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记载与民俗传说,历来将尧舜禹三王作为一个传承的系统。考古发掘证实,三王的故都,都在山西晋南古河东地区。
当然,三王的故都,在原始部落时代,并不具有典型的“都会、都市、都城”的意义。也许,它们只是尧舜禹部落集团或部落联盟的大本营。即便在田野考古的意义上,它们也已彻底湮没了。
自夏王朝之后,山西地面再没有出现过一统中华的帝国之都。不过,作为华夏文明的摇篮地之一,作为华夏文明史上著名的“河东”、“山右”,这里曾经有过三个中国历史无法忽略的重要都城。它们分别是:晋国之都新田,北魏之都平城,大唐北都晋阳。
历史上的晋国,说来有趣,竟来源于一场少年儿童之间的游戏。少年周成王,拿桐树叶子剪了个玉圭形状,和他的小弟弟叔虞开玩笑说:我封你一个诸侯国王来当。史官把这次封赏记录下来,辅佐成王治理天下的周公当即郑重道贺。成王慌忙解释,说只是和弟弟开玩笑。周公教导这个年轻国王说:天子无戏言。成王因而不得不册封弟弟姬虞建立唐国。这就是“桐叶封弟”。严肃的庙堂政治破坏了游戏的乐趣,却注定了晋国的诞生。太原近郊悬瓮山下晋祠一带,传说是唐叔虞最早立国的地方。后来,叔虞的儿子燮父,改国号为晋。晋国曾在富庶的河东建都于翼和绛。最后,于公元前585年,迁都新田。
新田,在如今的侯马市境内。历史车轮滚动到春秋后期,奴隶制社会已经开始向封建制社会艰难转化。这里即将发生著名的“三家分晋”,士卿斗争分疆裂土,瓦解着周天子的一统天下。然而,历史学家和考据学家自清朝初年开始的争讼还没有结论:新田究竟在什么地方?
考古的铁铲终于挖去了历史的尘封,廓清了困扰我们的千载迷雾。
后期晋国的都城,那个王朝的心脏,就在侯马。
故都遗址,南北纵深七公里,东西横跨九公里。63平方公里的面积,向我们无言地夸耀着当年霸强。
古都南城,发掘出了两座特大铸铜作坊。出土破碎了的铸范三万余块,完全复原的铸铜模具一百多件。“一范多铸”、“复范合铸”,显示着晋人早已掌握的高超铸造工艺。史家记载晋平公曾想建造一座铜质宫殿,看来并非杜撰。还有精美的编钟,今天击打,仍是“不同凡响”。特别是数量众多的铁器,堪称“铁证如山”。
冶铁工艺的诞生,铁器的大量生产,必将促进生产力的飞跃发展。铸造出铁器的王朝,也在同时铸造了自身的灭亡。
挥动的铁铲突然停了下来。考古学家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一桩史无前例的发现轰动了考古学界。意外的收获极大地报偿了餐风宿露的田野工作者。“侯马盟书”在1965年出土。
盟书,是古代天子与诸侯之间、诸侯相互之间、诸侯国内部士卿之间,结盟起誓的文件。神圣的盟书一式两份,一份藏在盟府,一份埋入地下或投入江河,由天地鬼神作证,不得反悔。盟誓活动,在史书上多有记载,却从来没有过考古实物出土见证。
侯马盟书用玉片做成,毛笔书写,共出土带有朱书文字者5000余件。参加盟誓人员多达150人。执掌晋国朝政的正卿赵鞅通过这次盛大的结盟,在六卿之中团结了韩、魏、智三卿,形成了株灭范氏、中行氏两族的压倒优势。从此,晋国开始了“四卿执政”,最终导致了“三家分晋”。
强大的晋国灭亡在即,新田将退出历史舞台。通过侯马盟书,我们与考古学家一起目睹到了那历史的一瞬。
名满天下的大同云冈石窟,是北魏王朝皇家出资建造的宏伟工程。
当天才的锤凿开始雕刻这座幸运的冈峦,一个马背上的民族铁骑驰骋,以当时人类最炫目的速度,从野蛮奔向了文明。
公元386年,鲜卑族拓跋氏在山西北部建立北魏王朝。公元398年在平城,即今天的大同建都。一场新一轮的民族大融合最早从山西开始,逐渐推向整个北中国。
山西,自古就是中原农耕文明抵御北方游牧部族南侵的前沿阵地。两种文明的冲突与交融在这里显得格外典型。而历来在中国北方生存发展的游牧民族,凡是进入汉族农耕地区的,即便是作为征服者,最终都难免在文化上反而被征服的命运。许多民族在这个征服与反征服的过程中融合于汉族之中。从先秦的严允、犬戎,白狄、赤狄,直到汉代以后的匈奴、乌桓,丁零、铁勒,几乎无一例外。
这些民族融合到汉民族之间的过程,基本上都是被动的。我们今天可以平静地叙说的“民族融合”,当年都付出过无比惨烈的代价。包括征服之初的血腥镇压与被推翻之后的野蛮报复。
只有北魏拓跋氏主动选择了一条也许不是“绝后”、却无疑是“空前”的,堪称英明绝代的民族融合之路。
面对当时最先进、最文明的汉族,其他民族如果向往“现代化”,就必须向汉文化学习。这一现代化的最终指向,则必定是“汉化”。
公元471年,五岁的北魏孝文帝即位,他的祖母太皇太后冯氏临朝执政。太和八年,在这位伟大汉族女性主持下,北魏开始改革。改班赐制为俸禄制,变计口授田制为均田制,易宗主督护制为三长制。带有游牧部落性质的王朝体制迅速向封建体制过渡。孝文帝拓跋宏亲政后,秉承他的汉族祖母的遗志,继续大力改革。
太和十八年,大无畏的天才皇帝以出征南朝的名义,实施了伟大改革完成汉化的第一步,迁都洛阳。聪明的孝文帝懂得平城不过是用武之地,真正要移风易俗,必须挺进中原。这位伟大的皇帝改革家在祖母陵前举行了告别仪式,率领三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踏上了锐意改革的不归路。
迁都之后,孝文帝首先下令,禁止所有人等穿胡服。接着,正式颁布法令,要求官员民众停止说鲜卑话,一律讲“中原正音”。有在朝廷上说鲜卑话的,一概免职。
到太和二十年,孝文帝走出改革中最彻底的一步:皇族拓跋氏,带头改为元氏。所有功臣旧族,一律改姓。如丘穆陵改为穆,步六孤改为陆,贺楼改为楼,独孤改为刘。
孝文帝的改革,是完全自觉的。北魏当时对北中国的统治已经稳定,国势如日中天。并没有到不改革就民族覆灭的地步。而他主动改革迁都汉化的直接结果,是一百多万鲜卑族与其他北方各族,和平迁入中原。汇合吸收了各民族文化的北中国文化再现辉煌,为后来的盛唐文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从唐朝初年开始,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王朝,被正式承认为中国正统。与承接晋朝法统的南朝,享有同等的历史地位。一个北方部族建立的王朝,被视作正统,这在中国历史上属于空前。
彻底的汉化,拓跋氏消失了。而他们改姓的元氏,子孙不绝,名人辈出。随便列举,就有唐朝大诗人元结、元稹,金代大词家元好问,等等。
战国时的赵武陵王,曾经倡导“胡服骑射”,主动向北方游牧部族学习。那场重大的改革,在中国文明史上功高千古。其时在公元前300年。
北魏孝文帝元宏,又是主动改革,使鲜卑族彻底汉化。其时在公元500年。
历经800年的民族大融合,汉民族注入了许多新鲜血液,吸纳了众多兄弟民族的文化。唐太宗的祖母,是鲜卑族独孤氏。便是唐朝李氏,也已经不是纯粹的汉人血统。
鲜卑族,作为单一民族在形式上是消失了;但这一民族的基因在汉民族的血脉中赢得了永生。
山西北部边界上的大同,古代的平城,这里最先迎接了那个马背上的民族,托起了孝文帝向往文明的改革之梦。
战火烽烟,沙尘风暴,早已湮没了昔日古都。
也许唯有云岗石刻,才留驻了时间。
雄伟的造像,高大、雄强、气度恢弘、自信满满。
具有远见卓识的北魏王朝,由皇家投资开凿的云冈石窟,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瑰宝。同时,成为这一王朝胸怀博大的见证,成为一部石刻的《魏书》。
古城晋阳,历来称作“龙兴之地”。从三家分晋之后的赵国,到大唐王朝,乃至“五代”时的后唐、后晋、后汉,都是兴起于晋阳。也许就是出于这种恐惧,宋太宗赵匡胤火焚了这座历史名城,尔后又决汾河漫灌废墟。如此的残忍愚昧,“自毁长城”,或者已经注定了赵宋天下的可悲下场。
晋阳,自古作为中原屏藩,始终是我国北方的雄关重镇。
唐太宗十八起兵,人称“太原公子”。登基称帝后,十分重视晋阳的战略地位,委派图画凌烟阁上的开国元勋之一徐茂公李绩驻守晋阳,长达十六年。唐朝北疆因而稳固安宁。
武则天即位后,认为晋阳不仅是唐朝开创之地,特别因为山西是这位开天辟地的女皇帝的故乡,下诏置晋阳为大唐北都。诏令在晋阳东西二城之间的汾水之上“架桥联堞”,建造中城。晋阳成为大唐国仅次于长安洛阳的第三大都会。
由于晋阳的重要战略位置,赵光义将龙城夷为平地之后,又不得不在古城东北30里的唐明镇筑起了一座小土城。而且着意回避“晋阳”、“太原”的称谓。只设立一个“紧州军事”。那座小土城,由大臣潘美所建。潘美在演义小说中已经被设定为一个“奸臣”,当今太原城的雏形由一个奸贼创建,恐怕许多人难以想象。
而这就是历史的真实严酷。
更严酷的是,新建的晋阳土城,周长只有十里左右。比起当年故都,只成为一个弹丸小城。金兵南下,铁骑潮涌,晋阳军民不得不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付出惨痛的代价。
北宋宣和七年,金国灭辽。接着乘胜出动东西两路大军攻宋,欲要会师宋都开封。由元帅粘罕率领的西路大军,在晋阳遭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宣抚使童贯苍慌逃离了晋阳,当时的太原知府张孝纯与副总管王禀,将城中市民“十五以上、六十以下”都编入军队,对压境大兵进行了殊死抵抗。由于长期被围困,城中严重缺粮,居民十之八九都被饿死。军士们先以牛马驴充饥,后来竟然吃尽弓弦、皮甲。尽管如此,在后方已被敌人占领的情况下,晋阳孤城坚持了敌后抗战250多天。
最可悲的是,晋阳军民宁死不屈、血战到底的时候,无耻的宋朝廷已经签了城下之盟,将晋阳割让给金国侵略者!绕道攻占了山西南部的粘罕得到宋钦宗诏书,轻松愉快地返身来收取晋阳;被自己的皇上出卖了的晋阳军民仍然拒不投敌,死战到底。
靖康元年九月初三,粮尽援绝的晋阳终于失陷。知府张孝纯被俘,不屈而死。副总管王禀奋勇巷战,重伤十几处,最后身背檀香木制的宋太宗御像,投汾河自尽。
汾河万古悠悠,双塔千载巍巍。它们曾经目睹了晋阳古城史上一幕幕的壮烈与辉煌。
公元648年,唐贞观十九年,唐太宗李世民东征高丽归来。太原公子首先回晋阳沐洗征尘。故地重游,称雄海内的大帝感慨万端,写下了著名的《晋祠之铭并序》。是为耸立在悬瓮山下晋祠名胜的“贞观御碑”。
毁灭故都晋阳的赵光义东施效颦,竟然也在这儿树碑立传,号称“太平兴国碑”。没有多久,碑上的文字被老百姓凿除干净;之后,连那块石头也不翼而飞。
早在三家分晋之初,公元前500年,赵简子基于士卿斗争的需要和屏障国土的远见,最早建造了古城晋阳。当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打赵氏时,是强固的晋阳支撑了赵氏最后的抵抗。智伯也曾“水灌晋阳”,终究未能攻陷这座城池。
愚蠢的赵光义,作为赵氏后人,恰恰是他在攻克晋阳之后,残酷地火焚、水灌,毁灭了这座古都。即便晋阳真个是龙城,它也是赵氏的龙兴之地。数典忘祖,何其愚哉也夫!
在上世纪中叶,战争与人为的因素,毁坏拆除了中华大地上几乎所有的古城。放置于更广远的历史舞台上来评说,这一次大批古城的彻底拆毁,也许倒是一种顺应潮流的历史必然。
是要文化古迹、保留墙高池深的古都,还是要现代文明、建造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这是历史的两难命题。
而历史,从来都是在毁坏与重建中向前发展。
所有的故都,最终都将湮没。
只有人类文明在层层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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