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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只高跟鞋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艾 华

  一 只

  公元2020年,岁逢庚子,时疫染及地球。暮春,瘟神暂离长沙,可以摘口罩出游了。

  南郊新开铺,本是长沙往湘潭古道上的驿站,宋元明清递嬗,驿站不存,地名留了下来。1949年后,此地多建工厂,其中一家湘江机床厂,简称湘机。

  大门紧闭。是老门洞安装了新门扇。“湘机”两个红字下方,蓝色的铁皮严严实实,仿佛一个老人戴了口罩,衬得眉眼更加苍老。一看就明白,又一处拆迁工地,闲人如病毒,莫入。

  转而去宿舍区,平缓的坡路,一路女贞花香。杂货店、彩票站、麻将馆,看上去都很香,走近了闻,各是各的味。本店已消毒,五个字只剩视觉意义。戴口罩的也已不多,各人各有戴法:只露眼睛的,也露鼻孔的,还露嘴巴的;更有露出下巴的,口罩戴在脖子上,似是而非,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臭气盖过香气就到了垃圾站。门洞内外,丰富而腐烂,垃圾的颜色是可以被镜头回收的。垃圾站旁边是废品店,门开着。门前一架老式磅秤,旧得像废品,久违的阳光落在承重台面上,似乎自有重量。真正称过重的东西在店内,大多是废铜烂铁。不用称重的是旧皮鞋,平跟高跟,都逃脱了人的重量。一只落单的高跟鞋,在门后红得抢眼。一只黑猫一闪而过。店主不在,磅秤倒像个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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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区无围墙,户外人少,树多。一栋栋三层红砖楼,朝西的山墙上长满爬壁虎,局部修剪,露出楼栋编号。西5栋,山墙边有电线杆,杆子半腰有高音喇叭,新的,用手机拍张照片,一个晒被子的娭毑说话了:

  “是个大嘴巴呢,小心飞沫!”

  “没事!”我笑了,“现在它又没说话。”

  “一直张着个嘴!”娭毑说,“年前喊要拆迁,年后喊不要出门,喊得人耳根痛!”

  “吵死人吧?”

  “看怎么个吵法!以前也有高音喇叭,唱革命歌曲,吵是吵,好听!”

  “拆迁怎么补偿?”我想转移话题。

  “补偿?补补补,长长长,补短呢。”娭毑舌头打结了,双臂也在胸前挽了个结,“我搞不清,又不是补衣裳。”

  “补衣裳?您眼神还这么好!”

  “要问老张去!老张最清楚!”娭毑松开胸前的结,做运动似的,双臂往前一伸,然后慢慢转动上身,两根食指开始稳稳地移动。

  山墙西边,隔着大路有一排水泥砖平房,一间间挨着,但又各自独立,隐着霸气,应该是楼房西头的住户强占空地,自建的杂物间。在娭毑两根食指最后指定的方向上,两个男人在晒太阳,身后是一排平房中唯一开着的门。

  “您身体真好。”

  我夸了娭毑,向两个男人走去。

  不远不近,大概是发现了陌生人吧,两个人都站起来了。

  “我是老张!他是老杨!你是何人?戴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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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吃一惊,怕是遇见比娭毑更怪的人了。没等我答话,自称老张的人接着说:

  “我是收藏家!他是收购家!你是什么家?”说完笑了。

  “我是摄影家,手机摄影家。”我也笑了,晃晃手机。

  “你从哪里来?”居然唱了起来,“我的朋友!”

  “刚从废品店来。”

  “有废品卖?”老杨两眼有光。

  “没有。暂时没有。”

  老杨失望,坐回了椅子。

  老张仍旧兴奋,请我进门看他的收藏。

  门朝外开,仅一人高,一人宽。我在映进门的光亮中大开眼界:不是老张的杂物间,是一座螺丝博物馆。除开有门的一面,三面墙都是木架子,一层层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碗里各式各样旧螺丝,分门别类,多寡不一。

  “为什么用碗装?”

  “方便。”

  口到手到,老张开始一碗一碗介绍螺丝:螺钉、螺栓、螺柱;螺钉和螺栓的头型、槽型;头型分为圆头、扁圆头、平圆头、平圆介子头、六角介子头、六角头、四方头、半圆头、球面中柱头、平头、杯头、棋子头、皇冠头……

  “这是杯头内六角螺钉,规格M3……老杨刚送给我的。”

  感谢老杨。他还在门外晒太阳。我和老张走出门,几步之遥,门内的旧螺丝已躲回光阴深处。老张请我坐,自己回屋搬出一个木箱子坐下,猛地又起身:

  “要看看扳手起子不?”

  “眼睛看花了。”我摘下眼镜,想歇一会儿。

  “我看看你眼镜上的螺丝。”老张坐下,一只手伸过来了,只好把眼镜给他。

  “没有螺丝?”

  “没有。”

  “奇怪!怎么会没有螺丝?落后了落后了,我真的落后了。”很不舍似的把眼镜还给我,“老杨!我们都要成废品啦。”

  “我是废品,你老张,还不是。”老杨笑笑,“等你哪天,把螺丝当废品卖给我,你才是废品。”

  “不卖!死了都不卖!”老张站起来,“死——了——都——要——爱——”

  “这首流行歌您都会?”

  “革命歌曲唱得更好。”老杨插话。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老张没头没尾唱了两句,是我小时候唱过的“雷锋好榜样”,革命年代的偶像。

  阳光下,我有点恍惚。远处似乎传来锣鼓声,又似乎有斑鸠叫。不远处的高音喇叭沉默如铁,好像又有歌声渗出。晒被子的娭毑已不见人影。被子很阳光。一个少年在边上玩篮球。球慢慢反弹,没有一点声音。眼前两个七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灰西装,一个蓝大褂。脸上的老人斑好像皮肉生了锈。

  “再给你看样宝贝。”是老张,右手伸入怀中,“不过你先看看我。”

  我戴好眼镜,仰视着老张。

  “看仔细啊。”老张站直了,右手离开胸怀,跟左手一样垂着。

  自上往下,又从脚到头,我把老张仔细看一遍,除了皮鞋锃亮,好像再无特别处。

  “三接头皮鞋?”我说。

  老张点点头,又摇摇头。

  “穿西装,没打领带。”我说。

  “想象!想象!”老张高兴了,“想象成中山装。”

  我打算站起来“想象”,被老张伸手示意,“摁”住了。于是我边仰视,边想象;老张肩上的蓝天让我走神,一声锣响,白云郁然而起……

  “看头发!”

  “全白了。”

  “看发型。”

  “往后梳。”

  “没发现我像个人?!”

  老张简直生气了,右手伸入怀中猛地掏出一个皮夹子。我解脱似的站起来,看他打开,展示:身份证、驾驶证,几张纸币;而通常放亲人照片的地方,是纸币上的毛主席像,隔在一层透明塑料下面。

  “你像——”我忽然明白了,看证件上的照片,看纸币上的毛主席像,看老张本人,结果我却只说出了半截话。

  “像不像?像不像?”老张得意了,收起皮夹子,然后举起双手往后慢慢梳头发,慢得像在梳理往事。

  “老张!”我想把他拉回来,“我拍你的照片可以公开吧?你看看。”

  “不看。不用看。”老张不看我的手机,看着前方和远方,“不用看,你又拍不到我年轻时候。”

  “老张,我说实话。”老杨在一旁出声了,“莫生气啊,你其实,早就不像了。”

  一时寂然。老张梳头发的手停住了。我坐下来,说不出实话,也说不出虚话。钱包是私密的,因为钱币上的大人物,私密的钱包得以袒露。有的人只跟熟人说话,有的人喜欢跟陌生人说话,老张一定是被熟人厌烦了,才对我这个陌生人如此热情。一个陌生人的认同会让他得到一次满足,一个个陌生人的认同会让他一次次得到满足。我有些不忍,不忍直视,老张,满头白发,留着伟人的发型就自以为像伟人,其实不过是仍旧活在旧时光里的小人物。

  仿佛过去了很久,老张的手从头上掉了下来。

  “前一向闷在家,用手机学了首方言说唱,赶个时髦。”老张开口了,两只手也复活了,有节奏有花样地一叉一叉,“新开铺的——疯子婆,不洗澡——有虱婆,一脸的——油螨痂子,一屁股的——坨!”

  哈哈哈,老杨和我都笑起来,笑完,都站起来。

  “走!称个重去。”老张抬脚就走,“今年肯定长肉了。”

  “不锁门?”老杨问。

  “不锁。除了你,没人惦记这些螺丝。”

  “李妹陀不惦记?想当年,你偷偷用螺丝,给她焊了一朵花。”

  “你还给她车了个苹果呢。”

  “早就都成废品啰,说不定哪天……”

  “哪天?那朵花早就退给了我!”

  “没见你装在碗里?”

  “那不是螺丝,是一朵花!”

  想不到老张是真的文艺,想不到老杨还惦记着他的苹果;我听着这老哥俩的话,有偷听别人隐私之嫌,好在他俩各自陷入往事,沉默了。

  走在宿舍区和厂区之间,我已不想问拆迁的问题。从一排平房的空隙看过去,位于低处的厂区已被拆去大半,工地围挡拒绝了闲人,不闲的是围挡内零星的工人,在疫情之后准备复工了。

  到了废品店,一眼看见倾斜的阳光中间,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踩在磅秤的台面上。我瞄瞄店门后面,是那只落单的高跟鞋,不知被谁拿出来晒太阳了。疯女人?顽童?猫?老杨似乎习以为常,门里门外,反正都是废品。老张则很恭敬,一只手慢慢把高跟鞋提起来,两只手慢慢往磅秤顶板上摆:

  “站稳,站稳,你站稳啊。”

  摆好了,老张掸掸手,整整衣领,庄重而小心地站上台面;啪一声,皮鞋有光一闪,人已立定,看着前方和远方。老杨急忙加砝码,拨游砣,最后瞥了瞥秤尺:

  “六十六千克,毛重!”

  很久没有听到毛重一词了;如果是净重,要除掉衣裤鞋袜,手机,钥匙,钱包。

  一 双

  公交站是露天剧场,哪怕有遮雨棚,仍是露天的。遮雨棚当然也遮阳,阳光无须借风就能变换角度,堪比舞台灯光。如果碰到太阳雨,有人又偏偏离开遮雨棚,坦然欣然,金光溅身,那不是演员抢戏,是一个人走进了老天的杰作。

  公交站的主角不是人,是车。一路路公交车离站而去,隔几分钟,又轮番而来。人就不同了,假设同一路车,同一个站,上一趟车载走的人从下一趟车上下来,即使很迟疑地下来,也是现实中万难上演的荒诞剧。

  公交车来去匆匆,下车的人下得匆匆,上车的人上得更匆匆。坐车路过的人不用匆匆,不会在乎匆匆上下的人,在乎的是站台上不动的人,因为不是同路人,不妨自作一下多情。尤其是末班车,尤其是最后一个不上车的人。夜已深,路灯是浅薄的。

  头班车到来之前,公交站已有起早等车的人,但公交站仍在贪睡,只有头班车来了,它才肯醒来。头班车停靠一个个站,就是唤醒一个个站。天慢慢亮,路灯悄然熄灭,晨光时时更新,每个站仿佛都是新的。其实站还是那个站,人也好像还是那些人,打哈欠的还是在打哈欠。

  很难想象一个行走城市的人,从来没有坐过公交车。市长为体察民情,也会坐坐的。沿街拾荒的,拾得背不动了,也只好坐公交车。流浪汉,流浪汉也不是只靠双脚流浪;他们栖居在破旧的鞋子里,有的连鞋子也没有,偶尔借助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如果碰巧与市长同车,流浪汉不认识市长,市长也不认识流浪汉,但市长应该不会掩鼻,流浪汉身上的味道也是一种城市味道。

  在公交站,无辜而有幸,漫游城市的我好几次闻到流浪汉的味道。有一次还隐约闻出,流浪汉的两只光脚散发着附近一个地下通道的气息。

  除了流浪汉的一双光脚,我在公交站看见的都是鞋,各式各样的鞋,被各式各样的人穿着。也见过一只离了脚的胶鞋,孤零零,歪在马路边,那一定是有人上车时被挤掉的,不足为奇。记忆中足以称奇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超高、超细,不仅令女人脚下生辉,而且从脚往上,上升似的,整个人都生辉。

  在公交站,为了打发等车的无聊,看人是一个有趣的选项。不过看脸是不方便的,也不礼貌,毕竟不是在前排看演出。公交站是互动剧场,人人暗中较劲,演员和观众随时偷换,何况是露天,还有一个上帝视角。所以我干脆避开了人脸,只看人的背影,乃至只看头部以下。渐渐发现,肩和背,腰和臀,腿和脚,也跟脸一样有表情,有时甚或为眉眼口鼻所不及。

  初秋,星期天,晴美的上午,我坐在遮雨棚下的金属长凳上。上帝都休息的日子,天气又这么好,我竟然有了坐着观剧的感觉。左右两边,隔开一定距离,跟我一样坐着的也很有几个。站台狭长,前后无距离可言,坐着的人的膝盖前就是站着的人的膝窝。非礼勿视,古训在现代是容易失效的。一个姑娘的膝窝笑了,往前了,不是上车,是去迎接一个下车的小伙。膝窝很快笑成了窝,带动小腿往后一弹,双脚悬空,不用说,那是小伙把姑娘抱了起来。年轻真好,好在十七八岁,姑娘可以裸着双腿,穿粉色运动鞋。

  感谢九点半的阳光,感谢遮雨棚的影子,感谢马路边的黄线,感谢车窗玻璃的反光,是它们把公交站变成了光影丰富的舞台。

  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在光影中出现了,立即把其他的鞋子比了下去。不只是细跟的高度,更是鞋子起落的节奏和韵律,使之比其他的鞋子有生气;相形之下,别的鞋都是垮塌的,死的。我仔细听,人声和车声退远了,高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大起来。在人腿缝隙,在站台边缘,是这双高跟鞋撑起了整个舞台。

  敲击声消失,红色高跟鞋停了下来,鞋尖朝向马路。细高跟立定,仿佛两根小巧的柱子,因微缩而微妙。有人认为古希腊文明是建立在帕特农神庙的柱子上的,那何尝不可以说,二十世纪的细高跟撑起了现代女性。此前鞋子的高跟大多粗壮,男性亦可适之。又有人考证高跟鞋的出现与文艺复兴同步,那么,是高跟鞋带领欧洲人走出了中世纪。十五世纪,威尼斯商人想用高跟鞋防住女人外出,结果女人穿出去,走得婀娜多姿。十七十八世纪,法国宫廷里的高跟鞋是权贵们的时尚,著名的矮个子路易十四最喜欢穿高跟鞋,他还开办了第一所皇家芭蕾舞学校……

  “跟我回去!”

  “不!”

  突如其来,眼前的公交站有人成为主角,一个飞机头男人正在拉扯高跟鞋女人。女人肘击男人,男人不退,边上的人退了。红色高跟鞋已左右分开,扎根一般,不动。往上,黑丝袜在动,有光,有力量。中长款外套洒脱无比,腰间系带,无袖。皮肤,衣着,斜挎包,一时流光溢彩。

  有车来了,不是我要坐的车,而无论哪一路车,此时都是高跟鞋女人要上的车。果然,红色高跟鞋迅速往前一步,冒险跨至低处马路边的黄线,抢在了正好停下的车的前门边。

  “给我回去!”

  “不!”

  车门开了,女人抬起右脚,男人仍在拉扯,女人以左脚为支点,一个旋转,回身,右脚往下一踩,男人松手,蹲下了。

  车开走了男人才站起来,瘸着一条腿走到金属长凳边坐下。众目聚焦,他一脸痛苦、尴尬,用手将伤脚搁在好腿上;还好,没有脱掉鞋子看伤处,否则时髦的尖头皮鞋也就不时髦了。

  直到我乘车离开,尖头皮鞋男人仍坐在遮雨棚下,身上光影交错,人一动不动。此后我在这个公交站多次等车,再没看见这个男人,也再没看见那个女人。穿高跟鞋的女人当然无数,但那两根微缩柱子般的细高跟,撑着那个女人,早已无影无踪。

  又一只

  头戴安全帽,身上装了弹簧似的,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跳街舞。不是在街头,也不是在舞台,是在大山里,土坪上。滑动、腾挪、翻滚,尘土扬起,山风乱吹;风声中有鼓声,敲打着男孩的肢体。一阵顿挫——托马斯全旋——又一阵顿挫。突然鼓点停息,男孩中了定身法一般直立不动。十、九、八……一个声音在倒计时……三、二、一,点火!闭着眼的男孩像个小火箭一样上升了,山脊矮下来,消失,蓝天白云……

  镜头移过天空,从另一边降下来,又有山脊隆起了。等男孩再次现身,他已在地上扮僵尸,一蹦一蹦的;鼓声也一咚一咚,好像在驱鬼,又好像在招魂。随着鼓点缓急,僵尸开始俯仰。嘭嘭嘭,鼓声猛了,越来越猛,僵尸变成机器人,机器人变成活人,活人变成鸟,鸟飞旋起来……又一阵顿挫之后,男孩把自己倒竖在地上,依凭安全帽,开始高难度地“头旋”……

  “土里嵌了块青石板。”

  我猜也是。

  鼓点密了,男孩并拢腿,收紧胳膊,像个拉长且放大的陀螺,定在原地疯狂自转。明显是大人戴的安全帽,衬得男孩瘦小,脸尤其小,已转得看不清眉眼。如果男孩睁着眼,周围的山就在反向旋转;如果闭着眼,他也许就看穿了山,看穿了一座座山……越过丘陵……看到平原上的城市……越过高楼……看到一座渣土山上的父亲和母亲。

  但他看不到了,一滴泪溅在屏幕上,给我看视频的男人把手机翻了个边,鼓声隐约远去,视频暗中结束。渣土山上,风在我和男人,还有落泪的女人之间吹过。

  “那块青石板,本来是我捶衣服用的。”女人说。

  冬日午后,我路过一处拆迁废墟,偶然遇见这对夫妻。先看见的是男人:头上一顶安全帽,面朝太阳所在的西南方,一动不动坐在新鲜的渣土山上。不像来铺防尘网的,像个累了的拾荒人。在拆迁工地,我见过戴安全帽捡废品的人,但在拆迁遗留的渣土山上,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戴着安全帽,而且是红色的。

  “你爬上来干什么?”男人早站起来了,脚边鼓鼓囊囊一个编织袋。

  “爬上来,看看。”我有点喘,但已习惯渣土的气味。

  “你以前住这里?”

  “没有。”

  男人松口气,扫一眼脚下的斜坡,弯腰捡起一截砖头。

  “看到没有?”男人伸左手,食指指定一个地方,“那里有只老鼠。”

  “只看到一截砖头。”我说,“斜栽在土里。”

  “对!现在躲到,砖后面去了!”男人说着,手里的砖头已飞出去。

  “嗬——”砖头砸中砖头,我和男人同时喝彩,一只老鼠同时逃命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男人得意地哼唱起来,“帝力于我——何~有~哉~?”

  “击壤,击壤歌?”我有点吃惊,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唱腔。

  “对!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男人意犹未尽,“何~有~哉~!”

  “何~有~哉~!”感谢祖先,我跟着哼一句。

  男人不好意思了,东看看西看看,重新坐下,仍旧朝向太阳一动不动。安全帽的后颈箍拴得紧紧的。屁股下一块混凝土,早被他坐干净了。

  风冷,我蹲下来,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根。他把烟往嘴唇一塞,掏出打火机给我点火,火苗一下被风吹灭了。再点,手遮不住风,还是灭了。我亮了亮自己的打火机。

  “安全帽,捡的?”我把烟点上。

  “不是捡的,偷的?!”他点烟,呛得咳了,“偷的?偷的!”

  听话听音,我琢磨他的回答,并反省自己的问话,没想到他已“说来话长”又“长话短说”。十五岁,他从山旮旯去沿海城市打工,在建筑队当泥瓦匠,戴黄色安全帽。很快分清了安全帽的类别:黄色是苦力,蓝色是技术工,白色和红色喜欢指手画脚,红色还喜欢扣工钱。厦门、汕头、珠海,打工打到三十岁,他最后就偷了一顶红色安全帽,去海边待了半天,离开了深圳。

  “海,都是一样的,还连在一起。”他笑了,下颏带系得紧,笑容有点怪。

  我觉得他见过世面,对安全帽的类别有自己的概括;我也觉得偷一顶红色安全帽,虽然补偿不了他被扣的工钱,但也算一种心理补偿;只是不明白,他怎么现在还把这顶偷来的红色安全帽戴在头上。

  “怕被砸死啊。”他叹气了,“我就是怕被砸死才不打工了。”

  他最后见到被砸死的人,不是在工地,是在街上。那人也不是工友,就是街上的行人,突然就被跳楼的人砸死了。

  “要是戴着安全帽,很可能不会死,你说呢?”他站起来,把烟头踩灭在刚坐过的混凝土上。

  “不一定。”我站起来,也把烟头踩灭。

  “我老婆来了。”下巴朝西南方抬了抬,“我老婆也说,不一定。”

  一个系头巾的女人,低着头塌着腰,出现在几座渣土山之间的小块平地上。如果是在真正的大山里,平地就是山坳,山坳上就有村寨。在渣土山的“山坳”上,女人踩着碎土砖块,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得东倒西歪,左手上有什么东西,不时反射出阳光。渣土山是铲车推出来的山,是废墟上的垃圾堆,不仅难走,难闻,再想捡点废品,也是沙里淘金。女人一直低着头,走过“山坳”,开始朝山上爬,眼睛无疑还在找值钱的东西。

  “只捡到一只。”女人爬到男人脚下才抬头,睃我两眼,朝男人晃晃左手上的红色高跟鞋,“跟新的一样,要是捡到一双就好了。你倒好,捡了个朋友?”

  “是朋友。”我抢着说,“不是捡的。”

  “是朋友,不是捡的。”男人马上重复我的话,笑一笑,“钱可以捡到,朋友捡不到。”

  “钱也捡不到。”女人伸出右手,让男人把她拉了上来,弯腰,把高跟鞋使劲往编织袋里塞,同时侧头睃我一眼,“你捡到过钱吧,兄弟!”

  “没有。”我老实回答。

  “你看你看,这位兄弟都没捡到过钱!”女人似乎生气了,把高跟鞋往边上一丢,直起身瞪着男人,“你捡到过?”

  “捡到过。”男人比我更老实。

  “捡到过!钱呢?捡到过!自己偷偷花了?捡到过!你再给我捡点来?”

  女人推了男人一把,男人稳立不动。我分不清女人生气的真假,觉得这女人好像在隐瞒什么秘密,而男人想透露这个秘密。

  “在这里。”男人抬手把下颏带解开,“放心啊老婆!这位是朋友。放心!”

  “放心!”我不明就里,但不能不够朋友。

  男人迅速脱下安全帽,女人放心似的没有阻拦;原来秘密就藏在安全帽的帽壳和帽衬之间,包在一块蜡染的蓝底白花手帕里。

  是一块银元。两株稻穗围着“壹圆”两个字。翻过来,一个秃头,四星肩章,“中華民國三年”。

  “袁大头!”我说。

  “晓得!历史课上学过的。”男人用脚拂掉混凝土上的烟头,弯腰把安全帽放好,站起身又将银元翻回“壹圆”,“袁,袁世凯,值钱不?”

  “值钱不?兄弟!”女人睃我一眼,伸手去包手帕。

  “值钱。看是不是真的。”

  “真的!”男人迅速拈起银元,凑嘴边猛吹一口,送到我耳旁,“你听!”

  我歪头,听到了一丝清亮的颤音。顺势看天,天开始变阴了。

  “是真的。”我说,“可以去银行兑钱。”

  “去过了,不值钱。”男人说。

  “只按银子算钱,不按钱算钱。”女人说。

  “那就去古玩市场。”

  “去过了,不放心。”男人说。

  “你看值多少钱?兄弟!”女人从男人手里抓过银元,亮到我眼前。

  “我不收藏钱币。”我老实回答。

  “你说值多少钱?你说!”

  “我说了,我不收藏钱币。”

  “那就算了。”女人用拇指和食指把银元拈好,凑到嘴边吹口气,迅速移至耳边,“真好听!银子的声音。算了,带回老家算了。”开始自言自语,“请银匠打个项圈,给二毛戴上,长命百岁。”

  我明知一块银元不足以打个项圈,但也不好问他们是不是不止捡到一块,就问别的:

  “二毛,大毛。有两个孩子?”

  “是,两个孩子……”男人掏出一盒烟,本地的白沙烟,跟我抽的一样,“是两个孩子,二毛才怀上,大毛……”

  “你怎么晓得?”女人突然带上哭腔,盯我一眼,蹲下,“怎么晓得大毛?”

  我知道不妙,大概无意间碰到女人的痛处了,便和同样忍痛的男人默默抽烟。天更阴了,风大起来,吹得走烟,吹不走女人的哭声。

  男人蹲下,用手轻轻拍打女人肩背;另一只手夹着烟,不断往嘴里塞。终于止住了女人的哭声,也终于把烟抽完了。

  “把高跟鞋,给我收好。”女人嗓子哑了,“不卖,我要。”

  “好。”男人乖乖的,把编织袋挤压一番,丢在一旁的高跟鞋就被顺利装进去了。

  “大毛,这就是大毛。”男人站起来,拿出手机给我看照片: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戴着黄色安全帽,瞪着两只大眼睛。

  “眼睛好大。”我说。

  “没见过吧?”

  “没有。”

  “没见过这孩子吧?”

  “没有。”

  男人接着给我看视频: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跳街舞……一阵顿挫——托马斯全旋——又一阵顿挫……镜头隔得远,又有点晃,除了一双大眼睛,大毛的脸模糊不清了。

  片刻,女人也站起来,一手攥紧银元,一手从男人手里扯过手帕。男孩“头旋”的时候,一滴泪溅在屏幕上。

  “咸的,妈妈,海真的是咸的。”女人用手帕擦眼泪,“我一哭就想起大毛的话。”

  大毛跟母亲到过深圳,看过海。别的孩子见到海都欢呼着奔过去,他却哇的一声哭了,扭头就跑。直到父亲走走停停,慢慢把他抱过沙滩,母亲尝了手指沾上来的海水,再让他尝,他才不哭。然后父亲将他放下地,母亲抓住他右手,他自己伸左手食指点了下海水。

  “他一点,海上就起风了。”男人说。

  “还没有!”女人说,“伸舌头舔手指,笑了,然后就起风了。”

  本来没有一丝风,海面像块大镜子;有了风,就有了波浪,皱纹一样爬上沙滩。大毛不肯打赤脚玩水,戴着父亲的安全帽在沙滩上竖蜻蜓,又脱掉帽子让母亲把他埋在沙里,只露两个鼻孔出气。一同去看海的几个孩子,这时候都来玩大毛的鼻孔了。大毛就爬起来,抖掉沙子,和同伴一起在沙滩上疯跑。

  当同伴都回到遮阳伞下,大毛不见了。父亲让工友分头去找。母亲们在原地守住孩子。

  “我也去找。”女人说,“找到时是个光屁股,一个人坐在海边笑。好大的鱼!他说海里有好多好大的鱼!”

  衣服鞋子没找到,大毛穿父亲的外衣,坐公交车回父亲打工的住地。一路上光着脚,但是戴着安全帽。中途,父母带他去商场,买了新衣,买了新鞋,都不肯穿,哭着说还要买个头盔。问他买头盔干什么,他说跳舞,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街舞,他在深圳街上见到好几回了。戴安全帽也可以转!转你的头!父亲发火了,没舍得花钱。

  “我看见过外星人。大脑袋,戴头盔。”回老家前,大毛才说实话。

  “在哪里?”父亲问。

  “溶洞里。回家就带你去看。”

  “瞎说!”母亲说,“你又瞎说!”

  “没瞎说。妈妈怕蝙蝠,不肯跟我去看,就画在石头上。”

  “哈哈哈,你画的吧?”父亲笑了。

  三人回家过春节,大毛戴好安全帽,带父母去了半山腰的溶洞。母亲拿着手电,父亲举着火把,往洞里走了很远,走了很久,看到了黑蝙蝠,还看到了白蝙蝠,就是没有看到大毛看到过的外星人。

  “我记得就画在这里。”大毛指着一块湿漉漉的大石头,“大脑袋,大眼睛。”

  “莫非被水洗掉了?”父亲将信将疑。

  “洗不掉!”大毛说,“跟长在上面一样!我爬上去摸,还摔了一跤。”

  大毛说他摔得晕过去,醒来,黑黢黢的,火把熄了,找不到了,突然洞顶漏光,天上的光,好刺眼,把石头上的外星人都照活了,都是大眼睛,大脑袋,细胳膊细腿,一个个动起来,动画片一样,有一个还捡起了火把,朝天上一举,火把就又燃起来啦。

  瞎说,尽瞎说,你尽瞎说。父母看着大毛,用火把手电照着大毛,都没敢说出口,都只在心里犯嘀咕:这孩子,想头盔怕是想出毛病了。

  夏至日,大毛失踪;父亲买了个儿童街舞头盔,从深圳赶回老家。村里的人、乡里的人、县里的人,找了七天七夜,没有找到孩子下落。省里组织的一支民间探险队,后来在溶洞里找到了岩画,初步判断,至少已有一万年。据说探险队还在溶洞深处发现,一根长了几万年的石笋,就要和上面那根同样长了几万年的石钟乳长到一起了,最多还差三滴水,最少,一滴水。

  “岩画去看过,跟大毛说的一模一样。”男人说,“洞顶漏光,照着石头上细胳膊细腿的人。”

  “你说,兄弟!”女人睃了睃天空,“大毛是不是跟外星人走了?”

  “会回来的。”我说得勉强,但又使劲点头。

  天阴得快下雨了,大风已吹来潮湿的味道。一个塑料袋从空中飘过。又一个塑料袋从空中飘过。要是来个飞碟就好了。高楼林立,渣土山适合降落。我给男人一根烟,自己点上一根;瞄了瞄女人的肚子,“二毛”大概两三个月了。

  “再见。”

  “再见!”男人拾起安全帽。

  “来玩啊,兄弟!”女人挥挥手帕,看看天,“外星洞!我们老家现在叫外星洞,记得来旅游啊!”

  外星洞。大山里,地球边缘,一个可能出名的地方。我想我会去吗?去了也看不到我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街舞:弹簧——火箭——僵尸——陀螺。六七年后也许会去,去看溶洞里的大脑袋岩画……山坳上戴银项圈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孩,总有一双高跟鞋在等着她……如果是男孩,一只废弃的高跟鞋可能是他“击壤”的玩具……如果抛上天空,高跟掉落如火箭分离,鞋身一瞬间就会变成飞船……山影如岸……何~有~哉~……男人扶犁而歌……女人蹲在溪边捣衣服,棒槌一起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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