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外公了。小的时候,害怕做梦,怕梦里的那些诡异画面;人到中年后,反而希望多做梦,因为你知道,有些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人生就是如此颠倒。
记忆里,外公长得高高瘦瘦,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双眼皮的皱褶深深地刻在眼窝里,虽然那时他已经50多岁,但脸上依然残留着美男子的风采。
外公总是穿着衬衣、长裤,从不穿汗衫、短裤,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的梅花手表,乍一看,文质彬彬,像个教书先生。他虽然穿得讲究,但衣服也就那么几件,还都是蓝色的。下田劳作时,他就把裤管和衬衣袖子卷起来,露出精瘦的手臂和小腿;劳作结束后,他捧起沟渠里的清水把皮肤上的污泥洗干净,再放下袖子和裤管。外公爱干净是出了名的。家里脸盆架上只有两把牙刷,一把是我的,一把是他的。外婆是从不用牙刷的,一是因为不会用,二是出于对新事物的恐惧——村里其他老人也不刷牙。家里也只有我和外公一人用两条毛巾,其他人都是一条毛巾从头擦到脚。这种城里人讲卫生的时髦做派,是外公从武汉带回来的。外公床前的案几上,常年摆着一只军绿色的旧箱子——箱子这种东西,在农村是很少能看到的。那个箱子就放在窗子下面,十分显眼。我经常去翻那只箱子,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但里面除了外公的几件衣服,什么也没有。那只箱子,也是他从武汉带回来的。
在村里,外公是个格格不入的人。他务农几十年,仍然挑不动草垛,双抢时还不如母亲挑得多;他胆子小,因为怕蛇,连黄鳝都不敢抓;他还特别怕死,总是念叨“我爹只活了57岁,我今年都56岁了”,害怕自己像外曾祖父一样短命;在讲究延续香火的时代,外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曾被外村的人辱骂“半边孤老”。
他实实在在不算是被乡村认可的“男子汉”,但这并不妨碍外公人缘好。我家门口有个堰塘,周围人家淘米、洗菜、喂牛,都会来我家的堰塘。那些爷爷、伯伯从门口经过时,总会停下来,喊一声,外公就走出来,立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和来者寒暄。有时候聊得兴起,好几个人聚在门前,一直聊到天色发黑,直到各家喊“吃晚饭了”,大家才会散开。
夏夜,大家摇着蒲扇在门前纳凉时,外公会给大家讲古。从《封神榜》《西游记》到《镜花缘》,外公都能倒背如流,像说书人一样抑扬顿挫地把故事讲出来。在一群文盲老头儿中间,外公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不仅老人和小孩爱听他讲古,就连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围过来听。一到外公讲古的时间,大家就把椅子拖到我家稻场上,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外公不慌不忙地洗完澡,将凉床搬到稻场中央,端起搪瓷茶缸,摇着蒲扇坐下来,才开始讲古。从前一天讲完的地方开始,讲起下一回的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揭开茶缸盖子,喝一口酽茶。大家等不及,纷纷催促,他只好放下茶缸,清清嗓子继续讲。一个晚上,外公最多讲两回,说再讲伤嗓子。可是等我们散开后,他和大爷爷、三爷爷聊起新闻,兴奋时高声大嗓,倒是一点儿也不怕伤嗓子。
外公讲的故事里,我最喜欢听《西游记》,听到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把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就高兴;听到三打白骨精,孙猴子苦苦哀求唐僧不要赶他走就伤心。到了上床的时间还舍不得睡,摇着外公的手央求他继续讲。这时候外婆就会来催促,一边拉着我往屋里走,一边撇嘴。外婆嘴里骂外公讲的都是假事,她自己却对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的故事百听不厌。
二
我每天在山野之间乱跑,饿了就拔起田里的红薯和小萝卜充饥,渴了就在堰塘边用手舀水喝,孙猴子似的。饶是如此,在三四岁的时候,也能背些《唐诗三百首》里的诗,这自然是外公教的。张家是本地有名的大户,外公年幼的时候,他还是张家少爷,受过正经的私塾教育,《三字经》《千字文》还有唐诗宋词都是童子功,这些他学过的东西在半个世纪之后又以另一种形态传授给我。可是在我刚记事时,家里除了日历是没有书的。他胆子太小了。
但外公终究喜欢看书。每个月他都会去赶集,老街的杂货铺里也租书,老板谢老是外公的朋友,外公总是去谢老那里下棋、看书。他把租来的武侠小说藏在被褥下面的稻草里,以为我找不到,但我每次都能找出来,对着窗户翻看里面的插图。外公租过梁羽生、柳残阳的书,都是纸张泛黄的平装本,每章都有插图,配的是白描的打斗场面:侠客们高高跃起,衣服的每条纹理都随着风的方向,仿佛下一刻,武器上迸溅的火花就要跳出书外。
在神仙和侠客的世界里,我先看到的是浪漫和潇洒,后知道的是规矩和道德,这使我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性子。学会写字之前,我就已经先学会画画,其实也没人教,就是自己拿着外公的毛笔,蘸上墨汁,在报纸上画各种小人,画侠客,画孙猴子,最后居然信心膨胀,在大门上画了个白娘子。那是个很丑的白娘子,占了半副门板,母亲训斥我胡闹,外公马上回护,说他的房子,我想画哪儿就画哪儿。母亲不满外公外婆对我的溺爱,说我没有女孩儿样,长大了是要吃亏的。外公却说,成材的树儿不用砍。
外公对我的纵容到了夸张的地步。冬天下大雪,起床太冷,我不想去学前班,却因害怕老师,不敢不去。外公就把我驮在肩头,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学校走;怕我冻着手,还专门用一个油漆小桶装上烧着的木炭,给我提着。
学前班毕业,我因为是下半年生的,报名时没满6岁,同学们都上小学一年级了,我却被留在学前班重读,心里羞耻,放学后一路哭着回家。从来不和别人讲好话的外公,跑到学校去和校长争辩,说另一个10月生的小孩也上一年级了,凭什么我孙女就不行。在外公的努力下,学校让步,第二天我就成了小学生。7岁后,我搬到镇上,外公知道我喜欢吃螺蛳,夏天天没亮就在堰塘的石板上摸螺蛳,摸满一桶,养两天去了泥腥味,再一粒一粒地把螺蛳肉挑出来,放在砂锅里和腊肉、咸菜同煮,做熟了给我送过来。门前种的果树上果子一黄,外公就全部摘下来送到镇上给我,一颗都不给别人。他靠着两条腿,燕子衔食般,一点点把老屋里的好东西给我送过来,生怕我吃不到。
三
其实外公对我的溺爱,源于怜惜。村子里向来重男轻女,外公因为没儿子,年轻时不知受了多少讥讽。父亲也重男轻女,偏偏自己又入赘到了张家,偏偏我又是个女孩。就是看出来父母对我的忽视,外公才加倍对我好,他的溺爱里,承载着三个人的重量啊!
村里的熟人们都是好人,可是好人的淳朴里也包含着自己都未发觉的恶意,经常有些熟面孔拉着我的手问:“灵儿,你为什么姓李不姓张啊?”或者怪笑着把我的姓念成“张”。我怕生,不敢说话,自己羞得哭。我本能地感到与众不同是一件危险的事,别人都是跟父姓,我要是不一样,多奇怪啊!可就算随父姓,我还是成了个异类。跟着父母搬到镇上后,和堂弟堂妹们一起玩耍时,我总是被支配、被嫌弃的那一个;大家一起出去淘气,挨打的却是我;别人放学了可以玩,我却要带弟弟。就算这样,在叔叔、姑姑们的嘴里,我依然是世界上最笨、最坏的小孩。一到放假,我就如归巢小鸟般跑回老屋。外公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回来,也不问我父母对我好不好,更不问作业有没有做完。油黄的灯光下,外公喝酒,我吃花生米。“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自己过自己的。”外公端着红色塑料小酒杯,一口抿完白酒,用筷子敲敲盘子,催我吃菜。
外公是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的。他3岁丧母,10岁时外曾祖父败光家产,冬天没鞋穿,脚后跟冻得流脓。为了填饱肚子,他腊月里跟着外曾祖父藏在江边的芦苇荡里,冒着生命危险在日军封锁下从对岸偷运黄豆。多的是人笑他落魄,但他还是长大了。成年后因为有文化,被推荐到武钢工作,在那个年代成了工人,吃面包、看电影,前途无量,却因为外曾祖父的一封信,又回到村子里务农。
连我都惋惜他的选择,可是他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因为能写会算,外公成了公社的会计,随便写一笔,就能把工分加上去。想认他做“干爹”的人一大堆,外公却从不徇私。后来那些巴结他的人发达了,外公只要去张张嘴,就能给母亲解决工作,但他没有那么做。大家都说外公太清高,外公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些笑声和闲言碎语一直围绕在外公身边,但外公永远不为所动。
四
外公就这样安静地老去,从一个清隽的中年男性老成了一个牙齿掉光、天天戴着皮帽的老头儿。租书的谢老早已去世,武侠小说也已经没落。外公的飞蚊症更加严重,他不再看书,越来越沉默,总是盖着厚厚的褥子坐在太阳下打盹。我在外面上学、工作、成家,见到外公的时间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2017年,他全身的器官都已经衰竭,身上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脸上黑洞洞的只看得见眼睛和嘴。因为卧床,他生了褥疮,我知道后,买了几盒水胶体褥疮贴寄回去,电话里指导母亲给他换药。他的褥疮好转后,就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半夜疼痛时,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要我救他。他因为脑萎缩,已经痴呆,性格更是变得暴躁,可还是认得我,再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看着很吓人吧?”接着催我把孩子抱出去,说别吓着孩子。隔了那么远的时光,外公失去了外貌,失去了健康,甚至连理智也被剥夺。他发狂时的呻吟和叫骂让我害怕,而眼睁睁看着他死这件事又是这样充满罪恶感。
当我还在两种情绪之间挣扎时,外公走了。我甚至都不敢合上他的眼。“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外面叫人!”姑奶奶对我说,“你在他身边,他也看到了你的下一辈人,你外公走得安心咧!”帮忙洗澡穿衣服的人拥进房间,我被挤出来,很想哭,却又挤不出眼泪来,如同一个木偶跪在灵堂前,脑海里都是浮光掠影的碎片。
外公走了后,他那张干瘪失真的脸在我脑海里逐渐变淡。我梦里的他,都是50多岁的模样。他穿着蓝衬衣,坐在门前的稻场上,跷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缸,正在抑扬顿挫地教我背诗,而他背后的太阳,很亮,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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