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公主,所以她入睡的时候整个王宫都得安静下来。不仅国王、王后和所有仆从一起睡着了,接着,“马厩里的马、院子里的狗、屋顶上的鸽子、墙上的苍蝇都睡了。连炉灶进而燃烧着的火焰也静静地睡着了,烤肉不再咝咝作响,厨师正要揪一个做事马虎的帮手的头发,扬着手就睡着了。风静止下来,王宫前树上的叶子一丝不动。”钟摆停了,公主睡着了,睡在琥珀和果核的甜美深处。世界以静默响应着公主的睡眠——身份的高贵体现于此,一如,领唱需要合声,死去的王需要陪葬,一如,人们倾向于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理解为有什么招致了神的不快。
出于报复,没有受到邀请的占卦女最初预言公主在十五岁被纺锤刺死,多亏最后一个占卦女还没来得及祝福,她缓解了那个恶毒的诅咒,说公主不会死去,只是要沉睡一百年。我们隐隐怀有这种认识:睡眠,是死亡的仿制品,甚至是一种安全的练习。睡眠使人放松,恢复体力,并且能够得到梦境的奖赏。我们把睡眠作为赐福来领受,却如何惊恐于死亡,焉知它不是一场更大的赐福?因为没有人从那条道路上返回,提供给生者真正有说服力的不是停留在猜测阶段的心得,所以,对死亡的灾祸感,其实是我们对所有未知事物所抱持的普遍恐惧。了解能让我们平息下来,只有死者,不再忌惮死亡。
籽粒碎小,黑,想象不出它能酝酿花瓣。玫瑰的花苞比怒放时更令人赏心悦目,我曾幼稚地猜测它有黄金的蕊。完全盛开的玫瑰有些俗丽,就是好看加平庸。花苞美在神秘的关闭里,只要不开,美就蕴含在未知那无限的可能性里。理想的美在于它不被抵达,爱情的美在于它难以实现。睡美人的美,在于她是一个不为所动的公主,她的沉睡比苏醒更媚惑,像玫瑰花蕾。
是啊,美人和睡美人,到底哪个更美?美人痣和美人计,你偏爱天然还是人工?或许,美人痣只是美人计开始启动的小冒号。尽管在公主沉睡过程中,时常有来访的王子被荆条缠死,但,他们霉腐的尸体是否如肥料更养护睡美人的腮红?美,用于威胁,也许比用于鼓励的时候要多。
我向来不相信,时间偷走的东西还回来时会变得更好。乐观的人说例外存在,举证时间偷走美貌还回智慧——错了,智慧只是暂时还没来得及偷走的东西。童话无须尊重现实法则。花苞终会开放,公主终会醒来,如此,时间便成为手中一件被利用的工具……百年沉睡将使公主天下无双。对于抱得美人归的王子,幸福不是等待和追寻,只是一次恰逢其时的投机。
妙就妙在公主不随时间老去,否则,睡美人会变成荆棘丛中的妖婆,童话爱情会变成长寿者和少年的鬼混。睡美人曾经从链条上逃脱,她不再被时间统一度量。中国神话里也有类似情节,烂柯山讲述一个观棋樵夫回家时已沧海桑田。时间中暴露了等级差别,神的一天是我们的百年——当然这不难理解,如同蜉蝣的生死,完成于我们的一个短暂清晨。
睡美人表现了拯救的浪漫主义方式。不是医生而是王子,不是药物而是鲜花,不是人工呼吸,而是吻——是纯洁之物,终止了不幸。这并非仅限于中世纪的唯美习惯,即使在后现代的今天亦如此,文学作品及科幻电影试图告诉我们:把世界从末日中挽回的,常常,是一个孩子,或一场爱情。所以我们不能忽略在现实中无用无为的东西,灾难到来,它们才会彰显藏而不露的使命。
好了,现在让我们翻开浪漫的另一面。我们熟悉如下的情节:妖婆收留迷路的儿童,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养肥;这一天,她为其中一个孩子涂上油脂,炉子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妖婆要把他烤得香喷喷的,蘸上作料吃……这些古典童话,显然浸染了恐怖色彩。但事实上,照顾到孩子的承受心理和阅读所需要的健康目的,这些血淋淋的情节已经经过稀释,原创的童话更为残忍。
睡美人最早并不是被一个吻唤醒。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字端的是1636年的意大利版本,睡美人被一个人强奸了,临走时连一个字条都没有留下,就骑马走了。她到9个月后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对双生子的母亲。从卡尔维诺所搜集的《意大利童话》中可以找到证据,只不过强奸者的身份体面,他是国王,并且他的了无音讯还有一个完全可以被原谅的借口:他病了,病得意志不清。
现在我们知道,睡美人的睡眠可以用来回避痛苦,假设痛苦更剧烈,更极端,就需要以死亡来回避。痛苦的延宕过程洗刷了被强奸的耻辱,当孩子降生,他们无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强奸者的罪行显得不那么必要,多数时候,它使凶犯变成血脉相系的亲人。睡美人将和在她无知无觉中破坏她童贞的男子永结连理,共度余生。这是一个童话里少见的个案。通常情况是,罪行甚至仅只是弱点,就要面对超出必要限度的严惩,诸如反面人物由于嫉妒、吝啬、占便宜这种小缺陷去领教酷刑,去变驴变狗,去死。而在这个睡美人的底版故事里,等待罪行的,竟是可以享用一生的幸福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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