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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条街,或贴着地面行走

时间:  2024-01-27   阅读:    作者:  陈启文

  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一个宽厚的被汗水浸湿了的背脊,连同一个身躯,深深地俯向大地,如同某种庄严的朝拜。这是一个人的姿态,也是一条街的开端。

  我是说长青街,长安的长青街,像常青藤一样从30年的岁月里延伸过来。30年,只是历史牵出的一段很短的距离。我还很少对一条街投入如此奇怪的关注。这是一条奇怪的大街。第一次走到这条街上,我突然觉得脚底奇怪地发虚。用两只脚使劲地踏踏地,还是发虚。这并非幻觉,我听见了水声。一条街的历史是一条河流,这不是比喻而是事实,就在我的脚底下,她正带着响声和气流哗哗流淌。

  确切地说,那是一条南方的水渠,很大的一条水渠,比北方的一些河流还大,灌溉着属于长安人民公社的四万多亩的农田。水渠两岸是两条机耕路,但机耕路上其实很少有机器走过,只有南方的水牛拖着犁铧,在沉重的喘息声中听命于农人鞭子的催促,缓慢地穿过朝云暮雾。从一条水渠,到一条街道,不知道这条大街是谁设计的,但这个人肯定是个天才。他居然想出了这样一个绝妙的主意,把一条繁华大街直接铺在了一条水渠的上面。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长安人就时常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们用了30年,把两条机耕路变成了两条宽广的大马路,又把一条明渠变成了暗渠。而在两条大马路之间,他们建成了一个绵延数里的带状公园。

  落羽杉摇曳于岁月的风中,这是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特别适合在浸水的河漫滩地生长,生长出比命运还顽强的树干,也生长出庇佑着农人渺小人生的树冠。但它不是风景。农人眼里没有风景,只有和万物融为一体的水稻田,只有养命的稻子。那时的长安,是珠江三角洲商品粮基地的一个水稻主产区。当生存的意义简化成了粮食,世界上便没有了别的物种繁衍,连树叶、树皮、草根也被用来填饱肚子,甚至有人把泥土直接吃进了肚子。这片林子里暗藏杀机,落羽杉上,有人因偷吃公社的粮食被捆绑吊打,也有人在大树上把自己吊死。乡下人都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吊颈也要寻棵大树。这世上,没有比落羽杉更粗壮更结实的大树。清凉静夜,当一个生命吊在上面,它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水,潜入地下,更接近回忆与冥想。无数身子在树阴里游动,隔着一些树枝,一些鸟,你能看见一个老人坐在条椅上,严肃而固执地,像哲人沉思一般。他老眼昏花,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有一双看透岁月的瞳孔。30年来,他眼睁睁地看见,那无边无际的整齐划一的水稻田,逐渐变得复杂起来,色彩斑斓起来。田野里除了水稻,还有成片的香蕉、荔枝、芒果、枇杷、水石榴开始生长,一些地势低洼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鱼塘。然后呢,这田野里开始异常蓬勃地生长出一大片一大片与庄稼无关的事物,生长出工厂,楼宇,街道,城市……他转动着眼睛,在这个潮湿的春天,他唯一看不清楚的是他置身于其间的大街,光影里,只有如同神话般的色彩,漫过一个老农的眼帘。他觉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啊。30年,足以让一个壮年汉子变成老眼昏花的老人。但这条路,他是绝对不会走错的,他差不多走了一辈子了。当年那些落羽杉,依然在原来的地方生长,依然挺拔着腰杆显示着旺盛的活力。只是,这林子里不再只有落羽杉,还有了香樟树、垂叶榕、高山榕和对空气污染抵抗力极强又生长迅速的盆架子。这也接近大自然生态的本质,丛林法则,物种越多,一条线形的生物链就会生长蔓延为一个网状结构,生态系统越复杂就越稳定,也更繁荣,更有层次。挺拔的树干和像绳子一样缠在树上的常青藤,生性凶狠的蚂蚁和脾气古怪的蚯蚓,贪吃的麻雀和成群地飞舞的鸽子,蜜蜂和马蜂,它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打开生命之门。没有篱笆,你可以径自走进去,成为其间的一个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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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一条街,或贴着地面行走,如果你愿意把头低下来一点,你会看见他。没有人看清过他的脸。我是说那个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的汉子,他一天到晚就这样俯着身,低着头,以这样一种姿势在一条街上一寸一寸地挪动。南方潮湿的春天,连苔藓都在散发潮气。他的裤脚都湿了。时间缓慢得让人感到绝望。他不是乞丐,他的两只手从没有向任何人伸出过,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一样异常坚硬的东西,比划,放下去,又拿起来,反复比划,再放下去。如果你愿意把头低下来一点,你会看见那双手。那是一双沾满了水泥浆和沙石的手。它曾握紧过牛鞭,播下过种子,连根拔起过田野里的稗草。现在他一手握着砌刀一手拿着方砖。此时他心里纯正,毫无杂念。他干这活路已经20多年了,从这条街上铺上第一块方砖开始。一条街因为有了这样一双手而变得踏实。

  花岗岩的方砖,黑质而白章。这是岩浆在地壳深处逐渐冷却凝结成的火成岩,质地坚硬,有着复杂而稳固的分子结构,还有着美丽而斑斓的斑纹。一条街因为有了这样的花岗岩而变得更直接,更彻底。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走过这样一条街,感觉就像正在经过英国伦敦的某一条商业街,街道两旁布满了百货公司,超现代大型购物广场,服装及服饰专卖店,观光酒店,咖啡馆,金融机构,书店,戏院。一条街既是一个大型购物休闲娱乐区,也是一个绿意盎然的公园。那里也有铺街人,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一只手反复地比划着手里的铺地方砖,如同反复演算某种几何原理。他们进行得异常缓慢,比划了一阵,他们觉得有点累了,便去咖啡店里喝咖啡,闲聊,神侃。你不知道他们会在咖啡馆里呆多久才会出来。但过了一年,如果你有幸再一次经过那条商业街,你会发现他们仍然在同样一个地方,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着,一只手反复地比划着手里的铺地方砖,如同反复演算某种几何原理。然而,这里是中国,中国长安,我还从未看到一个农民工扔下手里的活路去咖啡馆喝咖啡,闲聊,神侃,但我时常看见,他们就躺在这条街上,一张旧报纸上,或躺在自己的脏衣服上,睡着了。中午,南方炽热的太阳在他们梦中照着,风又吹过满地的绿来。他们一般会昏昏沉沉地睡上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然后,你就会看见他们又在自己的脏衣服上异常清醒地醒来。

  这些看上去什么也不想的傻人,粗人,真的活得异常清醒。他们把账算得很明白。刚来时,他在这里铺一块方砖是一分钱,而现在是一毛钱。20多年里,一个农民工的工资涨了10倍。而当年那个只有四万来人口的小镇,现在变成了一个拥有80多万人口的现代海滨新城。20年一代人,现在他有了一个帮手,在他背后,是他儿子。他们在这里多铺一块方砖,就等于给家里的楼房添了一块砖,加了一片瓦。在乡下的老家,他绝对不是穷人,而且是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他有三个儿子,现在他已经盖起了两座楼房,现在,他又在谋划着要盖第三座楼了。在这座远离故乡的城市里,他们没有家,但他和儿子在这里干上几年,就能在乡下的老家盖起一座楼,有了楼,就能给儿子娶上媳妇,很快就会有孙子。想到孙子,他就知道这条街还会继续铺下去。只是,他儿子现在还啥也不懂,竟然想在这里买房。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他们干一辈子也买不起一间最便宜的房子。他也打听过这里的房价,一套三间的房子就要上百万,还没有他在老家盖的一层楼大。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免不了在内心里惊呼,老天,城乡差别怎么这么大?他以一个乡下人和一个拥有20多年工龄的农民工最朴素最直观的判断,一下就懂得了很多高深莫测的大学者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的问题。他活得比所有的人都明白。

  每次听见儿子的尖叫,他知道儿子的尖叫声中会有伤口,会有血,但他很少回头去看。不看他也知道,儿子现在还不行,还不懂得怎样去把握一块花岗岩的方砖,手还嫩着呢,难免会打起血泡,还很容易受伤。花岗岩很坚硬,也很尖锐,一个人在刚刚干这活路时,受伤是不可避免的。他并不担心儿子的伤口,伤口很快就会痊愈,血泡也会消失,然后就会结出一层一层的老茧。这些,一个做农民工的父亲都一一经历过,一个做农民工的儿子必然也会经历的。他的神态是慈祥和善良的。他甚至已经预料到了儿子即将出现的变化,用不了多久,儿子就会懂得的,肌肉没有办法承受苦和累,就会转到骨头上。疼,忍住了,就不疼了。他很快就会不再尖叫,然后变得越来越沉默,就像他们铺下去的一块块花岗岩的方砖,哪怕在被人踩踏时,也一声不吭。

  长安没有他们的家,但时间长了,一个农民工也会有自己的熟人和朋友。那个卖烤红薯的大嫂,每次扫到这父子俩的身边,就会停下来和他们说一会儿话,唠唠家常。只要一提到一个家字,这话里突然就充满了生机。还有那个坐在条椅上发呆的老人,每次看见了他就会问,过年,回家吗?过年前,他这样问;过年后,他还在这样问。看见他一次,他就这样问一次。这老汉,脑子可能有点痴呆了。但他还是很憨厚地回答着。他原本是想回家的,但没有,每到过年时,很多的农民工都回家了,活路一下多了几倍,工钱也一下多了几倍。回家,这是一个异常强烈的念头,他要咬着牙坚持一年。赚钱,是一个更强烈的念头,他只需要咬着牙坚持十天半月,就能挣到比平时多几倍的工资。他咬着牙坚持过来了,感觉比一年还长。当他把一沓崭新的钞票寄给家里的老婆时,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他原本是打算在过完年后就回家的,但年过完了,这个念头也奇迹般地消失了。这里有太多的活路让他走不开,除了不断地填补这些破损的方砖,这条街还在不断地延伸,他们的路也在不断地延伸。他可能还要在这里干上十年二十年,干到实在干不动了,他就会回去的,回家。但他儿子还会留在这里,像他一样干一辈子,干到实在干不动了,他就会回去的,回家。然后呢?他实在不敢想了,这时候他会抬起头,下意识地看着一条街。这对于他,他们,是一个异常清晰的延伸过程,这条街就从他们手上一直延伸到远方渐渐变成空白的光影。

  下班的人流加快了长青街的流速。很多的打工仔打工妹,从五金厂、塑胶厂、玩具厂、彩印厂、电子仪器厂里涌了出来。麦当劳的薯条和肯德基的炸鸡腿味儿开始弥漫。这过于强烈的味道其实一直在弥漫,只是现在被更多的人嗅到了。它暂时掩盖了树叶和草根的气味,让一群又一群年轻的生命像飞蛾扑火似的奔向那儿。兴许,这就是现代化的魅力。此时,那个在街边卖烤红薯的大嫂的身影将是暗淡的,她嘹亮的吆喝变得有气无力,这些狗日的洋快餐,让她的土特产自惭形秽,她烤得香气扑鼻的红薯深感愧疚。那些乡下的红薯,缩头缩脑地挤在一堆,很窝囊。

  夜幕上打出了天虹百货的红字,在一群打工妹的眼睛里闪光。沃尔玛的灯光在落羽杉的头顶四下散开,一条大街更加熙熙攘攘了。这街上什么人都有,但更多的还是打工仔和打工妹。打工仔基本上还是打工仔的模样,隆起的胸肌,疲惫的脚步。但打工妹不同,她们宛若敏感的夜蛾,对光特别敏感,对每一种光都有不同的感觉。这条大街很快就把她们变成了追逐时尚的女性。这些年轻的、还带着乡间泥土味儿的打工妹,还羞于露出黝黑的、还没有来得及变白的小腿,她们的小胸脯也来不及理直气壮地挺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们走近一扇扇巨大的橱窗,透过玻璃,她们认出了自己,也看见了陈列在橱窗里的法式面包,金伯利钻石,还有镶满钻石的瑞士手表。这些可以用美金购买,也可以用人民币购买,但很少有人愿意再收港币,它已经大大贬值,连欧元在这里也要大打折扣。人民币坚挺无比,只是这些打工妹口袋里的人民币还太少了。她们更多是涌进街边的一些女装店和鞋店,轮番试穿那里的大打折扣的时装和一点也不打折扣的高跟鞋。这时你会发现她们一下显得比刚才高了许多,胸脯也一下挺起来了。只有在付钱的时候,她们才会红着脸,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而那些浑身上下一身名牌的人,很多都是她们最看不起的人,譬如说那些五星级宾馆的坐台小姐和高尚社区里那些被香港人包养的二奶们。但她们又拼命照着她们的样子来打扮自己,追逐和模仿着她们的时尚和品位。有人甚至说,一座城市的时尚和品位最早就是通过这些坐台小姐和二奶们开始提升的。

  这里很多的衣服和鞋子有的就是她们——打工妹们自己生产的,这些衣服到底合不合身,现在可以试一试。看上去很高档,上面贴的是法国巴黎和美国俄勒冈州的商标,放心,绝对不是冒牌,这是世界通行的一种游戏规则。一些人在设计室里制造商标或品牌,一些人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制造衣服和鞋子,一双由中国的打工仔和打工妹经过上百道工序制造的耐克鞋,可以卖到300美金,制造者可以拿到30美金,而巨大的利润属于品牌,这就是NIKE,希腊胜利女神!但这些中国的打工妹还很少懂得它的英文原意,她们更懂得怎样拼命加班,拼命延长自己的劳动时间,一天工作17个小时以上,在流水线上做一个月的耐克鞋,努力挣到一双耐克鞋的工资,然后又到这里来买一双耐克鞋。

  这也是一条生物链。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向它挑战,但它至少在目前还非常稳固。不仅只有耐克,还有皮尔卡丹,阿迪达斯,苹果,梦特娇,圣罗兰,香奈儿,美国的,法国的,世界的,中国已是世界工厂,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正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世界上最昂贵的产品。而在这个生物链的两端合作得最默契的还是中国和美国,美国人身上穿着中国人制造的衣服,中国人身上贴满了美国的品牌。这也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发达国家和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各自扮演的角色,就像命运的奇异安排。连商店也是这样,沃尔玛是美国人开的,它是美国最大的私人雇主和世界上最大的连锁零售企业。它开在中国的土地上,卖的是中国制造的商品,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也大都是中国人,但它可以理直气壮地拿走几乎全部的巨大利润,只因为它拥有这样一块被霓虹灯照得极为耀眼的招牌。然而,在这样一块招牌的背后,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东西,譬如,他们为顾客提供超一流服务的信念,它把购物从需要变成了享受,它千方百计赚走了你的钱却又把帮顾客节省每一分钱作为自己最神圣的宗旨。它不是大打广告而是在公益活动上大量地长期投入,来塑造自己卓越的品牌形象。它推行一站式购物新概念,让你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购齐所有需要的商品,也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掏光了你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这无与伦比的魅力与诱惑,让你魂不守舍,无法抗拒,又充满哀怨。

  铺地砖的儿子,这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把一块方砖铺好了,忽然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他把方砖揭起来,在泥土里掏着,掏出了一只隐藏得很深的蚯蚓。一刀两断,很干脆。他把沾满了鲜血的手伸到鼻子底下嗅了一下。他的神情立刻变得贪婪了。做父亲的看见了,但看见了就跟没看见一样。他知道,他这儿子迟早会明白的,你在生活中是什么角色,你就是什么角色。

  走过这样一条街,对我的想象是一次矫正。在整个世界正在变成工厂的时代,我对长安的想象一度充满了邪念。噪音。污染。水泥或柏油大街上灼热的气流。人世的污秽。半裸着雪白胸脯的妖冶女人。勾引与诱惑。但这条街比我想象的要干净,我想象中的许多东西,开始被这街上的另一些东西所置换,园林,花坛,雕塑,休闲椅,健身器械。穿过这样一条大街,一道既是街道又是公园的绿色生态风景线,我的感觉从奇怪逐渐变成了奇异和奇妙。我一直在想我故乡岳阳那条奇怪的步行街,它把一条城市中心的主干道,也是一条生死攸关的防洪通道一下拦腰截断,硬生生地逼得车辆从两侧曲里拐弯的辅道绕行。如果设计者能够到这条长青街来走走,只要走过一次,兴许就会找到一条更通畅的思路。

  我的行走第一次变得这样小心翼翼,踩着这些花岗岩的铺地方砖,我甚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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