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水雾弥漫,一团壮硕的白肉朝韩宝军缓缓移过来。这是个白胖男子,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热气氤氲,他的头部和身体看上去就像小皮球摞在大皮球上面,充满喜感。胖子来到韩宝军身边,递给他一块皱巴巴的澡巾,同时给了他一枚白色塑料片。韩宝军接过澡巾,顺手把塑料片扔进旁边的盒子里。他礼貌地问客人,您是躺下还是站着?
胖子没有立即回韩宝军话,而是伸手在床板上摸了一把。韩宝军心想,能摸到什么?除了水珠,能摸到什么?看样子,他想躺到上面。像他这样的身板,搓澡时,当然是躺着舒服。可是,他一定疑心床不够干净。浴室只有两张按摩床,每一张都是千人躺、万人趴。一个使完了,水冲一下,另一个接着爬上去。公共澡堂客人多,卫生条件差。皮革面破了几个洞,露出海绵,瞧着千疮百孑L,怪寒碜。多数男人不计较,然而,爱干净的就不免忌讳。显然,胖子是个爱干净的。他像女人般忸怩了一会儿,终于说,站着搓吧。说完,规规矩矩撑开双臂,俯身趴到床边。
韩宝军抬起手臂,先捋去胖子背上的水珠,又拍了拍臀部的肌肉,仿佛检验“肉”的质地。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无论客人皮松肉软,还是皮光肉滑,韩宝军下手的力度都一样。少数客人受不了他的大力道,会“哎哟”叫出声。多数则闭着眼睛享受,任由他擀面条似的,在他们身上反复搓弄。在他卖力的搓弄下,客人身上一层一层,一绺一绺的黑泥就像墙皮脱落般,扑簌簌往下掉。
哦,不用说也看出来了吧,韩宝军的工作就是搓澡。他是大澡堂的搓澡工。大澡堂!没正经招牌,人人都叫它大澡堂。
大澡堂其实不大,原是一家国企的职工澡堂,后来,企业破产,接着重组、整合、兼并、转型……闹腾了几年。轮番的闹腾中,厂子就像掉进水里的肥皂,一点一点消失了。偌大的厂房变成平地,接着,高楼拔地而起,一座比一座高。在这凤凰涅椠,浴火重生的改造中,地处边缘的一幢小楼死里逃生,存活下来。这幢小楼就是大澡堂,配合城市改造,它也小小地改了头,换了面。外墙刷上淡黄色墙粉,里面重新贴了瓷砖,保留下原来的水磨石地板。整个澡堂格局没变,一层男浴,二层女浴。更衣室木箱换成上了漆的铁皮柜,增加了几张按摩床。大澡堂不再是职工澡堂,成了面向群众的商业澡堂。承包澡堂的老板不知什么来历,据说和工商、税务、水电部门都能说上话,也因此,大澡堂才能多年保持四元钱澡票不涨价。搓澡价格也不算贵,半身三元,全身五元,连搓带洗,九块钱足矣。客人喜欢大澡堂,原因之一就是图它便宜。其次,中意这里的搓澡工。用客人的话说,这里的搓澡工“给力、得劲儿”,搓完了浑身舒坦,隔一阵不搓就皮痒痒。韩宝军就是有口皆碑的搓澡工之一。
韩宝军在给白胖男人搓澡的同时,瞟了一眼旁边的盒子。他暗暗算计着,里面已经有16块塑料片了,l块塑料片代表1个客人,一个客人5元钱,16个客人80元,80减去20是60。20是给澡堂的占场费,你在人家地盘挣钱,就得出场地费,这是规矩。减去20,他今天净赚60。再接4个客人,任务就完成了。没人给他下任务,是他自己订的,也算目标,或称计划。计划内日收入不少于80元,凑够这个数,心里才踏实。到了周末,自然不止这些,会更高。
在钱的问题上,韩宝军比较洒脱。世上的钱是挣不完,也挣不够的。凡事都得掂量着,眼里不能光瞅着钱。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客人多的时候,连续六七个搓下来,他就躲到休息室偷懒。搓澡是个体力活儿,累了,就得歇一歇,展展腰,喝半缸盐水,或者抿口白酒。澡堂湿气重,每个搓澡工都随身带只细颈小瓶,里面装着高度白酒,时不时抿一嘴。冬天靠它驱寒,夏天靠它活血。他不是每天上班,周末两天不休息,周一至周五隔天休息。每月出二十几个工。平均下来,月赚两三千不成问题。到了旺季,赶上年节,澡堂人满为患,客人就像一锅一锅煮不完的饺子。这种时候,每天都能挣二三百。韩宝军对自己收入挺满意,这年头,干啥都不容易,能挣这些,知足了。
韩宝军不是本地人,七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从乡下来到青州,投奔亲戚。亲戚在国营煤矿上班,说矿上要招一批农民合同工。来了才知道,人家只招未满三十岁的,父亲那年已经四十出头了。招工没成,父亲牵着他在青州市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看着城里的高楼大厦,马路上跑得欢快的汽车、摩托。父亲问他,宝军,城里好还是老家好。韩宝军说,当然是城里好。父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好,那咱们不走了。从此,青年路口多了一个摆摊修车的,旁边竖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四个大字:打气补胎。顽劣孩子经过修车摊时,常把这四个字斜着念:打胎补气,打胎补气。“打胎补气”的父亲不理他们,只顾埋着头,专心致志干自己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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