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山抱水,河岸青砖黑瓦临水而立,城西六七里:一树一树的榆钱压低着坝下的农庄。绿的天常怀碧蓝碧蓝的梦,“回”字的溪水打着旋豁开三丈地。瓦屋一排挨着一排,菜畦挤着菜畦,一杆枣树瘦而高,无限地戳破一层苍翠。
院里的日头一天比一天高,水缸里落下的芽儿总是绕着圈,四月的时候,忽冷忽热。阿离打了个喷嚏。
“阿爸,我想去东头看看,赶明一趟去,行吗?”入夜了,阿离迎着月光望向屋院:鸦雀蹲在枣树头,铁铸一般。
“明再说。”——鼾声搅得阿离的心更乱!
清早,黄鱼“扑通扑通”地折腾,阿离再也睡不着了。
——阿爸去哪了?
屋院空荡荡,不时吹进一股凉风。“阿嚏,阿——阿嚏!”阿离接二连三的打喷嚏。
——阿爸怎么走了?他去东边了吗?他为什么一个人去哩!阿离挠着头。
院口的篱笆不高,阿离站在木凳上跃跃欲试。——阿爸说过,篱笆以外很吓人,要死人哩!阿离伏在篱笆的豁口,拉长了身子、够一圈的青草。——阿爸可要骗我哩!
阿离站在枣树底下。院子里最高的是天——有时天是绿的,枣树远远地伸出房屋。它太高了!阿离在旁屋抽来梯子,斜架在树腰上,站到梯子顶。——还没阿爸高哩!阿离挨了挨顶上的枝杈,嫩芽发了好几颗,小手摸着浅黄浅绿的芽叶儿。多生气呢!
——阿离要爬到屋子那样高。他暗暗起誓。
院子的水一舀舀地减去,阿离的脸蛋一日日地红。半个春天已把阿离累得趴下。躺在树下的阿离盯着那些天里可心疼的芽叶——撑得油绿肥硕。
阿离跳了起来。“阿爸,阿爸!帮我抬个梯子,大一点、大一点的梯子!”他扯红了嗓子,上气不接下气。
阿离的爸爸坐在里屋,缓缓走出来。“要弄梯子做甚事?太高了。”
“阿爸,那里……我……”阿离一直盯着那枝斜丫。
“你要什么?来,阿爸给你摘。”他走到阿离身边。
“我不要,我不要了。”阿离撒开阿爸的手,跑到里屋去。
日落了,太阳斜斜地照在院里的水缸,阿离的脸上更有一种光泽。篱笆以外要吃人,屋子上头生枣树,黑黝黝的大糙手撑破天,那里就是阿爸常去的。阿离心里一阵咕哝,却抬头,一望望见漏下的深深的芽月。风吹得很凉快。阿离在院子里追着月亮跑。没有一点灯火了。阿离照着自己,他可恨了,整院的白光塞得玻璃珠子满满当当。
“阿离,还弄甚子?要睡觉嘞!”
阿离一哆嗦。
“阿爸,你老去东头做甚?月亮竟然这般的白,它可比天高哩!”
阿爸侧过身去,呼噜盖过阿离的声音。
春天又是艳阳天。石灰贴着瓦屋的沿画出一道分明的曲线。阿爸忙活一天,歇在院角边。“阿离,给爸弄口水来。”
阿离递去水俅他的阿爸。
“阿爸,咱们要换新屋了吗?”
“不是。”
“阿离要换新屋了吗?”
“不是。阿离哪里也不去,阿离就在这儿。”
阿离看着阿爸咕咚咕咚灌完整瓢水,拍拍屁股,回到堂间了。
——“去球!”
阿离没有听清阿爸最后说的,他站在阿爸新涂的料子底下,这可蹦好多年也摸不着哦!阿离垫垫脚尖,蘸着泥土,学阿爸的模样绕枣树涂上一圈。——阿离想做爸爸那样的人。
“粉新屋,请旧客,欢喜来,欢喜去……”——墙外行人笑。
阿离探出脑袋问:“你是谁?”
他扒开篱笆,猴似的跳了进来,更大声地哼着谣曲。
“去去去,哪家的毛小子!”阿爸吓一声。
“嘿嘿,毛小子阿红。”阿红拉过躲到树后的阿离。
“小子,想上去吗?跟紧喽!”
阿红一把窜到树杈上,扮鬼脸。“你脸蛋子为啥那样子红?红太阳似的哩!”他指着阿离。
阿离听完脸憋得更红了。
“你有啥好法子没有?”
“我能怎么办喽!可不是我害的。”
阿红从树的东边跃向西边,再以极轻的气力荡回身旁的枝丫。双腿一蹬,左手接上右手,阿红离阿离越来越远了。一番热闹,顶端的枝叶不禁来回颤动。枣树仿佛经不起这样的玩笑,榆钱也是。——飞叶满天。
“哎——你去哪?”阿离使尽全身的劲叫住阿红。
“嘿嘿。”阿红回头笑嘻嘻,钻入了一片绿影中。
“嘻嘻。”——阿离并不总是这样笑。他拾起脚边的绿叶捧到手心,一目之下,小小的,一把油绿的伞,好像怀抱一个春天。
“雨”不落了。阿离坐回门槛上,阴了半边的黄昏打院子里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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