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文坛似乎很热闹。许多刊物和出版社经常举办笔会,邀请作家去写稿或座谈。文友相聚,交流若干信息或情感,气氛亲切,会间品尝一点有地方特色的菜肴,游览一些名胜,堪称愉快。托福多多,沾笔会的光,几年间我竟陆续游览了不少名山大川。
相比之下,许是天性作怪,我更喜欢自然风光而不很欣赏人工痕迹太过的所谓古迹。或者由于山里出生的缘故,自然风光中特别喜爱山。泰山、崂山、青城、峨嵋、庐山、五台等等,造化天然,各有千秋;如同好莱坞女明星,个个妖娆,各具风姿,我都喜欢。而攀爬游历过的众山之中,我格外偏爱华山。几年里我已经四上华山,差不多皆是自费旅游,而且意犹未尽,还准备再上几次。这又好比“自古长安多丽人”,那万乘之尊唐玄宗独独钟情于杨玉环。第四次登华山,是带了我的两个孩子一块去的,他们竟然也十分欣赏华山,希望能够再去攀登。于是,我很得意:我的偏爱并不孤独。
第一次登华山是在1982年。那时,我省文联和作协尚未分家,机关里年轻人不少,五一节团支部获准组织青年到西安去游览,作为一项活动。我那年35岁,勉强混进了青年队伍。老婆孩子自费同行,顺便到陕西探亲。
看过了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和半坡人类遗址。游人如蚁、拥挤不堪。沉寂的历史和喧嚣的现世形成强烈反差。游览团体决定,5月2日先去西安市南数十里处新开辟的旅游点翠华山,然后折回华阴县登华山。我的孩子则随妈妈先到渭南去看望他们在部队文工团的五姨,讲定时间在华山车站接头。
第二天游翠华山也还有趣。不知何年何月发生山崩,滚落的巨石截断一条山谷,上游便形成一个天然湖泊。而满坡的巨石参差兀立,峥嵘交错,皆成景观。足有整座楼房大的石块挤靠叠压,形成所谓“一线天”、“老虎口”之类风景。有一处“风洞”,空穴来风;有一处“冰洞’,夏日生寒。数十步之内,气候各别,可称怪异。湖上更可泛舟,岸边小吃部生意兴隆。玩得热渴,买一碗凉粉来品尝。这一碗凉粉,说来可怕,几乎将我送上西天!
当晚在华山站,我闹开了急腹症:一夜之间,拜访茅厕官有二十次之多。逞强好胜的心理作怪,李锐、蒋韵夫妇带有药品,胡乱讨来吃下,也壮了胆儿。我就那么病蔫蔫地开始了第一次攀登华山。
从山下玉泉院开始,途经五里关、莎萝坪、毛女洞、青柯坪,步步登高;艰难行进有20里之遥,终于来到著名的天险干尺幢底下。所谓“华山自古一条路”,绝非虚言。进山的山沟,两岸群峰壁立,山势如削,一线天空,回环曲折,华山主峰时隐时现。来到山根,华山在眼前拔地而起,四周皆是绝壁,悬崖百丈,云雾缭绕,望去令人眼晕。唯有这千尺幢有前人开辟的陡立石阶如一道天梯可供攀登。我的体力已近枯竭,唯有某种不甘半途而废的意志支撑着虚脱的躯体,真没有把握能携带孩子一块上去。于是,孩子们和妈妈留在了青柯坪。
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经过北峰之后又是天梯、苍龙岭,上山路径一多半皆是陡立的石阶。有的地方,台阶高达一尺,阶面宽度仅有寸余,坡度之陡可想而知。好在两旁设有铁链,环环相扣,可备攀援。铁环相接处,有的磨损多年已薄如纸页,细看架设铁链的铁柱,铸有“万历三年、“康熙二十九年”等字样。这华山是何年何月被人开发的呢?古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开发这险峻的山峰的呢?仅仅是宗教的力量吗?或者,征服自然是人类的一种不死的愿望吗?后来,我在小说《一百单八蹬》中,写下了自己的这些思索和困惑……
同行的人们已经赶到前面去了,今晨从山顶返下的游人也大多过尽,险峻的山道上只剩下热心的李锐、蒋韵夫妇陪了我这个病号在缓慢地攀爬。山势奇崛,险象环生,下视群峰,尽收眼底,渭河平原在初夏的烟岚中一派朦胧……只可惜我竭尽全力在山径上挣扎,考验着自己体能和意志的极限,不能尽兴饱览大好河山。
挨到天黑,总算挣扎到中峰旅社。腹泻已然略略止住,捞到了一宿好睡。临晨五时,大伙被旅社服务员喊醒上东峰观赏日出,我的体力竟奇迹般地全然恢复了。东峰号称“仙掌峰”,“华岳仙掌”更列为关中十景之首。晴朗天气,从山西河南一带都可以望到这片巨掌型的山峰。传说大禹治水时,令巨灵神开山,那巨灵脚踏中条山,手推西岳,才给黄河辟出东去之路。由于云雾浓重,日出奇观却未能看到。
下了东峰,沿路标指示寻路又上南峰。南峰号称“落雁峰”,是华山五峰之魁。峰顶巨石上有历代石刻字迹,“袖拂天星”、“儿视诸峰”等等,口气豪阔,字也不坏。这南峰外侧,垂直的山壁上开凿有“大朝元洞”石窟,由著名的又一天险“长空栈道”可达。栈道宽有一尺,下边是百丈绝壁,看去确实心惊。据说,从南峰跌入下面的深渊,如果绕道去收尸,需要经过九个县才能到达山下,那儿属河南灵宝县。于是,我们步上长空栈道俱都小心翼翼抓紧山壁上的铁链,心想还是呆在陕西华阴比去河南灵宝要愉快得多。
游罢诸峰,为赶回华山站乘夜车,大家不敢在山顶多停留,匆匆下山了。果然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老君犁沟和千尺幢那些陡峭的石梯上,许多女游客都是手攀铁链脸朝上,倒屁股一阶阶朝下挪动。眼晕心跳,翩翩风度暂且收起了。就在老君犁沟那儿,我们碰到一位烧香还愿的老太太,银丝满头,捣着小脚艰难挪动,询问一声,说是72岁了,向神仙求得宝贝孙孙一个。大家听了,无不慨叹。下到青柯坪,还遇到两位上海老者,弟兄二人,退休了,结伴旅游,已经登过十几座名山。他们可算渐渐在中国兴起的旅游热中的先行者了。
当时我想:有朝一日得了闲,我也该学学这两位老者。出国周游世界也许今生无望了,但中国的名山大川正多,游历观赏一番总不算非分之想吧!何况游客中还杂有不少男女洋人,难道中国的好去处也要让他们先玩遍了不成?
1983年10月,《山西文学》编辑部在晋南芮城召开笔会。会间参观了大禹渡那扬程近200米的高灌站,欣赏了永乐宫学术价值极高的壁画。这儿与华山隔河相望,两小时火车可达华阴,我便萌生了再上华山的念头。经过吹嘘鼓动,串联起临汾张平、介休毛守仁、雁北李秀峰、大同马立忠等几位文友——大概还有贺小虎和卓然,记不确了——在笔会结束之后,自行结伴去登华山。
十月天气,秋高气爽,又非星期节假,游客寥寥。进山的沟谷底溪流淙淙,不似上回初夏那般轰鸣喧嚣,山径上更觉幽静;秋风飒飒,烟岚尽扫,山色分外清晰。华山之山体由整块的花岗石构成,花岗石系造山运动中之火成岩,不若水成岩那般细碎零散。整块的花岗岩山壁呈白色,花岗石当中主要成分之一长石则呈黑色,黑色的长石成整齐的条状夹在大片白色之中,看去仿佛著名的工艺铁画。山石上小有裂隙,奇松古木、杂树野草便扎根其中,更为大片的白色中或点或线平添若许绿色。
愈攀愈高,先前在头顶的许多山峰渐渐踩在脚底。山峰顶部,或者更易飘落空气中的飞土浮尘利于种子生长,植物更多起来。靠近辨认,以枫树野橡居多。而枫叶火红、橡叶金黄、点缀着山坡峰岭,如同堆堆野火。点点星火,似有燎原之势,整座华山好像登时就要燃烧起来,飞升而去。
二次登山,看得略微仔细一些。从山口进沟五公里处,山涧里蹲卧着一块巨石,有两层楼房高,五丈长短。不知经多少年代的山洪冲刷消磨,棱角尽去,通体呈鱼形。石上果然刻有“石鱼”二字,应称贴切。旁边更有两字“脱俗”,绿漆涂抹,十分醒目。
从千尺幢和老君犁沟攀上去,先到北峰。北峰号称“丹炉峰”,被附会为太上老君炼丹之丹炉。峰顶齐了山壁边缘,断壁残垣显现着当年庙宇建筑的规模。北峰向南,过仙人砭,攀苍龙岭,已经快要登上主峰。山壁上迎面刻有“离垢”二字。如果说,在山口“脱俗”处,游人刚刚开始爬山,还难以有脱俗之感,那么此时攀爬半日,人们远离了尘寰,接近了绝顶,却多半确实体会到离垢的意境了。天空澄澈,清气如洗,山风振衣,奇景悦目,固然“高处不胜寒”,脱俗离尘却也真个“何似在人间”!
登上苍龙岭顶部,回视先前高耸峻峭的北峰,已矮矮地伏在脚底。华山五峰,北峰最矮而且孤立;其余四峰,共居于一座整体山基之上。北峰与四峰之间,只有刀锋一般的苍龙岭一线相连;上罢苍龙岭,华山自古一条路才算走到尽头。有残破建筑,名曰金锁关。
金锁关这儿路分两岔。一岔可经中峰而达东峰,一岔可以从斜刺里直奔西峰,从东峰和西峰都可以再上南峰。我们几人一早从芮城出发,爬山也不很急促,此时已近傍晚时分。趁着天空格外清澈、万里无云,我主张当天上西峰去赏日落。大家鼓起余勇,走岔道向西追赶那西坠的太阳。
登上西峰极顶,极目西望,太白山群峰峥嵘,连绵起伏直达天际,如同天海的波涛被瞬间冻结在半空。夕阳如火,满目通红,又仿佛海浪被烈火烧灼。夕阳渐渐接近山海,平日圆盘大小的太阳此时巨如车轮。那车轮终于在我们的注视下全部没入山后的一瞬间,西部半边天空然一派白亮,我们四周则骤然沉入黑暗。大家俱都觉得寒冷起来:山风刺骨,热汗早已褪尽了。于是,匆匆赶往中峰旅社歇下,等第二天再赏日出,再爬南峰。
第二天一出屋,大家不由呆住——不知夜间几时变天下起雪来,地下积雪竟有半尺来厚,空中雪花仍在急急飘落。几位伙伴均感到疲劳,临近中峰的东峰,崖边古松在山风中不时摇落一些雪团,南峰则隐在一派雪雾之中不可得见,大家更增了几分怯意。在我极力撺掇之下,勉强攀上东峰。山石溜滑,雪色迷蒙,除了犯险之外,任何景观欣赏不到。
下东峰时,我犯了一个至今想来后怕的错误:我竟固执地认为,从山峰的北侧也可以下峰。三番五次走到悬崖边上,搂着松树向下探路;下边一派阴霾,偶尔隐约能看到山壁间横生的古树那皑皑树冠。踢一块石子下去,绝无声息。张平在我身边几次劝阻,这才才懊丧地步上回头路。从南边山路下了东峰,绕行到北侧,东峰在头顶直立如刀砍斧削,哪里有路?当时硬要从那儿走下,那不是找死吗?
大雪更遮盖了去南峰的路径,大家决定就此下山。留些缺憾也罢。文学家、哲学家们追求尽善尽美,而入生缺憾正多,他们也都不得不承认缺憾是一种美哩!
踏着雪径,小心下山。好在愈往下雪层愈薄,回到“离垢”刻石处,石阶上已是半雪半水。回首仰视华山诸峰,但见满天雪花,玉龙翻飞,哪里是?雪花飘飘降落,到身边已大半变作霏霏秋雨,如丝如缕。展眼下视,群峰众岭却又铺满阳光,分明是朗朗晴天的景观。头顶飞雪,身边降雨,脚下晴明,亲历此种奇境奇景令人惊喜万端!仅此一刻的惊喜我以为足可抵偿数十里的攀爬劳苦了。
阳光渐高,千百座山峰便一时有缕缕水气冉冉升腾,有如千百座香炉焚起炉香。香烟盘旋而上,千百缕烟气竟渐次汇作—团,非云非雾,缓缓飞向那隐没在高空的华山峰顶。而一夜雨水洗过了天空,视界格外清晰;渭河若线、黄河如带,关中平原和河东盆地阡陌交通,历历在目。一列火车像孩子们的玩具,喷吐着烟雾缓慢地爬行在陇海线上,唯轮轨的铿锵声依然急促又清晰地响在耳边。蓦地,汽笛长鸣,似在召唤游人醒转:仙境或者脱俗而离尘,大家却原是尘寰中入……
尘寰中烦恼多多,而转生为一个人怕不得烦恼。怕,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挺身去迎接它的挑战。
1984年,我考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求取文凭。37岁才有机会读大学,未尝不是满含了酸辛,但也可以认作是对命运之神的某种抗争。
1985年上半年,校方放假实习,时间自由支配。大约在三月底,我约请女朋友诗人伊蕾一块去登华山,一男一女,结伴旅游,在当时算是“秘密约会”,还真需要一点勇气。但华山对我充满一种异样的诱惑,和要好的女友攀爬一次华山细想也不违反法律,便又转而释然了。
三上华山,时值仲春。山隙间草木略显绿意,沟涧底了无水声。涓涓细流或是汇聚了融化的雪水,偶尔在石块下出没,进山的沟谷中,散布着成百上千的石工,正开山凿石,铺修山道。二十里山道,皆用巨石铺设,高阔俱都盈丈,分明是一座蜿蜒巨堤小型长城,工程可谓浩大。
千尺幢、百尺峡和老君犁沟,也都有石工在陡直的山壁上开凿新的石梯。这样,险要窄憋之处,将有上行下行两条通道,旅游旺季利于众多游人往返。开工的资金想必来源于旅游者的钱包,取之于游客用之于游客,得其所哉。沿途担了食物和燃料工具上山的挑夫也不少,汗碱斑斑,气喘如牛,挣点苦力钱真不容易。想起报刊上常见的讴歌挑夫的许多豪迈的诗章,真是无聊而乏味。所谓“隔靴搔痒赞无益”尔。
华山中峰号称“玉女峰”,只是紧贴了东峰的一座小山峰,想必只是为凑五峰之数的吧!而西峰号称“莲花峰”,倒是名不虚传。峰顶建有气象站,工作人员住在庙里,庙堂便也不曾倾圮,里面供奉了华山圣母。圣母殿后,西蜂顶部有两块与山体分离的巨石,巨石之间有一道缝隙。这儿便传说为沉香劈山救母处。华山是整块的花岗石,在峰顶何以会有孤立分离的巨石,风雨剥蚀、天工造化,超乎人的想象。相比之下,巨石旁立着一柄铁铸巨斧,铸有什么“天赐沉香,劈山救母”字样,就不免煞风景了。圣母殿前,则有一座“莲台”:在浑圆如丘的巨石之上,平摆着数丈方圆一块大石片,石片四周天然凸凹作莲花形状。造物之神奇,叹为观止。
东峰、西峰和南峰拱抱的山顶中央,凹下去较为低平的一处山坡。古松林立,草木繁多,俨然一座高山植物园。松涛如吼,时断时歇。涛吼间隙里,悠然传来隐约可闻的钟磬声——原来山凹里还建有一座镇岳宫。宫外一株古松号称“将军树”,粗可三四围,为华山古松之冠。宫内四面房屋皆是庙堂,当院一口水井,称作“神井”。华山诸峰,水源困难,山石上开凿若干引水小沟,通向掘出的水窖贮存雨水来食用。镇岳宫得地利之便,诸峰雨水从高处渗下竟得打出水井,称作神井亦不为过。
镇岳宫里有道士,还有道姑。和道士们攀谈,讲及早年华山诸峰庙宇宏敞、塑像精美。道士也多。不幸有“文革”劫难,红卫兵杀上山来大破“四旧”,不少道士含愤扑下悬崖,苟全性命者已不足十之一二了。
一位老道姑,在北面屋前台阶上坐了圈椅晒太阳,知者告诉说她已有八十岁了。老道姑原是当年一位省级大员的夫人,只因女儿看破红尘来华山做了道姑,她也随后上山出家了。而出家有先后,依道规她转称先前的女儿为师兄。师兄何在?参加全国道教理事会去也。那女儿师兄,出身名门,大学毕业,参研道教经典必有过人之处。这原先的母女、现今的师兄弟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呢?逃离尘世,算不算得解脱?孤灯独磬,刺血写经,固然不失为一种生活方式,比之于万丈红尘中的喧嚣人生、孰优孰劣呢?这却是局外人难以评断的了。为母的师弟耳聋眼花,已难与交谈;而即便那为女的师兄在场,她肯于告诉我这样的俗客她葬埋多年的青春往事吗?倘若有缘,她肯讲,我从中又能参研出什么?
“道可道,非常道”,不如归去。
约了女友不远千里来登华山,原有奇景共赏的美意。但伊蕾女士并不如我那般喜欢华山,乃我始料所不及。她婉转地说更喜欢水和大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各有所好,何必勉强。而她的性格柔弱似水,倒是更加接近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之主旨。假设我出家为僧为道,自忖也不过是酒肉和尚衣冠道人罢咧!
客观上杂事缠身,主观上惰性作怪,带孩子们去登华山以偿当年遗恨竟拖到1988年。
一双儿女放罢暑假,急急动身。父子三人赶到华山脚下,不料山门紧闭,停止旅游。原来,两天前山洪暴发冲毁了山道。当地人说,不过四十分钟暴雨,华山太大而植被太少,山沟里洪水暴涨达两丈多深。窄沟一道,无可藏匿,游人和本地开店铺者死亡20多人。我和孩子们到沟口去看,大如牛马的山石挤满河滩,石块间不时发现残破衣裤。询问有关部门,修好山道要到半月之后。好事原来多磨,只得悻悻而返。回到临汾,搅扰了地区文联谢浚杰和贺小虎诸兄一番,带孩子们游览了广胜寺、大槐树和苏三监狱等处,聊作小补。
今年七月,总算带孩子上过了华山——在我则是四上华山了。
天公作美,炎夏时节偏遇阴天,且又阴而不雨。登山途程颇为凉爽。现今的孩子眼界高阔,我原很担心他俩会挑剔什么。年初放寒假,带他们上泰山,大宽台阶一路上去,他们便认为“五岳之尊”、“泰山天下雄’言过其实。今番结果还好,华山景观愈出愈奇,险而更险,小家伙们到底深深折服了。沿途笑闹喧嚷,好生兴头。我告诉女儿上石梯要走前边,男士在后护卫才显出“绅士风度”;儿子张沛就发挥道:
“张源,你要大力强化女性意识啊!”
幽默风范果然父子一脉传承……
半后晌登上山顶,进了中峰旅社,一阵骤雨浇下。这雨来得好巧:身疲肚饥,正该歇息。只担心它下个不停,岂不困在山上?服务员笑笑说,一会雨就停,明晨还不误看日出。果不其然,山风在骤雨后呼啸而至。
出屋去看,雨已停了。大雾则从脚底山谷飞速涌上,扑面生寒。隔了雾帘,西边天际云层现出裂隙,一线残阳丹红似血。残阳近处,云层由白亮而血红、由淡紫而深蓝,色彩极为怪异。回视群峰,在黑沉沉的云幕下,阴森森狰狞兀立,犬牙差互,诡谲可怖。更兼灰黑的烟雾飘忽不定,其中时隐时现的山峰犹如巨型魔怪。我们的住处在庙堂的过道,神座那儿有灯烛闪烁明灭。孩子们都觉怕,早早蒙头睡去了。我又何尝不怕?只因为怕,偏又出屋去瞪视那众山之魔半晌。在雄奇博大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人是那样的卑弱而渺小啊……
想必一夜山风呼号,第二天清晨华山顶上云雾尽扫。赶往东峰观日台,那儿已聚集百余游人。大家一律翘首东向,恭候那万王之王驾车出宫。山风透骨,我和孩子藏在松棵后蜷缩一团。探头遥望东边,远阔的大地上黄河初泛白光,中条山沉沉静卧。山天衔接处,几缕薄云时时变幻着色彩。蓦地,云朵上部镶了金边,云块一时通体雪亮。俄尔,有万道金光从云朵后呈扇形刺向空中,云与山之间初现一脉丹红,众人不由得屏了气息:太阳就要出宫了!良久,云隙间又别现了一脉丹红,两株丹红上下相叠形同嘴唇。终于,当下边一片红唇渐渐升入云层后,云层上边一线朝阳涌了出来。无色的空际被一条无形的线分作两块:上边白亮,下边阴黑。那无形的线向下移动而又移动,白亮吃力地压迫了黑暗扩张而又扩张。眼前然一亮,人群与山体瞬时变得通红——巨如车轮崭新耀眼的太阳终于挣脱云缕的缠缚,整体跃出了天际。光明遍布人间,黑暗全线溃退了。
我们和群山一齐沉入肃穆的静默。任何语言此刻都显得多余。
日出之后,带孩子上南峰。小心度过长空栈道,进人大朝元洞。洞窟在绝壁上凿出,方门拱顶,里边供了玉帝神位;游客不免焚香叩拜,投放布施。一名长发披肩的青年道士在人们叩拜时,击响法器,磬声便在洞中久久回荡。布施与否,道士则颇不在意。这青年道士脸色红润,双目精光闪射。不禁打个问询,攀谈开来。
他说:焚香而布施尽可随意。焚几炷香便一定要付香资,那神灵不也成贪官污吏了?出语好生不凡!接下去,我们谈道教,讲法术,言及特异功能,甚至还讨论了争议多多的《河殇》。他说,改革开放的潮流也大大冲击着道士队伍。青年道士认为道德经是哲学,要求娶妻生子以合于阴阳大道;老道士们则严守教规,不许越雷池一步。
这位青年道士姓孙,甘肃人,问他何以出家?他说原因多多,主要一点是觉得道教精深博大,不作继承开掘,殊为可惜。比方,五里关那儿结庵的王道士,曾亲见其踏罡步斗呼风唤雨,好生神奇。其中奥妙,应作参研。然而,师徒相识,亦应随缘。眼下只略得皮毛,高深道法师父不传也无法强求。
孙道士手边有厚厚书册一本,却是关于国画研讨的。他指指洞外山景道;天限风光,变化万千,不画下来,岂不遗憾?久居华山,对万千变化的风光仍如此厚爱,足见华山之神奇诱人了。
我和孩子于是出了大朝元洞,在栈道上饱览二回栏外景观。上接青空,下临无地,眼晕心颤,而对面群峰夜来狰狞如鬼,此时挺然俏立秀如丽人。华山华山,夫复何言!
为和孩子们拍照,选择角度时,突然发现绝壁下视极深极远处,对面山峰那窄陡的山谷中隐约似有梯田模样。细细巡视,竟又发现了几处点点村落。距离遥远,梯田和村落在视界里格外细微小巧,宛如画师在巨幅画布上点染的几滴淡墨。前三次上华山,或云雾或烟岚,遮人眼目,始终不曾发现的。遥想在那样的险恶地界,深山更深处,人类照样在挣扎苦斗、生息繁衍,不禁浩叹:人啊人,你这渺小而不屈的万物之灵长,你这不幸的幸运儿啊……
从初上华山算起,不知不觉过去了八年。人生短暂,岁月无穷。人生易老天难老,不知有生之年我还能登几次华山?那攀爬的超乎寻常的艰难和景象的出人意料之奇险,或者正是人生征途的象征和写照。我的迷恋华山,数次攀登兴趣不减,莫非正是在潜意识中追寻验证着这种象征和写照吗?每次登山,都曾听到一些下山的游客连声抱怨,说山上什么也没有,白爬了几十里山道了。人们啊,你到底要什么?那攀爬的过程不就是一切吗?
而在人生的过程中,实在并不缺少攀爬;缺少的只是攀爬中的发现、发现中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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