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第5章
林豆青前脚一走,刘新萍就和罗生财吵上了。
她和罗生财结婚十多年了,当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给她介绍了罗生财,说罗生财年轻能干,在队里每年都拿最高的工分,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家里每年分的粮食吃不完。再说罗生财就姊妹两个,妹妹早晚要出嫁,家里的财产将来都是他一个人的,如果嫁给他,将来一定不愁吃,不愁喝。当时刘新萍的父母不太同意这门亲事,说罗生财一脸的麻子,眼角向上,嘴角朝下,肯定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脾气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刘新萍却觉得自己大字不识一个,高攀也值不上,能找上一个安分守己又能干的丈夫就不错了,硬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结婚以后,开始罗生财对她还不错,处处让着她,家务活也帮忙干一些。但自从当了生产队长进入大队领导班子以后,对刘新萍的态度就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朝刘新萍发脾气,家务活全都推给了刘新萍一个人,刘新萍简直成了罗生财的佣人。面对罗生财的淫威,刘新萍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谁让自己当初不听父母的劝告呢?落到如此下场,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刚才林豆青来借架子车,按刘新萍的意思应该借给她,生产队有十几辆架子车,哪在乎少一辆?看病不是别的,谁家没有有病的时候。但是,当着林豆青的面她不好跟罗生财吵嘴,等林豆青走后,刘新萍就开始数落起来:
“你就不能给她派一辆架子车?”
“她以为她是谁呀?”罗生财理直气壮。
“我看你的心就是铁打的!”
“铁打的怎么了?我就是不借给她,看她能拿我怎么样?”
“人家是不能把你怎么样,小心老天会报应你的!”
……
正在这时,妹妹罗秋红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听到嫂子和哥哥争吵,罗秋红并不在意,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平时他们就是这样,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似乎不吵架就不会说话似的。所以,她也不顾嫂子和哥哥吵架,径直朝屋里走去。
“秋红回来了,吃饭没有?”刘新萍见秋红没理她,马上停止了和罗生财的争吵,跟进屋里,讨好似地问。
“吃过了,集上吃的。”罗秋红见嫂子进来,淡淡地说,又转过脸问:“您俩又咋啦?”
“咋啦!启坤有病了,想跟队上借个架子车到公社医院看病,你哥就是不借给她。”
“启坤病了?”罗秋红一改刚才的冷漠,两眼放出惊奇的光芒。
“听他娘说发高烧。在家睡着哩!”刘新萍说。
......
罗秋红没说话,她迅速地打开放在床头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条白底红花的的确良褂子,把穿在身上的衣服换掉,转身就往外走去。
“秋红,你上哪里去?”刘新萍在身后问。
“出去办点事。”罗秋红头也不回地走了。
“别管她,我看她这几天精神不正常,坐立不安的样子。”罗生财不耐烦地说。
“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哩!”刘新萍嘟囔了一句,转身进了里屋。
肖启坤家里,几个人正为肖启坤的病发愁。
“启坤,咱走着去吧。”林豆青说。
“娘,我不去,没事的。”肖启坤知道母亲是解放前裹的小脚,走路不行。
“不就是十来里路吗?娘就是背也要把你背过去,你烧得那么狠,不能再耽误了。”林豆青说着,把肖启坤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林豆青找了件丈夫的破棉袄给肖启坤披上,对肖秀玲说:“秀玲,你该上工上工,我跟你哥到公社卫生院看看。启华,你在家领着秀珠玩,别乱跑。”
秀玲着急地说:“娘,要去我去,你在家吧!”。
“娘,让姐姐去吧。”启华懂事地说。
林豆青没有回答,她从自己床上的枕头底下拿出仅有的二十多元钱,就要出门,这时,罗秋红拉着一辆架子车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婶子,你咋走那么快?”由于走得太急,罗秋红有点喘气,满脸绯红。
“秋红,你来了?”肖秀玲见罗秋红拉着架子车走进院子,赶紧上前打招呼。
“秀玲,”罗秋红朝肖秀玲嫣然一笑,转脸对林豆青说:“婶子,听说启坤要去公社卫生院看病,我从队里借了一辆架子车!”
“我正愁哩,有了架子车就好了,谢谢你秋红。”林豆青见罗秋红借来了架子车,脸色好看了许多。
正说着,肖启坤披着父亲的破大衣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罗秋红在院子里,心里一怔,然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秋红,你来啦?”
“听说你去公社卫生院看病,给你送辆架子车。”罗秋红拿眼瞟了瞟肖启坤说。
“麻烦你了。”肖启坤客气地说。
“看你说的。”罗秋红又用眼瞟了瞟肖启坤,发现他瘦了,头发也变得蓬松,本来很白净的脸现在变得有点发黄,下巴露出了密密的胡子。浑身偏瘦,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显得有些单薄。
罗秋红心里一阵难过。她想走上前问候几句,但当着肖秀玲和林豆青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她强忍住内心的伤感,把同情当成了责怪:“启坤,你咋就不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呢?看把婶子急的。”
肖启坤没有说话,心想,还不是因为你那个不行事的哥哥逼的。
“婶子,我和你一块去医院吧,我认识公社卫生院里的一个护士。”罗秋红说。
“不麻烦你了,有我和秀玲哩!你忙去吧!”林豆青推辞道。
罗秋红想想也是,自己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她陪肖启坤去公社卫生院,不是被别人说闲话吗?再说,哥哥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又要大发脾气。想到这里,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说:“婶子,那我就不去了,我这里还有点钱,你拿着,宽备窄用。”
“这不合适,哪能花你的钱呢!”林豆青一边说,一边把罗秋红的手往外推。
罗秋红非要把钱给林豆青。
“秋红,你就别让了,你挣钱也不容易哩!”肖秀玲在一旁劝罗秋红。又转脸对肖启坤说:“哥,咱走吧。”
肖启坤难为情地看看罗秋红说:“那我们走了。”
林豆青还想和秀玲争着去,被肖启坤拦住了:“娘,让秀玲去吧,到医院打一针就回来。”
没办法,林豆青只好答应。
罗秋红看着肖启坤吃力走动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正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热量倾向大地,烤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没有一丝风,路两旁的树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藏在树上的知了可能忍受不了这炎热的天气吧,在拼命地叫喊。路上见不到行人,大豆,玉米、高粱,在高温的烘烤下极不情愿地低下了高昂的头。文殊村到公社卫生院全部是黑土路,路上高低不平,加上路两旁齐腰深庄稼的笼罩,好像行走在密封的甬道里。肖秀玲拉着肖启坤走不多远,就已经汗流浃背了。肖启坤实在不忍心,非要下来走着。但因为他这几天拼命地干活,又发着高烧,浑身酸疼,一点力气也没有,没走几步,就觉得头晕眼花,差一点摔倒在地上,没办法,只有重新坐到车上,到医院虽然只有八里地,但他们却足足走了两个钟头。
值班医生给肖启坤量了量体温,体温达到四十度,又看了看喉咙,喉咙红肿得厉害,扁桃体已经溃烂,医生说是急性扁桃体炎,需要住院输液治疗。
针扎上了,随着瓶子里的药水顺着细细的针头流进肖启坤的血管,肖启坤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烧也慢慢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是啊,肖启坤实在是太累了,从学校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这几天他始终憋着一口气拼命地干活,他要用实际行动回击那些嘲笑他不能干庄稼活的人,证明自己并不比他们差。但可以看出来,肖启坤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怎么不痛苦呢,辛辛苦苦上了十二年的学,眼看就要参加高考,进入大学了,突然国家宣布大学不招生了,应届毕业生家是农村的一律回家种地,是城市的统统上山下乡,这个打击太大了。看着哥哥疲倦消瘦的面孔,肖秀玲禁不住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转身朝门外走去,她在想,要赶快让爹回来一趟,和哥哥谈一谈,做做思想工作,以免哥哥做出过分的举动来。
趁输液的空隙,肖秀玲到隔壁的公社邮电所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哥哥病了,正在公社卫生院输水,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回来一趟。
第6章
陆
“启坤,启坤,你醒醒,你醒醒!”朦胧中,肖启坤听到有人叫他。
肖启坤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父亲肖国泰正坐在自己身边。
“你可醒了,把我吓死了。”见哥哥醒来,肖秀玲一直紧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日光灯,这是在哪里?是学校吗?不是,学校的环境没这么静,是在家里吗?也不是,家里的床单没有这么白,灯光也没有这么亮,啊,啊,想起来,想起来了,这是在医院,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有病了,发高烧,是妹妹把他拉到这里来的。
“爹,你咋回来了?”肖启坤问。
“爹关心你呗!”不等肖国泰回答,肖秀玲就抢上去说。说罢,抿嘴笑了笑。
“没事,回来看看。”肖国泰看着启坤,又看了看秀玲说。
“我睡着了?”
“你睡了四个小时哩!把我吓坏了。”肖秀玲责怪似地说。
“害怕啥,死不了。”肖启坤笑笑说。
“好,好,醒了就好。”肖国泰紧紧拉着肖启坤的手,好像启坤要逃跑似的。
是的,肖国泰回来了,他惦记儿子,更担心儿子,本来他是准备上星期回家的,但由于参加县文教系统召开的全县中小学负责人会议,被耽搁下来。接到女儿的电话后就再也忍不住了,向领导请了一天假,就赶快往朝阳公社医院赶。他知道儿子虽然平常不善言语,但骨子里却太刚强,太任性。眼看就要迈进大学的校门了,突然回家当起了农民,这个打击太大了,他担心儿子承受不了,他必须去做儿子的思想工作,让儿子清楚地认识当前的形势,适应新的环境,毕竟前面的路还很长。
“你有情绪是不是?”肖国泰问躺在病床上的儿子。
“我咋弄倒霉哩!偏偏到我这大学不招生了!”肖启坤气呼呼地说。
“也不能说倒霉,毛主席让回来,咱就回来,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全国那么多高中生,学习成绩优秀的有的是,北京的,上海的,他们不都到北大荒,到云贵、到内蒙去了吗?比起他们,你幸运多了,毕竟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肖国泰劝肖启坤。
听父亲说到这,肖启坤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满是麻子的脸,似乎这张脸正在朝他狞笑,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冷冷地说:“还不如去北大荒哩!”
“这是啥话?”肖国泰瞪了肖启坤一眼,“我知道你对罗聚财和罗生财有看法,但你也别把人家想得那样坏。这几年你们兄妹几个上学,我在外面教书,家里没人劳动,人家对咱不免有些意见。你回来就好了,多了个劳力,说不定能改变他们对咱家的看法。”
“不,爹,你别瞒我了,咱家到底跟罗聚财家有啥矛盾?他们为啥总和咱家过不去?难道就因为我说了那几句支持振山叔的话吗?不!不是这样的。”肖启坤使劲地摇晃着肖国泰的胳膊,着急地问道。
肖国泰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儿子会突然向他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他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儿子以后要在人家手下干活,天天要和罗聚财、罗生财见面,把矛盾告诉他等于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他把脸扭向窗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别乱想了,没啥矛盾。”
肖启坤抬起头来,两眼直直地看着父亲。他看到父亲刚才还是温和的脸上已经涨得微微发红,手在轻轻地颤抖。他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提这样的问题来为难父亲。
“依我看这大学是不会很快招生的,你想想,如果要招生的话还要学生上山下乡干什么?这一上一下没有三年两年是完不了的,所以你要作好长期在农村干活的思想准备。”沉默了一会儿,肖国泰扭转了话题,对肖启坤说。
“那我这辈子就只能当农民了?”肖启坤不满地问。
“现在还不能把话说死。俗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大学不招生了,只能说通过考学的路子走不通了,但不能说其他的路子也走不通了,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给你三条建议,”肖国泰用手摸了摸肖启坤的头,发现不发烧了,才接着说:“一要振奋精神,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问题在那里摆着,高高兴兴是一天,闷闷不乐也是一天,与其垂头丧气,不如抬起头来,勇于面对,真正的塌下身子,向乡亲们学习。你一直上学,从来没有真正地干过庄稼活,这次给了你补课的机会。二要和村上的人打成一片,取得群众的信任,要夹住尾巴做人,低调行事,不要认为自己有点知识就了不起了,要知道水可覆舟,也可载舟。三是别忘了学习。咱们国家不缺人,但缺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你不是喜欢写作吗?如果能在这方面上有所建树,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记住一句话,共产党不会埋没人才,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肖启坤静静地听着,觉得心里敞快了许多。他决定就按父亲说的,发挥自己的长项,多学习,多写作,给自己多一个脱离农村的机会。
夜,已经很深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隔壁的病房里不时地传来阵阵病人的呻吟声。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还没睡觉,发出哇哇的哭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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