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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氏故居

时间:  2024-05-18   阅读:    作者:  张石山

  前两年,山西省作协办公院大门外,悬挂出一块标有“阎氏故居”字样的大理石标牌,与山西省作家协会的标牌遥遥相望,赫然对峙。

  这儿原来是阎氏故居。山西文坛就在这里兀立。过往行人,包括常年居住在这儿的作家和办公人员们,见惯不惊。或者视而不见,或者不明所以。

  对此,我多有留意。张石山踏入山西文坛三十年,即将步出这个圈子,我不能那样“稀里马虎”。

  改朝换代,常常在文字记录的层面割划着历史。但历史的江河奔腾不息,从来不曾断流。

  山西文坛兀立于南华门东四条、山西省作家协会驻扎于阎氏故居,事实证明全然出于偶然;但在偶然中完全可能蕴含了某种必然,或者说,偶然能够生长出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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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关注文坛掌故、趣闻轶事的读者,完全可以不读本章文字。

  1.山西文坛与阎老西

  扯到山西文坛,不能不先扯出阎锡山来。

  因为堂堂山西文坛,名头响亮的山西省作家协会,机关大院、办公地点多年来就占驻在阎锡山的一处宅院。占驻有多少年呢?算来时日不短,已经恰恰整整半个世纪。

  阎锡山,人称阎老西。在中国,至少在咱们山西,那简直就是一个传奇。辛亥革命,公元1911年公历“双十”,武昌起义打响推翻满清第一枪;山西新军率先响应,阎锡山因缘际会登上山西政坛。到公元1949年改朝换代,阎锡山逃到台湾,此人统治山西有将近四十年之久。带有贬义的称谓,便又说他是山西的土皇帝。

  阎锡山,山西五台人。有一句地方民谚说:们五台,俺定襄,日煞榆次呶寿阳。山西地形复杂、山川阻隔,而有方言之多样驳杂。们五台那个“们”字,不过是“我们”的急读,重音在后。好比我们盂县,说我们是“嗯”,同样是“我们”的急读,却将重音放在了前面。

  地方话、方言,独特、多样,不仅方便着本地人的交流,而且往往成为语言的活化石,丰富着整个人类语言的宝库。谁敢断然评定哪种方言好听、什么地方话难听呢?然而在咱们山西,五台话却几乎被说成是最难听、最土气的一种方言。阎锡山的老婆随丈夫到南京参加所谓伪国大,她说“我不饿”,口音当然是“们不饥”,当地招待人员以为她要吃这种食物,到处去找“们不饥”,闹出天大笑话。当然,这则笑话本身就是我们的曲艺工作者编造的,用来贬损阎锡山。正如我们历来都宣传说,宋美龄天天用牛奶洗澡,是用来贬损蒋介石、用来激发阶级仇恨的。

  还有一则笑话说:阎锡山喜欢提拔使用五台人,当时流传有民谣“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一位五台老乡也想夤缘当路,混一个差事。到阎锡山的督军府大门上要往里闯,大咧咧冲门卫言道:“督军姓甚们姓甚,们和督军打对门!”督军府的门卫何等精明,目光如炬,早识破这位老乡花招,照脸就是一巴掌。老乡挨了耳光,只好老实交待道:“督军姓阎们姓李,们离督军四十里!”那笑话最后总结说,好嘛,一巴掌打出去四十里!

  类似笑话至少说明这样的真实:阎锡山使用提拔五台老乡的情况一定比较严重,而这样情况引发了众多百姓特别是官僚阶层的不满。那么,反过来说,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是否就一定好?不仅不认老乡,好像要专门将老乡刘少奇彭德怀迫害致死,是否值得夸赞?这样说话,其实就是抬杠了。

  阎锡山曾经怎样建设山西,使山西延续了海内最富的神话,事实俱在。听我父亲讲过,阎锡山当年治理下的太原,曾经达到“夜不闭户”的良好状况。户家市民黑来不关大门,半夜会有警官进院用警棍敲击窗户:天要下雨喽,谁家院里晾的衣服,赶紧收回去啊!阎锡山还曾经提出建设山西的许多远景规划口号,叫做“无山不种树,无田不水稻;无人不当兵,无人不入校”。

  一方行政长官,不肯建设发展本地,成心要将一方搞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落后愚昧、贫穷黑暗,这样的说法不可理解。说到底,宣传不过只是宣传;历史到底就是历史。当然,人们喜欢回顾过去如何好,乐意吹呼先前怎样阔,实在也是一种积习通病。阎锡山又哪里能有那么好。我们应该做的能够做的,不过是尊重史实,给历史人物以客观公正的评价罢了。

  随着我们耳熟能详的“万恶的旧社会”终于远离大家而去,历史渐渐显现回归其本来面目。若干在我们历来的宣传口径中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的历史人物,比如蒋介石、比如阎锡山,渐渐不再那么符号化、平面化,而是显现出了更为接近真实的本形本相。

  正如刘少奇曾经说过的:好在历史总是公正的。蒋介石阎锡山到底是否曾经抗日?到底是否曾经努力建设当时理解意义上的现代化?回答应该是基本肯定的。台湾国民党主席连战亲访大陆,与中国共产党主席握手言欢,昭示证明着历史的公正。

  在我写作编撰《吕梁英雄传》剧本的过程中,曾经和马烽老师有过累日长谈,说及当年种种。在谈到关于维持会,谈到当年的维持会长是否应该一律笼统打成汉奸的时候,马老这样介绍说:

  “阎锡山,当时有些非常有趣的说法。如果形势逼迫,有人不得不维持日本人,不得不充任汉奸,阎锡山这样讲:与其坏人当汉奸,不如好人当汉奸;与其别人当汉奸,不如我的人当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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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老几分赞许地介绍了阎锡山的多面与复杂。是啊,上面的说法,体现了这位政坛老手对时局的客观分析判断,对敌占区老百姓生存状况的无奈理解,对人心人性的带有人情味的体察。几分调侃,几分幽默。

  却说这样的一个阎锡山,山西土皇帝,能没有所谓官僚资本吗?比如房产之类?而官僚资本,新政权的政策是一概要予以剥夺的。

  于是,在著名的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果然有与阎锡山多所瓜葛的一处房产,并且果然被我们占领剥夺。这个地方,此处院落,结果半个世纪以来就成了我们省作家协会所在地。

  阎氏故居的标牌上,不说“阎锡山故居”,那么可见阎锡山当年并不住在这儿。那么,这阎氏,到底是实指何人呢?传闻种种,竟是扑朔迷离。

  2.却说南华门

  阎氏故居,坐落在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

  南华门,位于本市杏花岭区。

  这南华门,听着也许很普通的一个街区名字,却是大有历史来头。

  现今的太原,早已不是春秋时代晋国家臣赵氏所建的晋阳,也不是后来的唐城、宋城,而是明朝初年改建加固过后的明城。明修长城清修庙,太原作为北方重镇,当然要好生重修。不过,城池规模以及城中丁字型街道的格局,依循了宋城遗范。

  却说在南华门的周边,街道名称有东华门和西华门。原来,明太祖南京登极之后,三皇子朱分封山西,坐镇太原。晋王府在如今的精营街一带,几座华门正是当初王府的府门所在。

  我们留心一点,还会发现,南华门附近有南萧墙、北萧墙这样的街道名称。同样反映着当年王府建筑的宏伟格局。至于杏花岭,原本是王府的花园。老太原们都知道,那座花园直到日本鬼子侵华才被那些强盗烧毁。

  在南华门和南萧墙周边内外,则又有精营街、缉虎营、校尉营这类街道名堂。这当然也反映出了太原不仅属于地方首府、而且属于国家的北方军事重镇。

  近年,我们太原如同全国其它各大城市一样,大兴土木,大搞城建。许多颇有历史年代颇具文化意蕴的街巷古建被纷纷拆毁,代之以所谓现代化的的奇形怪状的高楼大厦或者千篇一律的住宅楼房。以北京为代表,从上世纪50年代拆毁古城墙到现今的市区民居改建,引发了有关专家和学者们痛心疾首的呼吁反对,有如杜鹃啼血。但现代化好比魔法瓶中释放出的魔怪,一旦出笼,再也难以收复。中国到处都在拆毁改建,完全变成了一处巨大的工地。

  垃圾包围着城市;城市则犹如大地上的癌细胞在疯狂扩散。

  换一个角度说话,市民的安居权利不该考虑吗?三代蜗居一室、居室内搭三层床、墙上挂锅的蹩促情况不该得以改善吗?

  要所谓文化历史,还是要安居权利,成为一个两难命题。

  现实的状况是,著名的历史的南华门早已仅仅剩了一个符号。欲寻当年风貌,哪里是?

  问题在于:专家学者连连惊呼的时候,大家是否想过——历史,是那样容易被割断的吗?文化,是那样容易消亡的吗?

  南华门,难免拆毁改建,经历了历史的若许风风雨雨;作家协会兀立于此半个世纪,作家们见证了若许文化的承继嬗变。这些,会是没有意义的吗?

  作家协会占驻在南华门,如果是偶然的,那么,在这偶然中难道不会生长出一些必然来的吗?

  3.破解阎氏故居

  阎氏故居,依照其建筑格局应该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原先的前院。在“文革”以前,这里曾经是省文联办公室和编辑部所在地。后来,成了机关职工宿舍。韩石山、张石山、王中干、燕治国、陈玉川、杨潞生、赵瑜、禹效元还有张锐锋、阴志和、阎姗姗等人都在这里居住过。再后来,颇具特色的民居古建被彻底拆除,盖了宿舍楼。

  前院,原本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外院是砖砌拱大门,外院和内院之间所谓二门则是中国古典式的门楼。飞檐门柱,筒瓦花脊。二门以里,却又是分做东西两个院落。东边,是主院;西边,是偏院。

  主院以及偏院,雕梁画栋,高大宏敞。偏院后部,特别耸起一栋二层小楼,有如山西一些著名大院的卫楼。

  从建筑外观来看,分明中西结合,土洋并举,却又显得错落有致、过渡自然,仿佛天衣无缝。

  房间里面,实木地板,木质护壁。玻璃窗格,洋式形制。窗台下面,掩藏了暖气设备。据说,这儿原先烧的是壁炉,属于德国工艺。到日本鬼子占领太原,方才改了暖气。

  这整个前院,是阎锡山为其大老婆专门建造。也就是那个“门不饥”的住所。

  那么,所谓“阎氏故居”所来有自,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阎氏故居还有第二部分。

  从南华门东四条巷口开始,先是上面所说的前院,平房大院。紧挨大院,往里又是一处大院。这所大院,则一东一西矗立了两栋洋楼。

  两栋洋楼,一般高矮,几近对称。“文革”前是前辈老作家们的写作间和休息室,每人两间的格局。“文革”后,东楼基本上做了编辑部,西楼则当成了办公室。

  东西两栋楼,原来分属两家。

  东边,三层洋楼。是阎锡山部下一名高级职员的住所。房间宏敞,当年就配备有吊灯电扇,堪称豪华。但与西边洋楼相比,则又有不如。

  西边,连同地下室亦是三层。地下室,巨型条石建造,外墙石块对缝砌接,显得坚实美观。庭院里,不仅有花坛鱼池,还有两株梧桐护卫了门厅。门厅系整块石料雕刻精美的廊柱结构,掩映在梧桐树阴里,几分异国情调。室内,橡木板壁,进口拼花地板。处处透着典雅的豪华,富贵的庄严。

  西主楼后边,还有一个后院。建了两层临街的楼房,每层都分作四个房间,室内板壁地板,一样豪华。据说,这后楼的房间,是供贴身丫头们居住的。主楼的户主身份可想而知。

  原来,这儿是阎锡山的一个侄儿的公馆。这位侄儿,当年担任山西五金公司头目。财源可谓茂盛,地位应称显赫。

  这里居住的户主与阎锡山属于至亲关系,那么,这儿也可与前边原先的平房大院一并连同称作“阎氏故居”。

  然而,在民间的传说中,在大家未究根底人云亦云的说法里,阎氏故居却另有版本。

  几乎所有人都说,或者几乎所有人都乐于相信:当年住在平房院包括楼房院的,是阎锡山的五妹子。所谓阎氏故居的主人,不是别个,应该就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包括我省女作家的领军人物、女作家联谊会的新任主席蒋韵,在作品中也曾经这样介绍过她的有些微妙的心情。她更乐意相信关于五妹子的传说,乐意葆有那么一点传说的神秘和想像的朦胧。

  五妹子实有其人。当年市井流传,阎锡山与这个五妹子的关系好生暧昧。在那些无稽之谈里,甚至包括阎锡山和五妹子的做爱细节。说阎老西喜欢吻五妹子的下身云云。这就有些黄段子手抄本的味道了,不足为训,不能登临大雅之堂。但如此不堪的说法,在引车买浆者流当中口口相传,卫道士们无计可施。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霸道如土皇帝阎锡山照样无可如何。

  刻写了“阎氏故居”四个字迹的大理石标牌,贴挂在如今作家协会办公院的外墙上,一任人们漠视无视或者猜测臆想,冰冷坚硬,默默无言。

  4.从文联到作协

  1949年太原解放,阎锡山对山西的统治宣告结束。

  土皇帝阎老西的督军府,此后多年一直作为新政权的省委和省政府所在地。到上个世纪末,省委建了新的办公大楼搬走,省政府则继续呆在督军府。

  至于我们上面介绍的阎氏故居,一开始是太原市委占驻;到公元1956年之后,让给了省文联;1984年底,文联作协分家,文联搬迁新居,这儿成了省作协单独一家的办公处所。

  共产党打下江山,改朝换代,百废待兴。

  各级政府机构在哪儿办公?除了利用旧政权的办公场所,就是占用若干私家大院。我说的私家大院,户主或战死或逃亡,或者做了俘虏,大院房产作为官僚资本,被我们理所当然予以剥夺。

  新政权还要办教育,搞全民教育,“无人不入校”,许多校舍哪里来?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读书认字的我们这一茬同时代人,当是记忆犹新。不仅乡下,包括城里,不仅小学,包括中学大学,多数都占据了大大小小的寺观庙宇。

  我在老家红崖底读初小,校舍在药王庙;后来出村跑高小,那高级小学是在神泉村的阎王殿。考取了本乡苌池中学,那中学设在关帝庙。1960年闹饥荒,我转学到太原三中来念书,著名的三中占驻的则是火神庙。

  共产党破除迷信,诛神拆庙;有意无意间,恰恰倒是各路神仙的官邸住所,极大支持了我们的教育事业。

  却说太原市委占驻阎氏故居,从1949年到1956年。在此之前,山西省已经组建了文联作协之类群团机构,省文联设在南华门附近的精营东边街。占驻的也是一位阎锡山部下高官的私宅房产,只是没有阎氏故居如此宽敞。

  到1956年,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等著名作家纷纷回到山西。本来,他们就是山西地面成长起来的作家,只是解放前夕随了部队和所属单位离开了家乡。马烽进了北京,孙谦到了东北,西戎与胡正则奔赴大西南,所谓文联五战友“西李马胡孙”,只有李束为留在山西,并且着手组建文联。

  几位大牌作家回到山西,成为后来闻名遐迩的“山药蛋派”的创始中坚。而在当时,首先面临的问题之一是办公地界蹩促。听说市委在新建路已经建成新的办公大楼,文联几位便有心占用市委旧地。市委要搬迁,空出的地界会有多少下属单位希望进入啊!哪里就能随便给了省里的文化部门呢?好在我们的几位老师当年名头已经相当响亮,好在市委书记喜好文学,恰又好在市里还有一件事情希望得到省文联的支持,事情于是出现转机。

  什么事情?原来,当时还没有市文联。市委书记希望几位作家能够帮忙组建并且代管市文联,如此他也好名正言顺考虑协调省文联的要求。

  负责前往协商的李束为胡正等人一听,这还不容易吗?

  结果,李束为兼任了最早的市文联主席,三十刚刚出头的省文联秘书长胡正兼任了副主席。

  于是,关于地界的谈判协商一切顺利,如愿以偿。

  从此,省文联省作协一举进驻阎氏故居。

  所谓山西文坛,至少可以讲山西文坛的核心机构,从此坐镇南华门东四条。省作协在此驻扎半个世纪,山西文坛辉煌了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的时光眨眼而过。

  阎氏故居同样经历了拆迁改建等等诸多变故,唯有两栋洋楼依然挺立,底层的巨型条石依然坚固非常。据过来人叙述,院里两株梧桐好像长大了那么一轮,又仿佛没有什么变化。

  岩石与树木,和我们一道,见证了这儿曾经发生和正在进行的许多人物和事情。有文坛掌故,也有名人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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