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早看戏,是在村里看野台子戏。
所谓野台子戏,是相对于庙会戏而言的。无庙不成村,一般村庄都有庙宇;庙宇建筑都有戏台。而但凡庙宇都有庙会,庙会时节则要唱戏。庙里神仙的正殿若是坐北朝南,戏台定然就是坐南朝北。庙会戏都是给神仙唱的。娱神而娱人,赶庙会看戏成为老百姓当年最重大的文化活动。
盂县藏山据称是春秋时代著名的赵氏孤儿藏身之处,藏山大王庙供着的主神就是孤儿赵武。这儿的庙会唱戏,必定要唱《八义图》。至于各县都有甚至不止一座的关帝庙,老百姓更称为老爷庙,所供主神是关羽关老爷。阴历五月十三关圣太子关平诞辰,民间传说这一天关老爷要磨刀,天上要下磨刀雨,庙上当然也要唱戏。戏文当然是《白马坡》、《古城会》之类,《走麦城》是万万唱不得的。
野台子戏,则是临时搭台唱戏。某村公众或者某大户人家贺雨还愿,以及庆祝丰收得子、科举高中等等,请了戏班临时搭台来唱。棺板杉杆条席篷布搭成戏台,不建围墙、不扯布幔,远近村民随意来看。野地里唱戏,当年没有电力,夜间照明要靠火把,演员脸谱务必要浓墨重彩。旷野不拢音,而且没有什么麦克风,出名的把式绰号“叫驴红”的,顶风都能唱出四里地。
戏场里,年轻后生结成把子吼喊着挤头排;姑娘媳妇们却在防备被人拧大腿;老汉们噙了烟锅子闭着眼睛数板眼;老太太们站在高条凳上常常崴了脚拐子……简直是又乱又热闹。不然,不乱不热闹,那还叫野台子戏吗?
到太原看戏,却是上戏园子去。
那时,我们家客人特别多。父亲在太原府做大事,对乡亲们是不敢怠慢而极慷慨的。凡有投奔,管吃管住管路费之外,还要请客看戏。山西大剧院间或也去,最多的是去和平剧院。晋剧名角丁果仙艺名“果子红”,她挂头牌的戏班那时总在和平剧院演出,我家恰就住在剧院西隔壁。说得夸张些,听见把式在二道幕后面叫板,我们放下碗筷进戏园子都误不了喊一声碰头好。
戏园子里也是又乱又热闹。别一种乱,别一种热闹。
一场戏,当年一般要演四个钟头。正本戏文之前,首先要演垫场的折子戏。二流演员,学戏的娃娃,演唱一些《走雪山》、《七星庙》、《汲水》、《捡柴》之类。这时,观众络绎进场,你呼我应,认座叫茶,半个钟头静不了场。过道上,卖花生仁的、卖糖葫芦的窜来窜去,递擦汗热毛巾的忙得一头大汗,添茶加水的举重若轻将一把大茶壶在人头上舞动出花儿来。乱哄哄当中,正本戏开台。正经角儿出场,一个亮相、半圈趟子,一句念白或者半声唱腔,就把场子定了。全场听到命令似的,海潮突然退去一般,当即鸦默雀静。
怪不得我爹总爱怀旧,发思古之幽情:
哼!那才叫把式!那才叫角儿!指望什么麦克风?有麦克风,哑巴都能叫了好!
比方那《斫桂斧》,十冬腊月间演出,担柴的汉子扛一根空扁担在台上走两趟,不唯身势功架如牛负重,而且那敞开衣襟的赤红胸脯上果真要热气腾腾淌下汗来。
比方那《坐楼杀惜》,台上本无楼梯,上楼时的押司官人、下楼时的杀人凶犯,偏能表演一架楼梯在那儿。而且一上一下,先从容后慌张,先优哉游哉后跌跌撞撞,判然两世为人。
比方《空城计》的一板唱,《徐策跑城》的几步走,《四进士》那夜盗密札,《打子》那一番又恨又痛的念唱做打……
把式名角不唯能把乱哄哄一座戏园子镇得寂静无声,而且能够博得一阵阵海潮似的掌声喝彩声。
剧情紧张进行当中,哪位看客热了,只消将一只手举在空中,在两厢楼上四角照场子的立即会将热毛巾甩下来。一道白光,不偏不倚,半叠着的毛巾“叭”一声罩在手上。哪个观众渴了,不必耽搁看戏,把茶壶盖儿揭开好了:大铜壶高举在过道那里,一道水柱从壶嘴划出弧线,准准注入场子当央人丛中的茶壶中去。堪堪倒满,外边不洒一滴。
自从社会主义建设将近五十年来,戏台上安装了麦克风,文武场上多了提琴巴松单簧管,真嗓子真功夫是难得一见了。剧场里则早已取消了茶壶手巾,禁止吸烟、不许喧哗,尊重演员、尊重艺术的剧场文明确立,成就多多。然而,为观众服务的方式正多,取了点什么,是否可以加上点什么呢?
如今,大江南北茶馆文化悄然兴起,人们一边喝茶,一边看节目,有人帮顾客挖耳捶背,顾客间谈笑风生。艺术不那么被“尊重”,艺术并没有消失落伍;喝茶的顾客足够老爷派头,社会主义的旗帜也并没有改变颜色。
咱还是回头瞧戏。
在太原的戏园子里看戏,我最早也最鲜明的记忆是那一出轰动一时的《小女婿》。可惜年纪太小,只记得若干片断。
一个长辫子大闺女,扮相年轻漂亮,坐在床沿上咿咿呀呀地唱。嗓音绵绵的,又仿佛厚厚的,如一股暖风回荡充斥了整座戏园子。前排后排、楼上楼下,喝彩声大起。我盯着那闺女的嘴,那嘴却张得并不很阔。爹给客人介绍:这就是山西梆子著名青衣牛桂英。
不久,台子上人多起来。中间甩搭甩搭扭前来一个老婆子,长相奇丑、走姿怪异,还没开口,场子里就喝起彩来。接着,那老婆子又念了一段快板儿,声音如铁如铜、钢梆硬正,象铁匠轮锤、石工使凿,一锤一凿直捣进人的心窝里去。这时,整座戏园子溢了油锅似的,声浪简直要把屋顶掀将了去。爹放大声音说:
这就是丁果仙!
客人眼珠子睁了灯盏大:
呀!是果子红呀?她这是反串媒婆“陈快腿”呀!
丁果仙是女的,本色行当是须生;扮演新戏里的妇女,女人演女人,结果成了反串。这道理多么拗口!而她扮演的这个什么陈快腿可是太难看啦,人们怎么没命地给这么个丑老婆子鼓掌呢?
终于,小女婿出场了。一个十来岁的娃娃,身着青布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十字披红,傻不愣愣地出现在台口。观众立刻哄笑满园了。人们笑什么呢?那娃娃多可亲呀!我要能和他交个朋友就好了。爹这回却是专门对我说话了:
这是你干姐,来英!
小女婿怎么又变成我的什么干姐,成了女的呢?
原来,这个来英是戏班里的娃娃生。戏班里学戏的孩子们得闲,常到和平剧院左近铺面院落串门玩耍。窜来窜去,来英就和我妈熟识了。这个来英自幼被卖到戏班,打戏。认了班主做父亲,新中国成立后班主下世,她就成了孤儿。父母亲动了恻隐,母亲只比来英大九岁,孤儿嘴甜口快,就认母亲做了干妈。当时,来英戏还没有学成,只能傻愣愣地扮扮小女婿而已。
后来,山西成立戏校,父母资助来英去深造学艺。来英改名张美玲,不忘义父义母一番心意。艺成之后,常有书信往来,这是后话。
却说看过《小女婿》的第二天,来英登门。留着一个小分头,模样蛮俊俏。进门来,又喊爹、又喊妈,先扫地、后沏茶,在父母面前比我还要占地盘。爹发现了我的不快,叫小女婿给我翻筋斗。来英瞅瞅我,刹刹腰带,就在我家两床一桌夹着的狭小地面上耍起把式来。“扑通、扑通”,她连着翻了四十七个筋斗!
爹说:好!比上次多翻了五个!
来英喘着气说:爹,我这是给弟弟多翻的!
不知咋的,我一下子又喜欢上这个小女婿干姐姐了。
后来,干姐戏校毕业,我看过她在《赵氏孤儿》中扮演的孤儿赵武,看过她在《杨门女将》里扮演的杨文广。但,这些统统不足以和“小女婿”留给我的美好印象相比,不足以和她在我跟前翻的那四十七个筋斗相比。
因了我家就在戏园子隔壁,因了我有那么一位小女婿干姐姐,因了父亲对戏曲艺术的喜好和好客的脾性,童年时代我看的传统戏真够多。父亲劳作一天,除了下棋吃酒以外,最大的消遣休息和艺术享受就数看戏了。而我一天天长大,在戏曲——艺术化了的生活中长大。从一台台的戏剧中,如同在人生这一座舞台上,我得到的可谓多矣!
中国戏剧惊险的长靠短打、环环紧扣的故事情节,乃至小丑的诙谐调侃,使童年的我得到了娱乐的享受;忠臣孝子、侠客义士,特别是其中蕴含的丰富的人性,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无形的熏染与可贵的教益;而作为古老伟大的艺术,那集歌剧、舞剧、话剧于一身的戏剧,更使我在审美的层次上获益匪浅。
具有相当戏剧修养的读者,一定能够在我的小说和电视剧作品中,看到我对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吸收与借鉴。
不少年了,关于中国古典戏曲如何推陈出新,京剧以及各地方剧种剧种如何复兴繁荣,中国戏剧如何争取青年观众的讨论,应称热烈。戏剧眼下处境不利,影视艺术的繁荣、覆盖了广大百姓的娱乐生活,戏剧不得不面临了巨大的挑战,实在是不争的事实。戏剧当然还不会消亡,如同中华文明面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必得更新而不会消亡。各种关于戏剧生存的讨论,粗粗一观,觉得仅仅就传统戏剧的形式来说话的比例较大。比如,说传统戏剧的节奏较慢,与日益加快的当代生活节奏或曰人们的欣赏节奏,不能合拍。
其实,事情哪里是这样简单。人们生活节奏快,难道不需要慢节奏的艺术来调适放松吗?西方影视何其发达,他们的戏剧消失、消亡、消灭了吗?这方面,我们可以借鉴、应该认真反省的正多。当行政干预放开,地方剧种以及许多民间艺术正显现出巨大而顽强的生命力。这方面,我们倒也不必太过悲观。
由于我对中国古典戏剧的来自童年的喜好,每见年轻人不爱看戏,不能接受欣赏那高级完美的艺术,总会感到几分遗憾、几多惆怅。足见,我的身上也不乏“遗老”的味道了。
唯愿我们的戏剧能够真正推陈出新、洗心革面。那么,跳街舞的小伙子或者会优雅地邀请披肩发女郎:
走,让我们上戏园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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