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走了。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热。贴近围墙的一排杨树上,知了在不间歇地鸣叫。山里的知了和城里的知了叫声不同,城里的知了叫声钝,音域宽厚,像个沉稳老道仪表堂堂的男歌唱家,而山里的知了叫声尖锐,高而细长,像从钢管里吹出来的一样,这叫人想起那些急于出名而又没有多少基本功所以才可着嗓子怪叫的年轻的流行歌手。
我拉闭电灯,脱下衣服,站在走廊里用刚抽上来的井水冲了个凉,一股舒爽滑遍周身。身上的水珠很快就晾干了。这个时候,我竟不愿再把搭在椅背上的那身衣服穿上了。衣服计有5件:黑色的“老人头”牌的Т恤,白色的“啄木鸟”长裤,纯棉内裤,步森皮鞋,还有一双趾部被鞋染黑的梦娜袜业出品的白色的“男人的袜,穿不破的袜”。腰带上拴着一个装在皮套里的手机,右手的裤鼻上挂着一串钥匙,裤子后兜里放着头一天晚上在城里宴请朋友的发票和花剩的零钱。真皮夹包跟一个人一样斜在椅子底部,倚靠在椅背上,里面装着一部照相机和笔记本、圆珠笔、墨镜……我是带着这身“披挂”作为客人来到这个村子的。这会儿,我却那么讨厌我的这身“披挂”。我穿着这身“披挂”见过多少不想见的人,说过多少不愿说的话,做过多少不该做的事,但是,我却不能脱下它,甩掉它。唯独这会儿能。
感觉到了风。它轻轻地或者狠狠地吻了一下我的皮肤,又匆匆地走了。风从我的裆部穿过的时候,下面那丛草样的东西前后拂动,触碰着那片敏感的皮肤,这个在我们忙碌的时候被我们忘记和忽略的地方再一次唤起我的男性意识。
我本是赤裸裸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像一台崭新、洁净的裸机。然而,“程序”早已在旁边等着我。我得一点一点地情愿不情愿地输入它,然后按照它的“指令”来行动,不能有半点偏差。在完成内部装置的同时,外部还被不断地贴上一张又一张的标签——各种证件、证书、本簿又限定了我这台“机器”的性能,以便被一个更大的机组辨认、连接和组合。这样,一个真实的我独特的我便消失了。
我曾经拒绝过它们。我想起几年前的几次懵懂率真的大醉。在那些短暂的时刻里,我说过自己心里的话,有过符合自己意愿的举动,现在想想就为自己骄傲。遗憾的是,在当时,我为了重新回到那个既定的“程序”上去,曾是多么违心地道歉似的向耳闻目睹的人解释过我的醉态,否定了本来意义上的我。
我还想起曾经被挤压、揉搓、撕扯得极度痛苦极度郁闷即将崩溃即将窒息之时有过的几次真情的恸哭,几次酣畅淋漓的倾吐和流泻。多数的时候,这样的恸哭都没有能够来得及避开外人,没有完全抛掉捆绑和束缚着我的那根绳索。只有一次。那年我才19岁,在外地,我兜着一腔悲愁一个人跑进野地里,坐在一条土埂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土埂旁边,是一行行刚刚起苗的白菜和秋萝卜,我透过泪眼看到它们,那时候觉得只有它们是我最贴心的知己。哭过以后,我站起身来,才发现旁边有一个深坑,里面汪了一人深的透底的清水,水底有谁扔下去的几颗刨坏了的大地瓜,这时候从水里飘出一缕缕的酒香,我知道地瓜已在水里发酵了。我从一条取水的巷道里走近那汪水,洗了一把哭肿了的眼睛。
院子里长满了齐腰的黄蒿。去年我来过这个院子,去年夏天院子里黄蒿没有这么多、这么密。好像当时是一院子杂草,说不上哪一种最多,有星星草、拉拉秧,有灰灰菜,还有柳草。我曾抽出柳草的草梗放在口中咀嚼。杂草中间有两棵矮树一样的草茉莉,记得一棵开红花,一棵开黄花。它一边开花,一边结籽,籽粒拖在落花的后面,黑黑的,硬硬的,像一颗颗小地雷。我当时想,如果整个院子都窜满了草茉莉,不也很漂亮吗?却没有。整个院子窜满的是黄蒿。每一种植物其实都有顽强的生命力,都很霸气。我几年来经常去的城南大沙河,河水干涸,河道里长满了野草。今年夏天,我看到满河筒子都是齐密密的苍耳,它挺身而出,盖住了其他的野草。城北岗山之阳,有一个人工修筑的斜坡,头一年长了一些矮草,第二年却齐刷刷长了一片曼陀罗。伏天,曼陀罗开出一朵朵喇叭状的白花,像是它们得意的微笑。每一种植物都有它固有的特性,这些也许就是它们制胜的武器和法宝。如果把黄蒿的茎秆折断,会发出一股刺鼻的难闻的气味,是这样的气味使它夺取了这片领地吗?
黄蒿丛里有一点响动,这个平时少有人来的大院子,肯定生活着一些野物,像刺猬和黄鼠狼,或许还有蛇。这是它们弄出的响声。我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也想弄出一点动静,我是想提醒一下它们,这里还有我呢。对着两扇铁皮大门,是一条走向院子深处的路,路中间,是急雨冲刷出来的一道沟,我来之前他们用鲜土垫平了,但双脚踩上去,还软软的有些陷人,如果今晚来一场雨,这层鲜土没准还会被雨水冲走。本来,我是选定了这么个月中的周末,避开喧闹,来这个偏远的地方看山里的月亮的,却遇上了一个黑浓的闷热的阴天。我不能去村外赏月,只能在这个黑森森的院子里回忆和冥想。平房前面,有一片打扫干净的空地,天黑以前,这里放着一张矮桌,桌边围着几个人,在这里喝茶,吃西瓜,后来喝酒吃饭。他们都是陪我的,有村长、村会计、小学校长,村里的上等人士。现在,矮桌竖在一边,让风吹晾残留在上面的瓜液和菜汁,如果细看,这时候上面可能爬上了一群蚂蚁,它们在上面分享美味。这样的一片空地,如今空空荡荡,未免有些可惜,我双手撑地,在上面打了一个车空翻。两手撑地,双腿翘着,人很少这样。这时,我的各种脏器都颠倒过来,却仍然和平常一样做工,从心脏出发的血到达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一棵树,但这方面人比树强,如果把一棵树倒立过来,树就完了。人没事。在我倒立的一瞬,裆里的东西砸在大腿内侧上,让我明白这里只有我,是我和我在一起。而且此时的我是清除了所有的“程序”,褪掉了所有包装的我,是一个真实的我。这一砸又叫我想起小时候胡同里来了一个外乡叫卖陶罐的,大人拾起一个小陶片在陶罐上轻轻地敲上几下,根据发出的声音判断陶罐烧结的硬度。我自己砸了自己一下,这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必须拷问自己:作为一个人,我是否合格?
南山忽然惊现一个刺目的枝形闪电,这一刻我看到自己的形体一片雪白,剥去外衣的我是多么美丽而健康。隔了一会儿,雷才大步走过来——这两年我突然发现闪和雷之间间隔的时间有些增大——迟缓却清脆、响亮,从一个山头滚过另一个山头,像一手拽出了几个雷弟弟。知了不叫了。一阵凉风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回到走廊里。要下雨了。明天早晨,经了一场大雨冲洗的山村会像一片树叶一样干净和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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