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逝世一百周年了,使我想起从前在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参观的那一个午后,想起公园中那一片鸢尾花,想起他给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在忧思中与你握别。』
第一次看见凡高画的鸢尾花使我心中为之一震。凡高画过两幅鸢尾花,一幅是海蓝色的鸢尾花盛开在田野,背景是翠绿色,开了许多橘黄色的菊花;另外一幅是在花瓶里,嫩黄色背景前面的鸢尾花已经变黑了,有一株全黑的竟已枯萎衰败,倒在花瓶旁边。
这两幅著名的鸢尾花,前者画于1889年的夏天,后者画于1890年的5月,而凡高在两个月后的7月27日举枪自杀。
我之所以感到震撼,来自于两个原因,一是画家如此强烈地在画里表现出他心境的转变,同样是鸢尾花,前者表现了春日的繁华,后者则是冬季的凋萎;一是鸢尾花又叫紫罗兰,一向给我们祥和、安宁、温馨的象征,在画家的笔下,却是流动而波涛汹涌。
我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美术馆看见凡高那两幅鸢尾花,一幅是真迹,另一幅是复制品,看完后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公园的喷水池旁,就看见了一大片的鸢尾花,宝蓝而带着粉紫,是那么美丽而柔美,叶片的线条笔直爽朗,使我很难以把真实的与画家笔下的鸢尾花合而为一,因为透过了凡高的心象,鸢尾花如同拔起的一只巨鸢,正用锐眼看着这波折苦难的人间。
坐在公园的铁椅上,我就想起了凡高与鸢尾花的名字,我想到“梵”(台湾多译作梵高)如果改成“焚”字,就更能表达凡高那狂风暴雨一般的画风了。而鸢鸟呢?本来是一种凶猛的禽类,它的头顶和喉部是白色,嘴是蓝色,身体是带紫的褐色,腹部是淡红色,尾巴则是黑褐色。如果用颜色与形貌来看,紫罗兰应该叫“鸢头花”,由于用这样的猛禽来形容,使得我们对鸢竟而有了一种和平与浪漫的联想。
在近代的艺术史上,许多艺术家都有争议之处,凡高是少数被公认为“伟大的艺术家”而没有争议的。凡高也是不论学院的教授或民间的百姓都能为之感动的画家。我喜欢他早期的几幅作品,像《食薯者》、《两位挖地的妇女》、《拾穗的农妇》、《播种者》等等,都是一般人看了也会为之震动的作品,特别是一幅《小麦束》,全画都是金黄色,收割后的麦子累累的要落到地上来,真是美丽充满了温馨。
我想,我们会喜欢凡高,乃是由于他对绘画那专注虔诚的态度,这种专注虔诚非凡人所能为;其次,是他内在那热烈狂飙的风格,是我们这些表面理性温和者所潜藏的特质;其三,是他那种魄大而勇敢、迹近于赌注的线条,仿佛在呼唤我们一样。我觉得我还有一个更可佩的理由,是在凡高的画里,我们只看见明朗的生命之爱,即使是他生命中最晦暗的时刻,他的画都展现欢腾的生命力,好像是要救赎世人一样。怪不得左拉曾说凡高是“基督再世”,这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赞美了。
现在我们再回到凡高的鸢尾花吧!他的一幅鸢尾花曾以美金5390万拍卖,是全世界最贵的绘画(就是把全世界的鸢尾花全剪下来卖,也没有这个价钱),可见艺术心灵的价值是难以估算的。
我最近重读凡高写给弟弟提奥的全部书简,在心里作为对凡高逝世一百周年的纪念表示崇敬之意。
我们来看他的两幅鸢尾花绘画时的背景,第一幅1889年夏天,凡高写道:“亲爱的提奥,但愿你能看到此刻的橄榄树丛!它的叶子像古银币,那一簇簇的银在蓝天和橙土的衬托下转化成绿,有时候真与你人在北方所想的大异其趣啊!它好似我们荷兰草原上的柳树或海岸沙丘上的橡树;它的飒飒声有异常的神秘滋味,像在倾诉远古的奥秘。它美得令人不敢提笔绘写,不能凭空想象。”“这段期间,我尽可能做点事,画了一点东西。手边有一张开粉红花的栗树夹道风景,一棵正在开花的小樱桃树,一株紫藤科植物,以及一条舞弄光影的公园小径。今儿整日炎热异常,这往往有益我身,我工作得更加起劲。”凡高很喜欢他的鸢尾花,在1890年7月他给弟弟的信中说过:“希望你将看出鸢尾花一画有何独到之处。”
1890年的5月,关于鸢尾花的画他写道:
“我以园中草地为题材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幅很简单,草地上有一些白色的花及蒲公英和一小株玫瑰。我刚完成一幅以黄绿为底色,插在一只绿色瓶子里的粉红玫瑰花束;一幅背景呈淡绿的玫瑰花;两幅大束的紫色鸢尾花,其中一束衬以粉红色为背景,由于绿、粉红与紫的结合,整个画面一派温柔和谐,另一幅则突立于惊人的柠檬黄之前,花瓶和瓶架呈另一种黄色调……”
读凡高的书简和看他的画一样令人感动。我们很难想象在画中狂热汹涌的凡高,他的信却是很好的文学作品,理性、温柔、条理清晰,并以坦诚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艺术与疾病。这一束书简忠实地呈现了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历程与心理状态,是凡高除了绘画留下来的最动人的遗产。
凡高逝世前一年,他的作品巧合地选择了一些流动的事物,譬如飘摇的麦田,凌空而至的群鸥,旋转诡异的星空,阴郁曲折的树林与花园。在这些变化极大的作品中,他画下了安静温柔和谐的鸢尾花,使我们看见了画家那沉默的内在之一角。
凡高逝世一百周年了,使我想起从前在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参观的那一个午后,想起公园中那一片鸢尾花,想起他写给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在忧思中与你握别。”也想起他在信中的两段感人的话:
一个人如果够勇敢的话,康复乃来自他内心的力量,来自他深刻忍受痛苦与死亡,来自他之抛弃个人意志和一己爱好。但这对我没有作用:我爱绘画,爱朋友和事物,爱一切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不自然的东西。
苦恼不该聚在我们的心头,犹如不该积在沼池一样。
对于像凡高这样的艺术家,他承受巨大的生命苦恼与挫伤,却把痛苦化为欢歌的力量、明媚的色彩,来抚慰许多苦难的心灵,怪不得左拉要说他是“基督再世”了。
翻译《凡高传》和《凡高书简》的余光中,曾说到他译《凡高传》时生了大病,但是,“在一个元气淋漓的生命里,在那个生命的苦难中,我忘了自己小小的烦忧”,“是借他人之大愁,消自家之小愁”。
我读《凡高传》和《凡高书简》时数度掩卷叹息,当凡高说:“我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形仿如麦子,若不被播到土里,等待萌芽,便会被磨碎以制成面包!”诚然让我们感到生命有无限的悲情,但在悲情中有一种庄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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