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洛佳:说到底,每个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我们找准它在哪儿,在适当时机按下去:吱扭,门就开了!
清贫如叶莲娜的知识分子,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不是被自己的女学生当面怜悯。拉拉对叶莲娜说:“您自己看看您穿的是些什么……您是全校的笑料……如今有谁还像您这副打扮!”
盼望命运是一只挥霍的手,批发好运——我承认,屈服于庸碌,已经不能再像年轻时候,无知无畏地要求被锻打。记得在日记里曾写下:“我要在冬天的木屋里,燃起清寒的柴枝。”如今由贫穷制造的惊恐,在我脸上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我无法克服对自己的厌憎。是的,真实的贫困恐吓了我。小时候,两家女子总在院子里的路灯下洗衣服。为了节约自家的一点点电费,她们忍受着被蚊虫叮咬,何况光线那么暗,她们不得不把领子一次次举得离眼睛很近,吃力地辨别衣服上的污迹……手里的肥皂经过长久存放,干得像木头片,这样用起来省。我那时已经怕穷,只是由于没有独立到对未来负责,才没有太多影响心理,可以放任文字抒情,把贫穷升华得和美德有关。今天,贫穷意味着频繁遭受侮慢,怎样才能宠辱不惊?我不得不承认消费主义的胜利,物质为王。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财富不是被灾难所剥夺的,正是被财富本身所剥夺的,如同一笔在两者之间不断兑换的外币所呈现出的递减。物质财富,精神财富。对待物质的态度其实就是对待精神的态度,一个是另一个铺在镜子背面的水银。
我们到底要什么呢,财富,虚荣,还是隐藏在两者之后的安全感?为了治愈作为心理疾病的年少理想,我们不断在受挫中学习——来自牛排的半生的教养。高尚,等于一张殖民的脸和一口经过校正的语音。美国中产阶级的理想,正成为中国人的普遍理想,多么与国际接轨——成为美国中产阶级等于成为中国的上等人。为了也有资格向电视里的第三世界表示同情,我们付出了多少不可赎回的代价……努力还在继续,我们所剩无几的成本还要付出多久?
我怕自己有一个像叶莲娜般令学生怜悯的中年,有一个像叶莲娜母亲般寒苦多病的晚年,我怕到不要后代,以恐自己微薄的财产被剥夺。我只认养保险单当儿子,广告上这样许诺:“每月两千元,养他二十年,他保证孝顺,让你老而无忧。”我已经不相信人了,包括亲情和爱,我信任的是试管、机械和一张由我作为受益人的保单。我愿我活着的时候体面,即使老而濒死,手里也有象征性的权力。我承受不了身体弯曲所比拟的屈辱。我爱钱。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替代了内心原来的密码——我曾经以此隔开外界的侵扰。现在一枚硬币,轻易撬动曾经紧锁的宝藏。我默许。我应该把变卖理想归咎于体力衰弱还是物质威胁?
叶莲娜必死。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或关闭她的整个世界,理想主义者依靠着一个无比脆弱的支点。除了精神,她没有另一端的物质让自己获得基础的平衡。瓦洛佳冷静地认识到,一个人一旦获得权力,那秤砣一样不由分说的权力,他就获得了对面巨大的对等物。叶莲娜却至死也没明白,那把钥匙,是留在她手中最后一点点权力,可以用来讲讲条件。即使她保全那把不断被磨损的钥匙又能如何?钥匙所誓死保卫的,是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她的理想,她的避难所……仅容栖身,根本配不上幻想的翅膀。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同志,你的理想除了动人名称以外,其他的,全像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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