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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忘记了许多事情

时间:  2024-01-20   阅读:    作者:  吴佳骏

  冬日晚钟

  整个晚冬,那两扇木门都关闭着,落满了灰尘。风从门上的洞孔钻进钻出,没有一点声响,那是冬季无法言说的哀伤。门框两侧,贴着一幅去岁的春联——上联的汉字早已被寒冷盗走,横批也不见了踪影,唯剩下联的最末两个字还在。那两个字,一个是乾,一个是坤。我从乾坤间走过,竟莫名地想起一些往事和逝去的光阴,以及躲藏在往事和光阴里的一个孤寂的人。如今,往事已如候鸟般走远,光阴也如花朵般凋零于枝头,只有那个孤寂的人还在——他终日被那两扇木门关闭着,坐倚窗前,望向窗外的冬天、冬天里的雪花和田野、山峦和树木。他不悲也不喜,不苦也不乐。他的内心既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哪怕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坠落,又静静地飘过他的窗前,他也漠不关心。他本身即是季节堆出的一个雪人。他的存在,只为装扮一个反复来临的寒冬。曾经,他也有过一个梦想:希望乾坤间能等来一场大太阳,将他彻底融化掉——连同他的皮肉和灵魂,乃至遗骨都不剩。然而,他的梦想未能实现。他的窗户挂满了冰凌,宛如十字架上挂满了血水。他已在逐梦的过程中成为了季节的标本。

  记得那年冬天的傍晚,我从他的木窗前走过。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停了,没有再飘。雪去了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另外的水和冰。我看见他的目光像灶间的两朵火焰,在窗棂背后忽闪忽灭。我以为他要借助燃烧,给自己一点温暖,可那火光瞬间就熄灭了,只剩下火焰的灰烬黏在他的眼睫毛上,像一层看不清的云雾。我忍受着一切,忍受着那个冬季带给我的沉默。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很想走过去,对他说点什么——比如说说这个冬天的短暂和永恒,说说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和不知是谁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的目光告诉我,他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人。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似乎也不屑于跟任何人说话,包括将他引领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对陌生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警惕。

  他今生最信赖的邻居是风和雨。如果他高兴了,风会把他刮到旷野,随一棵芦苇摇曳,或将他刮向一片果园,随桃花盛开。如果他沮丧了,雨会带他去池塘边听蛙鸣,或领他去河岸上听涛声……唯有在风和雨的陪伴下,他的世界才是完整的。我没有看到过他在风中奔跑,或在雨中蹒跚的样子。

  我看到的他,不是坐在窗前,就是躲在门后。

  有时,他也会从窗户爬出来,在院子中走来走去。从暮色初降走到翌日黎明,又从黎明走到月明星稀。有许多次,我从他的世界路过。我看到他把自己走成了一匹瘦马,这匹马掉光了鬃毛,老得像一个岁月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在院子里都走过哪些泥泞和坑洼,那个院子很潮湿,长满了青苔。他的脚印也长满了青苔。但我猜想他一定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或许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他有时是跟着一片雪花去的,有时是跟着一缕炊烟去的,有时是跟着一阵风去的,有时是跟着一场雨去的……他需要把自己放逐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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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去年吧,他还把自己走丢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那扇窗都开着,两扇木门也开着,唯独不见他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去关心他的下落。只有我偶尔还会想起他。有一次,我趁大家都躲在屋内烤火的时候,偷偷地跑去把他的窗和木门掩上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可那窗和木门实在太破了,我刚转身,又被风给吹开。我再次掩上,风再次吹开。我感到心酸和寒凉。我担心他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家就早被风刮走,或被大雪给覆盖了。倘若那样的话,他就是真正的失踪者了。

  好在,就在那个冬天快过完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他满脸胡子拉碴,被西风裹着在走,像一件旧衣裳在飘。他的肉体、骨头和魂魄,都在归家途中破碎掉了。

  他回来后,我以为他会换个活法,至少把残破的窗户和木门修一修。谁知,他彻底封闭了自己。整天都坐在窗前,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把头垂在窗台上,发出不同程度的呻吟。

  他的呻吟,是冬季最后的晚钟。

  幻蝶之舞

  那只蝴蝶,穿着一件花衬衫,在黑夜里飞。它从上弦月飞到下弦月,从七月半飞到七月尾。它的飞翔扰乱了他的睡眠。他躺在床上,也躺在梦中。夜窗外,是更深的夜色。他不知道那只蝴蝶来自哪里,是从他的前世飞来,还是从他前世的前世飞来?他从那只蝴蝶身上看到了个人命运的轨迹和征兆。

  他是一个追蝶人。他渴望飞翔。蝴蝶也渴望飞翔。那只蝴蝶带他去了许多地方——草丛、花圃、峡谷——岁月的此岸和时间的远方。

  有一天傍晚,他坐在田野上等蝶。夕阳铺满了大地和他的想象。那只蝴蝶采蜜去了,剩下他独采自己的忧伤。他渴望那只蝴蝶能快些回来,用采来的蜜将他的忧伤灌满。他就那样等啊等,等到夕阳的颜色由深变浅,由浓厚变得稀薄。他有点绝望了,开始坐立不安。他想去找那只蝴蝶,又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他怀疑那只蝴蝶早已厌倦他,离他而去了。倘若那样的话,他不清楚今后谁还能带给他飞翔的高度和憧憬。可正当黑夜降临,夕阳收尽残照之时,那只蝴蝶飞回来了。这让他喜出望外。遗憾的是,蝴蝶那天并未采到蜜,它只采到了晚风的烦恼和夕阳的余哀。

  那天过后,他的欲望减少了,却对那只蝴蝶愈加依赖和迷恋起来,仿佛他活着就是为追一只蝶。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熟人。他的生活里只有一只蝶。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孤独的。他大概四岁或五岁那年,他父亲见他不说话,将他丢在一个废弃的瓦窑里。他也不反抗,安静地坐在窑内,也不抬头仰望星空,也不啜饮草叶上的露水。他不哭也不笑。他只想等待一场火,把自己焚烧成一只蝴蝶,在天空自由地飞、懒散地飞、沉默地飞、孤独地飞。但那场他想象中的大火一直没有来,他等来的只有雨和雪、风暴和闪电。他还想继续等,他不想从窑洞里爬出去,他相信那场地火一定会来,就像相信自己肯定会变成一只蝴蝶。他就那样等啊等,直等到在草色连云的季节里走来了一个女人。他不认识那个女人,只感觉有几分熟悉,却又是全然的陌生。那个女人一见他就哭,泪水像一条长长的河流。他也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他已经在窑洞里活得不悲也不喜了。那个女人要抱他出去,他也不反抗,任由她抱。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也第一次感觉到灵魂有了重量。他的胸膛滚烫,似被烈火灼烧和包裹。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苦苦等待的那场大火,竟然藏在一个女人的体内。他就要被融化了。他正在涅槃成一只黑蝴蝶,向着那灯火辉煌的远方飞翔。

  他被那个女人从窑洞里救出来没几年,四年或五年吧,那个女人就去世了。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麦子泛黄的季节——女人死去的前几天,还带他去麦地里走了走。阳光照在饱满的麦穗上,散发出一种成熟的芳香。麦田的上空,有几只蝴蝶在扇动翅膀。他想伸手去捕捉,被女人挡住了。他看见女人的眼里泪水盈眶。他预感到了什么。他看着那逐渐飞远的蝴蝶,像看着一段正在消失的旧时光。

  女人去世后,麦子也归仓了。大地裸露出来,他重又感到孤单。那段日子,他总是看见有大群的蝴蝶在被刈割后的麦田上空飞翔。他认不出其中的哪一只蝴蝶是那个女人变的,但他知道那个女人一定就在那群蝴蝶中间。

  他也很想变成一只蝴蝶,随那个女人而去。可那个女人在临终前告诉他,如果追得上自己,就随她一起飞,追不上,就好好地活着。他信了女人的话,做了一个追蝶人。他白天追,夜晚也追。那只蝴蝶飞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那只蝴蝶带他去了许多地方——海边、沙漠、草原——活着的边界和死后的天堂。

  他是一个追蝶人。他从少年追到中年,又从中年追到老年,仍然没有追上那只蝴蝶。那只蝴蝶,是坟头上开出的花朵,是一个追蝶人灵魂中最耀眼的光照。

  鸟窝之秘

  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鸟窝。我在走动中错过了许多的东西——落日与青山的挥手,流水与树影的缠绵,花朵与晚风的分离,种子与沙土的相聚……但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它,在我回眸的刹那。它作为鸟的一个遗址,牢牢地架在那棵白蜡树的枝丫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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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空鸟窝。光线从顶端打下来,有一种古旧之感。我不知道这个窝里的鸟都去了哪里,是随着季候迁走了,还是被飞翔带去了远方?也许,它们是遵从了梦想的召唤,去到另一个丛林、石崖或草甸,开始了新的生活,换了一种活法吧。

  鸟跟人一样,住久了,都是要迁居的。鸟朝鸟想去的地方迁徙,人朝人想去的地方迁徙。不同的是,鸟迁走后,隔一年半载,等到春风吹绿杨柳或桃花染红山野的时候,它们还会飞回来,重新在故乡筑一个窝,找寻旧时光阴。而人呢,一旦迁走后,就不想再回来,哪怕故园长满荒草,墙壁爬满青苔。即使回来,也是要挑时间的,诸如清明节前后、除夕的夜晚或农历正月最初的几天。回来后也不会像鸟一样恋旧,去沐浴春光,把心事和记忆放到阳光下晒一晒,只会跑去覆满野草的坟头,给先逝者烧几张纸钱,放一挂鞭炮。心慈一点的,再跪下磕几个头,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就匆匆地离去了。

  有鸟窝的地方就有鸟的影子和歌唱。我愿意相信是这样。就像现在,我看到白蜡树上的空鸟窝,眼前就会幻化出几只鸟来,它们在我的回忆里飞和鸣叫。许多许多年前,大概也是在这棵白蜡树下,有三个光着脚板的孩子,望着树上的鸟窝发呆。窝里有几只肉嘟嘟的小鸟,鹅黄的绒毛像阳光一般耀眼。鸟的妈妈或许是飞出去觅食了,把它的孩子们留在窝里。天就要黑了,夕阳在天边渐次吹熄火把,晚风将火星吹得东一颗西一颗,飘得满天空都是。那几只小鸟感到害怕,孤独和夜幕同时笼罩在它们头顶。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发出颤抖的叽喳声。过了一会儿,有一只胆子稍大的小鸟,将头伸出鸟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它发现那三个孩子正惊恐地望着它们,和它们之上正在降临的暮色。

  那三个孩子的妈妈也是外出觅食去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妈妈是否跟小鸟的妈妈去了同一个地方。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有口饭吃,不至于挨饿。他们想帮自己的妈妈,却帮不了。他们可怜自己,也可怜那几只小鸟他们可怜自己的妈妈,也可怜小鸟的妈妈。她们担心母亲们在觅食的过程中会惨遭不测——被一场风暴刮到天涯或海角;被一阵雷电送去地狱或天堂;被一轮太阳晒成尘土或枯草;被一次山洪冲去地心或远方……

  小鸟们在树上盼妈妈,孩子们在地上盼妈妈。不管是谁的妈妈先归来,他们都会欣喜若狂。如果是小鸟的妈妈先回来,孩子们就会吹响呼哨,他们的呼哨是黄昏下的晚祷。如果是孩子们的妈妈先回来,小鸟们就会在树上歌唱,它们的歌唱是晚风中的诵经。

  时间晨昏交替地过了若干年,孩子们都长高长大了,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也早就可以展翅飞翔。黄昏和风雨、夜幕和孤独,都不再使他们感到害怕。他们已经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不再需要妈妈的呵护和陪伴。他们去了远方生活。妈妈老了,鸟窝空了。空空的鸟窝装着妈妈的盼望和孤寂。那盼望,像月亮一样时圆时缺;那孤寂,像星子一样时明时暗。

  我从树底下走过,我的头上有一个空着的鸟窝。我痴痴地抬头望,我是当年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我能望见的仍是当年的那个鸟窝,我所望不见的是当年的那几只鸟。天又要黑了。天黑得好快、好早啊!在天黑之前,我看见有一个老人,慢慢地来到白蜡树下。她的手里拿着一片羽毛。她只知道那片羽毛是多年前从某只小鸟身上掉下来的,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只小鸟。她将这片羽毛珍藏了几十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亲自将羽毛还给那只鸟。她每天都在鸟窝下等待着鸟儿的归来,头发白了,皱纹深了,她等待的鸟仍是没有来。但她相信那只鸟会来,就像我相信有鸟窝的地方就有鸟的影子和歌唱。

  那个空鸟窝,是死神的一顶帽子,反扣在苍蓝色的天的底下。

  群山之巅

  我被群山环抱着。山一层叠一层,绵延至天边。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习惯了在群山的皱褶间奔跑或仰望。白云在山顶徘徊,飞鸟在苍穹啸叫。我几乎跑遍了群山的每一个山脚,却始终无法到达山峰的顶端。我不知道山的那边都有什么,是否跟山的这边一样,有炊烟和茅屋、落日和朝霞、烈焰下耕种的农夫和月光下睡觉的牛羊?我想我今生一定要去群山外看看,我要用一生的光阴来变成一只鸟。我要飞到群山之巅,去看看我在山脚下无法看到的东西。那些东西,也许是太阳的骨头和眼泪,也许是长河的绝望和永恒,也许是梦想的舞蹈和悲伤,也许是时间的天堂和墓园。

  大概十岁那年吧,我跟随一个猎人去翻越一座山。他说只要我肯跟着他走,他就能将我带出群山之外。我很虔诚地跟着他,像跟着自己的一个信仰。那个猎人沉默着,如群山一样暗哑。他的肩头永远扛着一杆枪,却从不朝群山中的猎物开火。有时见到一只野兔或山鸡,他还会吓出一身冷汗,脸色苍白得犹如林间岩石上的一块苔斑。我跟着他在山中转悠,我见他扛着枪的样子很可怜,像扛着一根干树枝或一根死去后的野兽的肋骨。我很想帮他扛扛枪,又怕他不愿意。那杆枪既是他的“纪念物”,也是他在群山中行走的“通行令”。若是走累了,他会暗示我跟他一起,在某一棵树下或某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落叶堆积在我们的脚边,厚厚的一层。那些落叶红黄错杂,每一片都像是季节寄赠给大地的信笺。我紧挨着他,以为他会给我说点什么。可他仍是沉默着。估计是觉察到了我们相处的尴尬,他从腰间取下那个拴在麻绳上的颜色乌黑的酒壶,拔掉壶塞,递给我喝。我摇摇头,他于是果断地缩回手自己喝了起来。我们的头上还有枯叶在离开树干。或许正是叶片坠落地面的样子让他忧伤,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在群山深处飘荡,使我颤栗和恐怖。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盯着他看。我们是两个赶山人,我们在群山中孤立无援。后来,我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鼓足勇气继续跟着他走的,也许是因为一个男人的哭泣,或一杆不朝动物开火的猎枪吧。我们又在群山中走了很长时间。我们先是走过了春夏和秋冬,接着走过了风霜和雨雪,然后走过了白天和黑夜,却最终都没能走出过群山。这个猎人一直都在骗我。他其实也是一个梦想着走出群山的人。他在群山中走了大半辈子,也未能翻越山顶。他之所以叫上我,是不想让自己过于孤独,不想倘若哪天他死在了翻山的路上,没有人可以将他的尸体扛回家。他需要预先给自己的死亡安排一个通风报信的人。

  这个猎人深刻地影响了我。他让我知晓了任何梦想的道路都是艰辛和多舛的,乃至于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尤其当我沿着群山起伏的山脉走过许多的弯路,爬过许多的峰峦和峭壁之后,才真正懂得了那个猎人曾经的沉默和哭泣。人的一生,有多少光阴属于自己,有多少憧憬能够变为现实呢?

  群山依旧是原来的群山,而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心想要到山外去的懵懂少年。现在,我的脸上和心上,也都有了群山似的皱褶。我站在群山的面前,群山照样环抱着我,但我丝毫没有了翻越和突围它的冲动。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它,像看着山上的树叶的颜色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这一绿一黄之间,不知有多少的时间流走了,又有多少埋葬的和生长的事物在睡去或醒来?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群山深处走过。我知道这走的后果。那个猎人已经死去多年。他走过的地方,树木都发出了嫩芽。而且,在他走过的那座山的半山腰上,还筑起了一座庙宇,每天都有晨钟和暮鼓的声音从山中传出来。我站在山的这边,只要听着那悠长而苍凉的声音响起,就会抬头望天——我竟然望见那个猎人的魂在群山之巅自由地飘飞。而当声音止歇,我还会看见猎人留给我的那杆猎枪。它安静地挂在我的老屋的墙壁上,生锈的枪筒像发霉的往事和潮润的愿想。

  寂寞坡地

  那是个漫长而寂寥的夏日午后,天地之间已有了一丝浅浅的秋意。溽热的日子就要过去了,我怀着一种宁谧的心绪去到坡地。坡地很荒凉,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只鸟影。只有满坡萎黄的茅草和田垄间翠绿的红薯藤。我渴望在坡地上寻找到一些什么——走远的春风和暗淡的星辰,耕耘的农人和贫瘠的土地,割草的孩子和埋头吃草的牛……

  我一个人在坡地上走着。坡地是我熟悉的坡地,也是我陌生的坡地。我沿着曾经走过的路从左往右走——这也是我的记忆回溯的路线。我相信只要这样笃定地走下去,就能抵达我的精神或血脉的上游。只是,我不敢确定,在我寻找的过程中,会有哪些事物出来阻挡我的道路和追忆。我已经很久没有回乡了,或许我在行走中所遇见的一切,都是我找寻的线索和路标吧。

  那两块椭圆形的沙地是我最先遇到的。沙地在南方极为少见,整个坡地也只有这么两块。脚踩在沙地上,软软的,像踩在时间的骨灰上。有时大风吹起,沙粒满天飘飞,被风追着跑,仿佛死神在追赶一群绝望的人。有些沙粒跑累了,就落在草叶上,变成另一种疼痛,而有些沙粒即使跑到穷途末路,也不愿意坠落下来,被风所俘获。它们宁可撞死在风的墓碑上,再投胎成新的沙粒,或转世成新的露珠。多年前,我见到一个老妪和一个老头在沙地里种花生。他们俯向大地的身影,像两根插在沙地上的晷针。我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着。我看到太阳的光由东向西地照在他们的脊背上;我还看到老妪下垂的乳房和老头隆起的驼背。他们都在替刚种下的花生掩土,可他们的手都已握不住沙粒。那些从他们指缝间漏掉的黄沙,像从他们的晚景中漏掉的光阴。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那一幕依旧深深地让我惊悚。我知道,那两位老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早已被厚厚的泥土掩埋在了地下。我站在沙地上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弯腰捧起一捧沙粒,像捧起由两个老人的汗液和泪水变成的化石。

  在沙地的旁边,我还遇着两棵松树。那是两棵不大也不高的松树,它们生长了几十年,也没有把自己长得伟岸或挺拔。或许,它们也曾想到过飞翔,把自己移植到天空和白云之上去生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它们怕自己走了以后,沙地会变得更薄。它们不能带这个头。如果松树先跑了,那紧接着其他树也会跑,草也会跑,花也会跑,地衣也会跑……这样一来,坡地就是光秃秃的一片了。我围着松树转了几圈,地上落满了松果。我拾起一枚,看见上面长满了岁月的鳞片。我想把这枚果子重新还给松树。我反复地朝树冠上抛,希望其中的一棵树能够接受我的馈赠。但它们死活不肯伸出手来接,好似我抛给它们的是一个昨日的世界。它们已经与那个世界告别了。我哀伤地坐在树下。我的哀伤是松果落地的哀伤,更是落地的松果不能再返回到枝头的哀伤。我不停地抚摸树身,我摸到了松树的老骨头和开裂的伤口。我又幻想把松树的伤口缝合。我抓起地上的沙粒朝松树的伤口里塞,塞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些沙粒统统是从天空中掉下来的盐。我顿时感到自责。我立起身,想跟松树鞠个躬或来一个拥抱,以表达我的忏悔和罪过。可松树却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我,像两个慈祥的老人,打着伞,替我遮挡住日照。我的悔意更深了。我赶紧离开,朝别的地方走去。

  我一个人在坡地上走着。我走过了坡地的阴面和阳面,我渴望在坡地上寻找到一些什么。那是个漫长而寂寥的夏日午后,我的母亲去坡地割柴。我怕她走丢,偷偷地在身后跟着她。我担心她会像她割的柴一样,跟着炊烟走了。在此之前,有很多去坡地的人或动物,最后都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一个随落日去坡地割草的孩子却跟着朝霞走了,一头随太阳去坡地吃草的牛却跟着月亮走了。我不能让我的母亲走丢,她是我的精神或血脉的上游,我要像那两棵松树守护沙地般守护好我的母亲。我在坡地上守护了许多年,一直守护到我的母亲坚强到不再走丢的那一天我才远走他乡。如今,我从他乡归来,我的母亲已经老得再没有力气爬上坡地了,可我仍想守护什么——我的守护能坚持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坡地的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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