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山西辖区行政建制,号称有九府十六州一百单八县。当初,太原既是山西省会,也是管理周边州县的太原府的府衙所在地。
建国初期,五十年前,在我们家乡老百姓的话语系统里,说起省会太原,不说“太原”,也不叫“省城”。大家上太原,说是上“府里”。
交通不便,加上生活闭塞,一般农民连县城都很少光顾,更不消说州府省会。凡是有幸到过府里的人,地头田埂、马棚饭场不免卖弄种种见闻;而凡是说起府里热闹去处,无不盛赞柳巷和开化市。
太原古城,犹如任何历史悠久的城市,街巷名称富含文化历史意味。
开化市以及大中市,其实是开化寺和大钟寺。寺而市,以讹传讹,寺庙名堂最终变成街市的名称罢了。约定俗成,不足为奇。名称比较奇特一点的街巷,则有依仁巷、敬德巷、侠义巷等等,不一而足。依仁巷很窄憋,本名“一人巷”。说得夸张些,壮胖的厨师和肥重的屠户最好不要迎头撞上,所谓冤家路窄。敬德巷本名“进得人巷”。巷子比依仁巷还要狭窄,早年巷口更有老槐一株,巷口勉强“进得人”去而已。侠义巷本来是“狭隘”巷,半边秀才错读之后,将错就错改成了侠义二字。依仁而复敬德而复侠义,人心趋向美善,可见一斑。
至于柳巷,一说街面两厢植有垂柳,丝垂金线,花白飞雪,故名巷子以柳。“文革”之初又有一说此处是有碍风化的“花街柳巷”,着实被红卫兵们横扫了几回。
且说柳巷。
我童年在家乡由祖母抚养,二三年间却也少不得来府里一两趟。父母亲在南萧墙赁屋而居,正与柳巷相隔不远。出南萧墙西口,丁字顶头。向北是过门底,再北是楼儿底——好多年一座破败的古迹“唱经楼”巍巍颤颤呆摆在那儿。向南,就是柳巷了。
柳巷,果然在街面两岸栽着柳树,而且一色垂柳。垂柳我认得,家乡叫做倒栽柳。植种时或者在坟头埋插哭丧杖时,偶尔将柳栽儿倒置了,河滩里或者谁家坟头就长成一株倒栽柳。倒栽柳果然好看,两排齐楚一律的倒栽柳就越发使人心怡目爽。
不过,我那时太小,哪里省得赏花观柳。村里糠菜半年,来到城市,一味肚饥得紧、口馋得紧。柳巷马路不宽,行人如蚁,楼房好高,汽车一辆一辆又一辆。汽油味儿所谓汽车尾气,简直好闻极了!爹说我肚里有蛔虫,要引我进药店“乐仁堂”;妈却嫌我衣服又脏又破,要先上“同成信”和“宏大”布庄。我的两眼偏生牢牢盯着“双合成”与“德昌永”两家糕点铺的橱窗。“双合成”那个繁写体的双字,我四岁就会写了。吃过点心扯了布,如果相跟了老乡客人,父亲还要请客看戏,上“山西大剧院”。不到开戏时间,我们还总要逛一回“太原饭店”。
最初拉黄包车、后来蹬三轮的车夫,还有交通警察,最熟悉大街小巷。他们大都知道太原有个大府巷,有个二府巷,还有个大二府巷;但他们大都又不知道还有个三府巷。柳巷街中段路东,有一条比一人巷还要窄憋的巷子,巷口标牌明示“此巷不通行”。林立的铺面门市间,一条窄巷,极不起眼,仿佛隐藏在斑斓画布上的一道淡淡墨痕,极易被人忽略。而这条不起眼的三府巷对面,正是太原市建国初期最宏伟的建筑物:太原饭店。
太原饭店,总共四层,当时是太原最高的建筑。在我当年从乡间来的一个小孩子眼中,赫然半座山崖,巍峨高耸,高山仰止的样子。太原饭店原系山西督军阎锡山的高级宾馆,德国工程师督造。建国后,饭店不挂招牌,栅栏铁门,警卫森严。据说里面住着苏联专家。苏联专家难以得见,那也没有关系。人都会想象,在我当年的想象里,苏联专家就是斯大林那个样子,穿一身苏联花布。有的,蓄一部胡须而不吸烟斗;有的,吸烟斗而不蓄胡须。
住了苏联专家的太原饭店一层楼,临街这面开着门市,对外开放。所谓逛太原饭店,就是逛这一层。记得其中一间大屋子是专卖金银首饰的。那些金的和银的玩意儿,五光十色,极是打眼。我常常要看到发呆。那是怎么回事呢?或者正如古印第安人,不知货币为何物,却也要用黄金来做装饰品,那是人类的一点天然爱美的童心吧!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不数金银,而要数那太原饭店外面的窗台。那窗台极光滑,使手去摸比鹅卵石都细腻。花色也极宜人,淡青色的底儿上洒满红点白点。爹说这叫洋灰,遇着他高兴,会把我抱上洋灰窗台。试着走一走,好滑!越滑越怕,越怕越想再走一走。记得又一次,我问爹说:
咱家咋不盖这样一间房子呢?
爹在府里拉排子车,挣大钱,那是我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啦!天神笑了笑说:
好小子,口气不小!等你长大了给咱盖吧!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挣钱呢?
后来,我毕竟大了一点,到太原来可以独自逛柳巷了。而我逛柳巷的目的很单一:就是逛太原饭店,逛那光滑细腻的洋灰窗台。爬上一个窗台,滑行两步,然后踩着窗龛与窗龛之间仅容半脚的阶沿,冒险登临下一个窗台。自北而南,一窗一窗逛过去;再自南而北,一台一台逛回来。今日忆及,那不是冒傻气、耍二愣吗?然而当初,那冒险的快慰、快慰的冒险,诚非言辞所可表达。
有时,我也会倚在窗台上观看一回街景。街面好像不那么宽了,汽油味儿也不特别好闻了。人却显得愈多愈挤。南来北往,行色匆匆。人们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他们怎么都对如此可爱迷人的窗台游戏、对我的无比欢乐视而不见、漠然置之呢?没有答案。没有人特别关注一个爬窗台的孩子,更没有人关注这个孩子的莫名臆想。及至华灯初上,柳丝间霓虹灯的光芒闪闪烁烁,更有山西大剧院散场音乐《喜洋洋》或者《步步高》在夜风中飘忽荡漾。我童年的梦便悠然融入了夜色中的柳巷——也许还可以换句话讲:柳巷在不期然间悄悄融入了梦幻般的童年。
1960年,四大伯门下我称二哥的靠山,头一番来逛太原府。我就近先领他上柳巷,到了柳巷直奔太原饭店,到了饭店门首自然首先向他炫耀那属于我的窗台。我让他抚摸那光滑细腻的洋灰,让他欣赏那悦目宜人的花色,让他随我爬上窗台“飞檐走壁”一回。然而,比我年长三岁的靠山却根本不感兴趣!
那时,饥饿折磨着几乎所有的中国人。折磨着我,更折磨着二哥靠山。他上双合成糕点铺外面排了半日队,倾其囊中所有,买了半斤不要粮票的枣儿酱回来。枣儿酱味道刺鼻,颜色腌,堆在一张草纸片上好不恶心!靠山吃得怪香,并且笑逐颜开把来让我。我在窗台上,他在窗台下,两兄弟你推我让之际,竟引了五六位观众包抄来围观欣赏。在我自幼视为神圣的太原饭店的美妙的窗台上,我们在舔食这般品等的劳什子枣儿酱,而且有人围观,而且围观者个个馋涎欲滴。小孩儿家不知感慨竟也感慨系之了。
天知道后来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二哥要让我,我要敬二哥,脚下猛地一滑,我“扑通”一声摔下了地,枣儿酱“啪达”一响糊在了洋灰窗台上。二哥弯腰来扶我,还没闹清屁股疼还是腰疼,旁边早已伸出五六只脏兮兮的手掌一起抢着去抓抹那枣儿酱。我看看二哥,二哥看看我。对了半天眼儿,靠山半大后生家咧嘴哭出声来:
石山呀!那是一块六毛五打下的半斤高级枣儿酱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逛过属于我的童年的柳巷。告别了洋灰窗台,告别了那光滑细腻的梦。一瞬之间,我陡然觉得自己长大了。童年的柳巷抛弃了我,冉冉飘忽而去。
我读初中,读高中,曾经千百次地走过柳巷。来去匆匆。人撞着树,树撞着人,人也撞着人。走啊走,我是在柳巷走大的啊!走过少年,走过青年,走过中年。我也早已走进我童年时代曾经迷惘地注视过的来去匆匆的人流中了……
今天,柳巷早已不是当年柳巷。最早向南打通柳巷南路直达迎泽大街,后来向北打通楼儿底开向府东街。作为太原市的主要繁华街道商业中心,柳巷不甘落伍,步入了城市建设突飞猛进的新世纪。
太原饭店早已不显其高,洋灰窗台早已不显其美。不过,在自行车夹杂着轻骑摩托的洪流中,在比肩继踵的购物人潮中,在港台歌星铺天盖地的立体声中,我总爱匆匆地瞥一眼我童年的胜地。
哦,那儿有孩子们!
你们也有自己的童年的柳巷。
童年的柳巷属于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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