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岚转过墙角的时候,一阵风迎面吹来,拂飞起飘逸的长发,顿感步出闷热蜗居的舒爽。随之而来的一丝疑虑,却紧接着划过脑海:“电扇,关了吗?”
抬腕看了下表,正是每天赶早高峰快车的固定时间。如果折返回高层的出租屋查看,显然已来不及。不安的阴影开始扩散,头脑陷入纠结的阿岚,脚步并没作停顿。行走间,不由得又想到合租房大门。门锁已坏了好久,房客也换了几批,房东早就答应过了,却一直还不曾给修理,继而又担心起最后走的人会不会把门关严,是不是会有人知道房门没锁而进去。
如果误了末班的快车,就意味着可能会迟到,那可是要扣真金白银滴。阿岚是个仔细的人,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和生活费,基本上都是固定的数目。虽然现在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但是需要打给母亲的生活费和自己另外积攒的一点钱,却必须雷打不动。打给母亲的钱,是为了帮还一部分弟弟买房的贷款。自己留存的一点,则是给自己未来生活的储蓄。今年的大环境很不好,谁能知道明天的事儿呢。如果一不小心失去了饭碗,等待自己的,将是一个阶段内的坐吃山空。合租房的几个屋子如走马灯似的,这半年已经换过了几拨。有几个年轻人,去年刚毕业的,前些日子失业,连房租也付不起,不知道去了哪里。
电扇即使运转一天,电费倒是不会有多少。比起主卧那个人的空调来,实在不算什么,让他多交点电费是应该的,他还不乐意,说阿岚每天早晚都用电饭锅做饭呢。做饭咋了?不就是简单地煮点东西吃嘛。你们不是也要烧开水、玩电脑的,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玩,不用电吗?
阿岚知道最近压力大,困扰自己的强迫症也越来越严重了。外面的东西,贵,还可以忍受,最怕的就是不卫生,仿佛那些病毒无处不在。令阿岚感到不安的,是因为最近的天实在是太热了,下班一进门就得打开电扇,夜里根本没法停下来。而现在最担心的,则是已经转了一夜的电扇,若是连轴转下去,是不是会烧坏电机。如果坏了,又得买新的,就需要额外开支。权衡利弊,跟扣工资和全勤奖相比起来,电风扇似乎还是显得有点微不足道,工资,可千万扣不得。
犹豫间车已经到站,阿岚习惯地往上提了提口罩,用戴好出门专用手套的手扶了一下车门,上车刷卡。好在今天车上的人不多,难得有空缺的座位。阿岚看了看空座旁边的乘客,拣了一个看上去显得干净利索的小伙子走过去。她从包的侧兜里,捏着边角掏出来一块整齐叠放在塑料袋里的方巾,仔细沿着边沿打开,在座位上铺好,才坐下来。比起平时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坐下来的阿岚,感觉时间过的比平时显然快了许多。一般情况下阿岚都是站着的,还要时刻提防周围的人触碰自己。在阿岚眼里,任何人都可能是细菌或者病毒的携带者。更多的时候,即使有座位却没有顺眼的邻座,阿岚也不会去坐,宁可站着看窗外的风景。母亲和弟弟远在老家,自从去年阿岚过了30岁生日,母亲便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孙子身上,也不再对她唠叨。似乎阿岚成家与否,已显得不再重要。
毕业留京的阿岚,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偶尔的偶尔,也会与留京的同学小聚。平时的同事不过是工作交往,所以她很少去刷朋友圈或者聊天。遇到可以落座的机会,便难得有闲地浏览一下手机网页,也看看新闻八卦。平时空闲的时候,阿岚大都是在追剧,特别喜欢宫廷剧,尤其是《甄嬛传》,已经看了无数遍。阿岚喜欢在别人的世界里,植入自己的悲欢。
快下车时,突然翻到的一条消息,让阿岚如遭雷击,脑子嗡地一声,接下来便是一片空白。以至于里面的人示意下车时,阿岚茫然了片刻,连方巾都差点忘了收,更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前有条不紊地叠好。阿岚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公司的,甚至连写字楼的守门人追着她刷健康宝时拉了她一下,阿岚都没像过去反应的那么嫌恶。
呆坐在电脑前,满屏打开的都是有关大连发现疫情的报道。突然间,阿岚就有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觉,感同身受起武汉人民当初的绝望。
同事陆续进来时,阿岚下意识地又往上提了提口罩,比以往更严实地夹了夹鼻子。撇见随意放在一边的手套,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有去洗手,也忘了给手机常规消毒。有一点还是像往常一样,依然纠结了一下到底打卡了没有。
阿岚在恐惧中惴惴不安地设想着可能的结局。懊悔着自己不该再次放纵,打破了去年独自一人生日时,发下的不再与这个男人交往的誓言。阿岚之所以赴约,也的确是最近烦闷得没有排遣的出处,借机想找个解压的豁口。迫于大气候的压力,今年写字楼里的公司,不少都在裁员,很多公司早已人去屋空。空旷的楼道,很多顶灯都关闭了,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气氛,弄得人心惶惶。因为疫情,阿岚过年时都没有回家。虽然他早已不再关心阿岚的状况,至少约会时,还能耐心地倾听阿岚积蓄已久的宣泄,给孤独的阿岚片刻温存。
明知道他有家室,给不了自己未来,阿岚却没能抵御来自成熟男人的魅惑。他是阿岚的大学老师,比早逝的父亲小不了几岁。在斯文和善的假面下,呈现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有着令人羡慕的优越生活,妻子举止优雅,孩子优秀。阿岚总是不由自主地沦陷在困惑里,如果连这样的师尊都不能满足现状,那这个浮躁的社会,还有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依靠呢?既然感觉到男人的靠不住,那结婚又还有什么意义?何必要给自己套上枷锁。若不是他曾对孤僻自立的阿岚灌注过父兄般的温情,并在阿岚走向社会时曾施以援手,阿岚怎么也不会对老师的索取沦陷。明知这不过是成年人的游戏,阿岚和身边的很多人一样,只能对现实妥协。
阿岚不是修女,也曾试着交往过几个奔着结婚去相处的对象。当激情过后,还原出生活的本来面目,工作的压力、失业的困顿、没有责任心的散漫,还有随意的移情别恋,让阿岚对男人越来越失望,渐渐地熄灭了对家庭的憧憬。再看看身边有些成家带小孩的同事,尤其是外地的北漂,每天重复着一地鸡毛的琐碎。不时听到有人在抱怨着生活的烦恼,也有结婚不久又离婚的,更让阿岚对未来感到茫然。一次次的失望,终于让阿岚彻底放弃了结婚的念头。
他和阿岚平时并不联系。虽然相距不远,虽然阿岚在极度孤独苦闷时也会想他,想念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暂时栖息,但他只有在需要时才“想”阿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毕竟他曾给过阿岚微薄的温情,他明白阿岚决不会去打破维持平静的默契,有时甚至一年半载都没有音讯。前几天的约会,是因为北京降低了风险等级,终于放松了出入京政策。一年多没有动静的他,前几天携夫人外出旅游,返回时夫人因约了闺蜜要多玩几天,所以先放他回来。而心血来潮想起阿岚的他,旅游的最后一站,就是大连。
阿岚第一次主动给他留言,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然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回音。高度紧张的情绪,让头重脚轻的阿岚,感觉自己像要瘫痪了似的,手脚发软。隔一会儿便会忍不住到楼下大门口去,为的是查看进门处的体温测量屏。接着又开始纠结,想着自己万一被感染了还这么来回折腾多不好,忧心会传染上更多的人而内疚。几次泛起要去医院检测核酸的冲动。
阿岚就这样心绪不宁着,半天也没等到回复,偏偏从来不打的电话号码,被翻过N遍也不见踪迹,想是换手机时漏存了。做报表时禁不住连连出错,这种少有的状况,让一贯以沉着冷静面世的阿岚,烦乱到了崩溃的边缘。阿岚不停地喝水,想以此来压制嗓子干痒得要咳嗽的欲望。她干脆把工作先放在一边,忍不住又去翻看有关疫情的种种。
看到网上有人说自测最简单的方法是憋气30秒,观察肺部是否异常。阿岚便不住地憋气,肺部倒没什么感觉,却把剑突下憋的生疼,头也感觉更加晕沉,浑身都觉得越来越热,便又禁不住上来下去地去查看体温。
偏偏临时又接到去分公司对账的通知,而且马上就得走,第二天才能回来。赶在这节骨眼上,一想到路上又要接触更多的人就格外犯怵,更何况家里的电扇也不知道是开着还是关着,阿岚实在不想出门。
阿岚原本就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疫情一来,更是厌恶接触陌生人,只怕碰上不干净的东西。本来每天进门就必须先洗涮的,没想到这疫情一闹,更是变本加厉了,除了洗澡换衣,还得时时刻刻惦记着消毒,皮肤让酒精刺激的都快脱皮了。而今天这种情况下出去,阿岚更怕的是万一要是发病,那得有多少人跟着遭殃啊。现在大数据的追踪是那么令人恐怖,一旦追查到那天的行踪和传染源,岂不是得身败名裂?这似乎是比死还要严重的问题,阿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可不去工作显然是不行的。阿岚只好更严实地包裹起自己,有中暑的感觉。一次次发出的信息依然如石沉大海,不由得又为他担心起来。莫非他已发病被隔离了?他在发烧吗?他会死吗?同学、同事和他的家人若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会怎样想?是幸灾乐祸地诅咒还是怜悯呢?阿岚又想到母亲,突然责备起自己的自私。为了省钱,除了过年,平时阿岚几乎都不肯回去。阿岚突然就有了想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打给母亲的冲动,万一自己走了,也好让母亲短时期内的生活不至于拮据。一夜被噩梦惊扰着,就在这样的惊惧和臆想中,眼睁睁地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天色渐渐放亮,及至站在窗前时,马路上已是车水马龙。
好不容易处理完工作,捱到回家的路上时,不禁又想到住处现在的房客。平时总是嫌人家邋遢,公用的区域又没办法避免,想不合租就得多花不止一倍的钱,想想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没必要那么奢侈,将将就就地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真是委屈了自己。这几个房客不知道都是干啥的,隔壁的女孩好像是跑销售的,只要在家总是不停地打电话,吵的人心烦。一个是外卖小哥,每天都把车推上来在厅间充电,多危险哦,要不要举报他呢?主卧的那个,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人每天都在到处乱跑乱窜,回来也不注意,真不让人省心。阿岚有时看到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们注意防护,弄的他们几个看见阿岚在家,就蹑手蹑脚地躲着走。他们不再像刚住进来时那样,有稀罕的东西拿出来与她一起分享,因为在阿岚眼里,他们看到了纠结和嫌恶。
阿岚突然想到自己的现状,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抱怨别人?想起了过去他们对她的热情,不由得又对合租的几个人心生歉疚,若是因为自己这次的不检点,让别人放弃生计而被迫隔离,对他们来说似乎有点不公平。
阿岚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下车走到了楼头,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顶层蜗居的窗口,甚至想到如果一旦发病确诊,还不如直接从28层的高楼上跳下来算了。不由就停了下来,仿佛在计算落地的位置,幻想着血肉模糊的场景,胃里不禁一阵搅动。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虽然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关生死的问题,但现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面临了,她无法逃避,更无法忍受臆想中活着被歧视的痛苦。尤其是那些小道消息传说的后遗症,当一个人生不如死时,想想就比死亡本身更要可怕。
就在此时,阿岚的手机响了,没有显示姓名,阿岚以为是推销电话,直接挂掉了。电话固执地再次响起,阿岚摁了接听。他的声音急切地传来,连声道着歉。说是这几天不停地被多个部门询问,并已做了核酸检测,刚得知结果,一切正常,让阿岚放心。
阿岚说:“你怎么不回微信呢?”
他说平时在家习惯了关闭微信的提示,赶上这两天忙活更是没注意,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又笑着说:“傻丫头,若是有事,早就有人通知你了,能让你这么安生?这大数据,谁能躲得过?”
阿岚说:“没事就好。”
他放低声音说:“丫头,我想你了......”
阿岚顿了顿,把电话挂掉了。
转过了楼角,一阵风迎面扑来。阿岚堵了两天的喉头,似乎一下子被风捋顺了,头脑也渐渐清晰,不觉加快脚步,走进了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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