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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盒笔记

时间:  2023-10-05   阅读:    作者:  于坚

  研究自然是与名师交往,切不可轻视自然。

  ——阿加西斯

  石屏2000

  黄昏的鱼网。滇南乡村的一个黄昏。水库。马云脱光了衣服游泳去了,他妻子蹲在岸边为他守着衣服,李曙在看水面上有没有鱼会出现。小果和她妈妈在水边逮小虾。我独自顺着水库的大堤走,心情快乐。夜晚我们会住在村庄的一个四合院里,养着兰花、月季和鸡群的家庭。有一位妈妈和三个妹妹正在为我们准备晚餐。天空阴郁,傍晚的云像鱼那样在天空翻着灰白色的肚子,一些暗红色的光芒在它的鳃里隐约可见。我忽然看见了这个架在水里的鱼网,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它是网,我只是看见一些非常美的线条,一些光芒和云片落在其中,这个物体的实用性已经被自然隐匿起来。当我发现它不过是诱捕鱼类的凶器的时候,那最初的印象已经无法磨灭了。

  大具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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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沙江峡谷。那年夏天我从金沙江下虎跳石附近的大具走到金沙江边,在下午五点左右乘着农民的橡皮筏子渡过了金沙江。晚上住在中虎跳石旁边的一家叫山白脸的小旅社里。叫这个名字,因为这个旅社对面是一块从金沙江底生起来的峭壁,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灰白色面具,尤其是在月光明亮的晚上。次日,旅社的老板开着小货车送我去下虎跳,我还要从那里渡过金沙江回到大具去。那是早晨八点钟左右,我们到了金沙江叫做大滑板的地方,这里在一次大面积的塌方后,露出来一块白色的岩石,像鲸鱼荒凉的脊背。我下了车,在布满碎石的公路上步行,那一带非常恐惧,随时会有石头滚下来,而脚底总是感觉就要蹋下去。老板在车子里不停地催着我,赶快走,赶快走。正被这里的风景迷住,恐惧、雄伟、犹如走在黑暗的狮子张开了雪亮的牙床上。阳光忽然照亮了峡谷,金沙江分裂成两部分,那边在黑暗中,这边,白得耀眼。我按下快门,飞身离去,我害怕那一切会忽然合拢,我听见峡谷底下,金沙江闷闷地响,正在做着什么。

  大理喜洲1998

  旧轮子。一边是灰蒙蒙的苍山,另一边是烟雨迷茫的洱海,中间是把大地撕开成两半的水泥公路,飞驰中,我忽然看见田野里出现了一群废弃的汽车。犹如某个现代派画家的调色板,雨水给它们上了一层清光漆,非常醒目。退回去,我冒着雨开始拍照片,我喜欢被新世界抛弃的那种落后的美。静止的轮子,不动的时候,它的基本线条,圆,才呈现出来。克罗米的光芒褪去。象征着人类取代永恒的铁,现在锈迹斑斑,证实了我的猜测,大地,而不是工业的流水线,才是伟大的终结者。

  两个男子打着伞走过来。黑色的雨靴踩在倒塌的车厢板上,微微抖动着,厉声问我拍了干什么,我说,好看。继续拍。那两个人并不相信,这理由太荒唐了,新的不好看,这些垃圾倒好看。他们坚决地阻止我,神色紧张,我忽然发现,这废弃的并没有废弃,而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什么。

  石屏2000

  某故乡的顶。我们在他姑妈家住了一夜。清晨,我登上屋顶,观看这个炊烟刚刚升起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村庄,像是范成大的诗歌露出了一个现实的角,公鸡在啼,挑水的人迈着重重的步子从石板小街上走过,有人挨着墙根撒尿,卖水豆腐的在吆喝着,空气里有一股炊烟的气味。我住的这房子是村庄里面不多的几栋水泥楼房之一,乡村的榜样、典范、竞争和嫉妒的对象。那个躲在被雨水洗得只剩下本色的青瓦檐下面的世界是自卑的,电视机的所有画面都是对他们那种古老落后的生活的无情否定,他们日日焦虑不安,梦想着有朝一日把老宅拆掉,像他姑妈家一样,盖成三层楼的水泥房子。姑妈是纯粹的姑妈,宋朝的那种姑妈,慈祥、贞洁、安静、勤劳、与世无争,在日常生活方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本事,会腌制某种味道可口的鱼;很在乎孙子们怎么称呼她;很讲究招待客人。邻居们以为她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那一定是过着电视剧里的那种生活。其实日子依旧是过去的日子,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样煮饭、那样穿衣、那样说话,那样梳头;那样,在女儿嫁人的那天笑着。那样饮水,虽然有自来水,他家还是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井。依然要养鸡、喂猪,做豆腐,依然是七月半的时候,要烧香祭祖。不同的只是,走路要更小心些,由于水泥地面安了瓷砖,容易滑倒。

  德钦2001

  德钦县的山。我在秋天的下午前往德钦县的明永恰冰川,我已经看见了那冰川流下来的水。同去的人都想象着马上就要出现的冰川,等待着。但冰川还没有出现,我不能闭上眼睛等,我继续看着世界。公路两边是光秃秃的峡谷,跨度很大,使我感觉到巨大的空间,看不见的风在里面剧烈地运动着,从头发和脸上我感觉到它的力量。我发现在平原上反而感觉不到空间的存在,而当空间被地理分割得相对地小,你反而强烈地感受到它。这峡谷看起来太平庸了,没有什么抢眼的东西,但它令我激动,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哥本哈根1997

  被光线照耀的建筑。空无一人的哥本哈根,但不是死亡之城,有些像置身在柏格曼的某部电影里面,这是克尔凯廓尔的城市。那年冬天我呆在这城市的某个19世纪留下来的房间里,地毯、收音机、面包和歌德的谈话录。短暂的白天,漫长无比的黑夜。我经常独自一人,提着一部傻瓜相机,背着一瓶矿泉水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浏览那些静止不动的橱窗,在一个石头的窗台上我看见一只红色的小手套,而在另一处,街道的下水道的铸铁封条上,我发现神秘的另一只。我独自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堂,在阴暗的光线中坐着。这城市的基本调子是阴沉的,某些部分会被阳光突然照亮,只令周围更阴沉,仿佛暗藏着过去时代的秘密,就在某个房间中,那就是我的寄寓的房间,但我不能说话,我是外国人。

  昆明1995

  受难的马。在我的故乡,马匹越来越少了,少年时期,我天天都见得到它,它就生活在城市里,属于我的世界的一部分,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以及马、狗、鸡、鸟什么的,将和我一起度过一生。汽车来了以后,马就被赶出了城市,有碍交通,有碍观瞻,先进世界的无可救药的落后分子。老顽固,永远坚持着它那种一板一拍的步伐,适应不了水泥路,蹄子经常打滑,它为什么不坐汽车,也跟着我们快起来。由于它的慢,它被世界抛弃了。我越来越少见到马,而过去,我经常闻到它的鼻息。每天,总是有一个老伯伯赶着马车来我童年的小巷里倒垃圾,马脖子上拴着一串黄铜铸成的铃铛,头上扎着红丝带,像古代的马那样讲究。而中午,总是有一位山里来的人赶着一群马,每匹马的背上都驮着柴草、蔬菜、粮食什么的,从大街上堂堂皇皇、踢踏踢踏地穿过,马儿低着头,赶马人走在前面,像一个山大王,圆溜溜的马粪一个个掉下来,滚了一地,冒着热气。

  马向着世界的郊区撤退,并且继续向着遥远的牧场和草原撤退,在那边,世界的轮子依然是过去的速度,马受到周围的尊重。在我们这里,马和流窜犯一样,越来越不敢随便抛头露面。有一天我在郊区看见一群马,它们是苦役犯,运输水泥电线杆的,因为那东西太长,汽车拉不了,才用马,当时它们正在气喘吁吁地休息,我看见它们的身上全是铁链子。

  茨中2001

  茨中教堂。我在早晨的某个时刻拍下了它。当时太阳从澜沧江的峡谷里升起来,忽然照亮了它。我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世界的方向,我并不知道什么将被照亮,我只是等待着。太阳忽然照亮了它,我才知道这教堂正对着东方。那时候泉水在叮咚流动,牛在叫,有一两个水果闷闷地掉在地上,谁家的核桃在开裂,有女人在用藏语唱歌,水磨在山岗的某处转动,在距离教堂两三百米的澜沧江峡谷中,那河流消逝着,永远在消逝,但也永远存在着,消逝就是那河流本身。这教堂没有钟,曾经有,但是被革命摧毁了。因此并没有黎明时分,教堂的钟声响彻周围那样的事。我想起在欧洲,我从来不知道教堂在哪里,我只是听见钟声。这教堂在澜沧江的峡谷中已经屹立了一个世纪,多少事物都毁灭了,由于植被被大量破坏,澜沧江的颜色已经改变,红色的泥沙使它浑浊不清。而教堂依旧,里面已经没有法国神甫,圣事依旧在星期日举行。被阳光照亮的一瞬,我确实感觉到它是从黑暗里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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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评西点

  本文是一篇旅行笔记,在作者看来,最美的东西莫过于天人合一的意境了,但在现代社会,已经越来越少了。

  【知识链接】

  丹麦王国首都哥本哈根位于丹麦西兰岛东部,隔着厄勒海峡和瑞典重要海港马尔默遥遥相对。它是丹麦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全国最大和最重要的城市,也是北欧最大的城市,也是著名的古城。哥市虽地理纬度较高,但由于受墨西哥湾暖流影响,气候温和。根据丹麦的历史记载,哥本哈根在十一世纪初还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和进行贸易的场所。

  [1]于坚,当代著名诗人,毕业于云南大学,1954年生于昆明。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诗人,以世俗化、平民化的风格为自己的追求,其诗平易却蕴含深意,是少数能表达出自己对世界哲学认知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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