她常常骑着新自行车在校园中迷路,到了学十一楼前的银杏树下还要追问哪里才是学十一楼。
我们三位舍友常相约到小西天看电影,某天于闽梅看到一位剪着板寸头的美女,再三肯定那样的发型放在我头上肯定比那美女更有文艺范。那文艺范不就是我当时最缺最想拥有的嘛。于闽梅对我的新造型热情非凡,上前拦住了那板寸头,难得如此精确定位出发型师就在附近,并且是来自广州。当那美发师要动手时,我有点犹豫,造型费可以在新开张的兰蕙餐厅光顾多次。美发师边剪边唠叨,因为这头发太厚太硬了相当于剪两个头。我们仨都更理直气壮指出,撒在地上的头发可以卖个双倍以上的好价钱。板寸头成型了,三位小伙伴们全都惊呆了。真是亮了,完全可以看见头皮,除了证明可以看见头皮之外并且头皮很亮之外,再也无法证明什么。
我马上想到童老师,我怎么见他呢?覆水难收,那就是肠子悔青的滋味。老师和师母要去新加坡讲学,约我和闽梅下周去他那里一趟。回到宿舍后,两位舍友动用各种励志故事不断为我打气,梁鸿写作才能在当时已是显山露水,尤其表现在安慰我提升我的自信心,增加我的颜值认可度的才能令我折服。
于闽梅还将我与厦门钢琴演奏家的文艺范相提并论,希望让我走出恐惧的阴影。惶恐不安的我用牛角梳拼命地梳着那可怜的寸头,真想扯着头发逃离北京。可怕的那天到来了,我硬着头皮光着头皮到了老师家。曾恬师母望着我,一脸愕然,完全被吓到了。童老师愣住了,先以严肃的目光扫描我一遍,开始布置了本学期的任务,交代论文选题方向。接着,脸上阴云密布,脑门上有几根头发在不断晃动着,语速加快,声调提高,“那么好的头发怎能剪成这个样子呢?如此的发型怎能与这脸型相配呢?什么才是协调,什么才是美感?好好想想。”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又担心低着更会让老师看到那可怕的头皮,只能忽低忽高地晃着脑袋,渗着冷汗不断点头。可能是不忍心看到那落魄样,老师声调开始平缓,“好好回去看看海霞的头发,你的脸型就应该剪她那样的发型。”仓皇出逃后至今,每日梳头时总要想起老师的话语,至今依旧觉得海霞是最美的播音员。其实,光着头皮见老师的那天,他建议我关注王蒙的文体研究,我当时纠结关心的是头发,还是先点头称是才好。逃离出来后纠结已由发型变成论文了,一则苦于对当代作家的把握能力,二则更心仪于施蛰存等人的现代派文体研究。所幸的是,两年之后入学的大师弟郭宝亮教授已完美完成了老师对王蒙小说文体研究的夙愿。
每两周一次的香山之行是博士三年最美好的时光,每次出行六人,老师带着赵勇、王珂、吴子林、于闽梅和我,坐着公共汽车到香山。总是到了山脚下,老师才宣布当天的节目及路线,几乎从不重复的路径。香山美好的四季全被我们六人独揽了,或到真伪难说的曹雪芹故居,或是梁启超家族墓园,或到香山植物园,或坐卧于山林中,每次总有意外的惊喜与收获。课堂已拓展到西山之中,那美好的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结合的完美旅程,令我们时时期待,流连忘返。返回自然山林之中,童老师特有的严肃不见了,几乎是判若两人。他步伐轻盈,富有朝气,轻松愉快,目光柔和,笑意可掬,是恍如回到故乡山野?弟子们亦主动开始“各言其志也”,一句很普通的话总能让老师咧开嘴放声大笑,满脸绽放着自由光芒,在余晖香山上逐一介绍着他所钟情认领命名的树们。这岂不是《论语·先进》中的意境:“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虽然年轻的我并不觉得自己真是那么年轻,现在想想我们五位当时早已是冠者,但是更愿意是“童子”,童门弟子,奇妙的契合。某段时间,我日渐葱郁的头发上也敢戴上了于闽梅巧手编的花环。不止一次,老师带着这些“童子”登堂入室到收费高昂的香山饭店,向我们详解窗框设计出于贝聿铭。如此闲适时光中穿插着价值观审美分享,老师从曹雪芹时代谈及现实利益与审美永恒价值问题,那也是后来我在课堂上不断告诉学生,我的导师是怎么看待《石头记》审美价值论。在给学生上《西方美学史》时,著名的松树被换成了香山的枫树,穿插香山之旅的美好故事,让学生们也如痴如醉享受着二道贩子贩来的相隔时空审美场景。那时,京郊西山吹来的风可曾与福建冠豸山风息息相通呢?老师总是面带微笑,微闭大眼,全身心享受着山风拂面至美境界。时光真应该停滞,可是美好的光阴总是转瞬即逝。
赵勇的歌声吉他声原本就吸引了太多的学弟学妹,我们相约定期去听他弹唱。歌中有着八十年代特别的气息,那时的阳光一定特别,曲曲皆秋色,淡淡的无法言及情愫。
每当我们以粉丝自居时,赵勇总是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连心爱的烟也忘记点上。实际上,赵兄当时正在蒙受着失眠的痛苦,吴子林的头发也正日益荒漠化,王珂近视程度加剧,眼镜严重影响其呼吸,他们仨正在撰写博士论文。某年某月的某一日,赵勇终于将心爱的吉他带到香山,那是我和于闽梅再三哀求之下才勉强为之。得知童老师的严肃严谨居然如此镇着他,呵呵,我当时有点恶毒地想,我总算不孤独。那天赵兄弹唱《恰似你的温柔》与《花房姑娘》,行人驻足,老师眼中全是微笑看着赵勇,如同老农望着即将收割的庄稼。自小排斥当教师的我,内心震了一下,那就是,如何成为您。游完香山之后,总有丰盛的午晚餐。老师早有安排,每处都是不一样的地方,一定要有鸡鸭鱼肉或是宫廷名小吃。
为了消除我们的愧疚,童老师总是笑着打趣说:“赶快帮我吃,否则钱怎么才能花得完?”
实际上,看了老师《哭曾恬》才明白,那时老师过着怎样拮据的生活,李春青老师追忆文章中,我们才明白老师脚上穿的是百元皮鞋。按照各位学生不同的需要,他总能给予最恰到好处的供给,无论是物质上或是精神上,哪位弟子未曾受过老师的恩泽?
上帝想恩待谁就恩待谁,将高贵的灵魂的包容,幽默,智慧,美丽,细致,肝胆都集合于同一人身上,这就是曾恬师母。作为名教授的太太,天才少年的母亲,瘦弱得如同一片树叶的师母需要怎样智慧与平衡能力才能建造如此美好的家室,本身作为学者的师母又是如何在家中两位强大的学者之中搭起一段坚固的桥梁呢?老师与师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爱相守直到永远,如此幸福人生谁人又能有幸拥有呢?师母风度仪人,行公义好怜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圣经》中的那位才德妇人,“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她一生使丈夫有益无损”。相信老师一定也惊叹,“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这位出身名门望族的知性独立的女子,嫁给来自乡野农家的客家男子,接纳了来自闽西农村一批又一批的来京见世面的族人,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与爱。“911”前后,常和师母校园里漫步,从她那里认识了未曾谋面的千华师姐等同门学长。也是从她那里,我终于理解了母爱是深深的海洋。她为校园卫生工争取权益,解决纷争,我明白了什么是谦卑仁慈。她改变了郭姐一家的人生轨迹,我明白了什么是悲天悯人。浓浓的书卷气,优雅的谈吐,清丽的仪态,铿锵玫瑰的肝胆,让人永志不忘。
她不仅慷慨周济穷人,更在精神上帮助穷乏者。在北师大操场,人生追问在忘年交这里一遍又一遍探讨,美好的回忆如片片雪花飘落在心间。千华师姐说,只要师母不高兴,抱起转她三圈,她就开始开口大笑。我度过了最纠结的选题阶段,更愿意称她曾老师,独到的见解,热情率真点拨我度过了最迷茫压力重重的年代。
老师悉心指导,让我知道如何在浩如烟海的胡适研究典籍中穿行,最终论文写作开始步上正轨。2002 年12 月,论文初稿即将完成,因父母担心我成为“公害”,提前回国为我操办婚事。寒假未开始,我想提早回福州,已有六年时间未见到母亲了。忐忑不安给童老师打了电话,说明了缘由。他沉默许久,语速加快,“为什么不等论文结束再结婚呢?结婚难道就要选择这个时段呢?你对论文就这么有信心么?”我顿时羞红了脸,放下电话后号啕大哭。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我居然又一次让老师如此失望而伤心。第二天,师母打来电话,让我放心早点回家,因为老师看过论文初稿了。
老师为拙作《白话文体与现代性——以胡适的白话文理论为个案》写序时说,“曹而云为人善良,脸上总挂着笑。在指导论文时,有时我不够耐心,提高声调,她从不当面顶撞我,也不反驳我,总是安静听我讲完。”孙老师及孙门弟子看到这段话,大笑不止,“这哪是我们熟悉的曹而云,分明是另一个人嘛。居然能骗过童老师,太高明了。”实际上,我在老师面前真是害怕加愧疚。不为什么,只因为担心他生气。最不愿意看到他生气或是失望,就像不愿意看到父母失望一样。
2009 年,面临着工作选择时,给老师打了电话。他说,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
最终因着这话,我毅然离开了任教七年的大学,到地方教育局从事教育管理。老师多次交代每天要记日记,多积累。同一年,小红楼三号102 知性美丽优雅的女主人,如同枫叶般轻盈瘦弱的师母,歇了地上的劳苦,安息主怀飘回天家了。老师睹物思人,几近抑郁,打算搬到北沙滩临时住处,我在电话里无法自控失声痛哭,老师在电话另一端默默地流泪,啜泣相对。
2012 年7 月25 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到小红楼看望老师。他十分消瘦,眼袋成型,眼睛似乎变小,银发闪闪,大病初愈的样子。
他告诉我们,已不登香山了。我脑海中闪出了“艰难苦恨繁霜鬓,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场景。他完全成了慈祥的老人,这哪里是我的老师?他不断地搬出各种零食,很快跟阿米打成一片。他认真盯着我的代表作,眼中似乎含着无尽的笑意。他那美丽可爱的孙女文妮的照片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这照片让客厅似乎又回到师母在一起的光景,充满着活力与生机。我有点煞风景想哭,假如师母健在该是如何地欣喜。那时与师母一起散步时,她看着在校园中奔跑的孩子时的眼神,是我无法忘却的温暖期盼,那是春天的梦幻,那是梦想的时光。老师向我们一家描述了他在初中时的好望角之梦。因为这梦想,全班同学嘲笑他直到毕业。
当他到达好望角时,那笑声如在耳边。我们都异常震撼,调皮的阿米也安静下来了。
2014 年9 月30 日我去探望病危中的邵姨,在非典期间我曾住在她家三个月。非典过后,我曾带师母到邵姨家看病,她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10 月1 日中午,先跟外甥女到兰蕙餐厅怀旧,拍了好些作怀旧状照片,后来才看清咖啡馆墙面镜头背景居然是师爷爷黄药眠先生的照片。下午三点带上外甥女一起准时到老师家。进门发现他头发凌乱,好些头皮屑落在灰色的毛衣上,衣领也不太平整。我自然而然随手帮他抖了抖头皮屑,理了理他的衣领,看到他的手瘦削苍白,心中闪过不祥的念头。这时诸多的蚊子闻香出动一个排,老师知道我也跟他一样吸引蚊子,爽朗地大笑,马上到书房找来了那个著名的电蚊拍,九星牌,那是苏文菁九十年代读博士时从福州带来,十分好用,可惜有点不灵了。我想想这停产的电蚊拍也真是幸运,多少年与老师如影相随。我和外甥女执意让老师穿上法国买的最贵的那件风衣,我们高兴地合影留念。不知道是因为老师变得慈祥了,还是我自己放松了。最后的相聚放松美好而短暂。分别时,小郭姐说,“这么多年到底是谁给老师从他家乡寄来连城的花生,笋干,我猜就是你寄的。”我笑而不语,让小郭姐不要煮太多,尝尝味道解解乡愁就行了。
2014 年12 月26 日,电话中老师告诉我,明天李青春、曹凤等人一同来为我庆贺生日,明年才是八十,到时会请你们,你们都回来。
2015 年1 月4 日,老师得知我到北京开会,让我5 号到他家吃饭。那天路上很堵,老师中途打了两次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一到家就开始吃饭,饭菜十分可口,老师胃口相当不错,无意中说起偌大北京这季节居然买不到肉粽。饭后回到客厅,天南地北地聊起来,内容丰富,气氛十分放松。既有解答我的疑虑,又有他近期计划,主要的还是关于家乡连城。话说有一个侄孙女童月,全县数学竞赛第一,老师满脸都是骄傲。说起师母,老师这次倒是十分平静。因为师母是基督徒,过世后不能接受祭拜,老师就在家乡闽西连城为师母设立衣冠冢。闽西客家人,扫墓一年两次,春节和清明节。呼朋唤友大大小小几十人在祖宗的墓园边空地上自编自导舞台剧,模拟某某中举向祖宗汇报。老师畅快大笑,“全是胡编,哪有什么中举?上大学就可以转换成中状元。”他的眉宇间跳跃着快乐的音符,满头银发也在快乐地飞舞着,每年在扫墓时节老师总要汇钱到老家,让侄儿们张罗杀猪宰羊款待宾客。离家六十年的老师是否在想象世界中重温着童年的经验?看着照片上的小孙女,老师眉飞色舞,说是为孙女童文妮编一套教材正在进行中,我请求共享,他爽快地答应了。多年前,老师就建议我应该为孩子编一套适合的教材。聊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意犹未尽,只是老师似乎有点气喘。我赶快站起来告辞,担心老师太累。我如何知道那就是最后的告别呢?我们可真是愉快告辞。
回到福建,到处查找早已停止生产的九星牌电蚊拍,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买到两支。
1 月19 日外甥女要回北师大,我们一家包了几十个粽子,一起捎给老师。收到那两样东西,傍晚时分,老师打来电话,他声调日渐缓慢,明显是中气不足,似乎是喘着气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接电话时就让我准备好纸笔,不要着急,慢慢地记下他告诉我的。他不断地强调,要一个字一个字记下,从学案研究开始回归到学术研究中吧。我足足记下三大张。
2015 年5 月24 日下午5 点,那天与老师通话三十多分钟。他似乎有什么喜事,在电话那头一直笑出声来。是关于《旧梦与远山》一书出版事宜。“我身体挺好,不要担心。等到今年生日时,你们一起来吧,每个都来。七月八月我要回福建,好的,您来开车,陪我一同回连城。还有我的侄孙女童月,我希望她能考到北京来,到时周末就可以来我家了。”老师,这就是诀别吗?我们当时可是高兴地道别。通话后,回到北师大的外甥女晚上九点将新西兰的两块黑巧克力送到老师家,我在想象老师一定不习惯那苦味,肯定是苦着脸吞下那健康食品。外甥女告诉我,老师神采奕奕,要去春游的样子。
离开北京12 年,每次见面总有不一样的感触。老师面容逐年消瘦,笑容日渐放松,头发日渐斑白稀疏凌乱,那位严师严父已逐渐过渡到无限慈祥的父亲和温暖的老人,这样的转变让我在他面前逐日放松自由,却又让我无限伤感。我甚至有意无意地回避老师的日渐衰微,不愿他就此远离我们。十五年的时光漂洗冲刷,我的头发也夹杂着不少的白发,6 月18 号我盘起了长发,到八宝山辞别老师。想起老师被山风吹乱稀疏的银发,他最后的身影定格在金山岭长城之中,已融为长城的城墙根基。如今,我们就站在这根基之上怀想他,思想他的话语,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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