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是一个锁匠,修锁配钥匙,从锁厂下岗后,为养家糊口,重操旧业。从一个制锁匠,到一个修锁匠,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守着手艺和本分,比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还淡定从容。
周末的一个下午,我带了把旧锁出去配钥匙,出门口之前,向邻居打听哪一家锁匠手艺好。隔壁李家老太太告诉说,长港路吴锁匠,没挂招牌,他配的钥匙,又好使又耐用。
在临近拐角处,看见了一间不起眼的门面,从外望去墙壁泛黄发灰,嵌有不少钉子,用尼龙绳子、细铁丝穿的锁芯,一串串挂在上面,每一串按型号分类,数量各不相同;一张两屉桌,是那种淘汰的老式办公桌,瘸了一条腿,用一块木条捆绑着。坑坑洼洼的桌面中间搁有台钳,钳口下有一些新挫下来的金属粉末,周围散落着换下来的坏锁芯和折断的废钥匙。
一把躺椅上,坐着一个五十上下的人。很远就瞥了我一眼,等我靠近了,一欠身,屁股离开椅子,站立的刹那间,双手提提裤子,又搂一把,笑着问,您配钥匙吧?我说您是吴锁匠吧,他说是的。我把锁递给他。他接了放在桌上,顺手抓起桌上的香烟,五牛牌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摇头问,配一把钥匙多少钱?他点燃香烟,坐回椅子,拿着锁端详了一番,又打锁孔取出钥匙,吹一口香烟,袅袅不断的烟霭,顺了额头散去。连那散乱的头发里,也散漫着烟草气息。他眯了双眼回一句,一块五。又说他这儿钥匙坯的材质好,新钥匙好用。
这时,我才认真地打量他。只见他五短的身材,劳动布的工装沾满了油污,每完成一个动作,都要习惯地用双肘去搂搂裤子,仿佛那裤子总是系不紧似的,然后小胳膊又在脑袋上抹一把汗水,本来就光秃的脑袋被抹得越发光亮了,脸上的皱纹沟布满了灰垢,无一例外地显出苍老与憔悴。
我看到他挑选出来的坯材,点头笑笑。吴锁匠慢腾腾地往里面移步,绕过一个帆布躺椅,伸手取墙上的一串钥匙。解开绳扣,把一个钥匙坯顺在手里,又绕回来,回头瞧一眼靠后面躺着的老太太,嘴巴撅了烟屁股说,老母亲,八十多了。我这才发现那个帆布躺椅上躺着一个灰蒙蒙的老太太。吴锁匠歉意地笑笑说,天天跟铺子来,说躺这儿心里踏实。我接话说,岁数大了,跟前离不开人,吴师傅,您对老娘有孝心,生意自然好。吴锁匠苦笑着说,这个行当,会饿死人的。
吴锁匠递过来一个马扎,我放下不坐,打量帆布躺椅上的老人,身上那宽松的衣裳 ,和铺子的颜色一样透着颓废。老人咳嗽一声,吴锁匠扭头,停下手头的钢锉。他吐掉烟屁股,抬脚踩灭了。老人侧身,睁开眼又阖目,似是睡去。头发灰白,瘦得没了精神。
钢锉像尖锐的刀子,磨擦出沙沙的金属声,仔细目测后,他松开台钳,取钥匙直接插入锁孔,反复锁了又开,听着锁鼻跳出锁眼的脆声。
我问他,怎么不买一台配钥匙的电动设备?
吴锁匠迷瞪着眼睛说,那机器没我的眼神儿好使呗。
吴锁匠是一个手艺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匠。一辈子靠锁吃饭,技艺精湛高超,解决“锁”的问题,看似很复杂的事情,他却像闹着玩似的,三下五除二就跟你弄妥帖了。尽管在他身上,我看见了执着的工匠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我还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很快忘记了他。在这个城市的街巷,生存着不同的传统手工匠人,都越来越边缘化,距离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远。还有那些铁匠、石匠、篾匠、刻字匠,像吴锁匠一样,不管怎样做到极致,传承了多少工匠精神,因为受众面的迅速减少,正在逐渐退出历史,直到消失。商业市场的残酷,让所有挣扎在手艺边缘的工匠,如履薄冰。
城市太小,日子长了,即使没有修锁的事情,我也会偶尔碰到他,慢慢地我跟老吴生了情谊,也了解了一些他的过往。吴锁匠的父亲,是一个老锁匠。在这条街上担一副挑子,靠制锁修锁的手艺,生活了一辈子。听老一辈人说,老锁匠跟小锁匠都是小个儿,很会说话。老锁匠后来进了锁厂,当了工人,吴锁匠长大后,找关系也进了锁厂。
他也了解了我的境况,说我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扎根不容易。他告诉我,他的几个“肚兜”朋友现今都在市里当局长部长,很是些实权人物,我笑道:“那好啊,让他们多关照关照您!”老吴诚恳地说:“我不是跟你卖弄,你在机关做事,都讲个仕途进步,我是想跟你介绍介绍,让他们提携提携你!”
我听后心里一愣,老吴上有老下有小,成天为生计奔波,没想到竟还为我费了这番心思,让我深为感动,但我知道,老吴的女儿去年中专毕业,至今还待业在家,便真诚地说:“我这个人挺淡泊,您还是拜托他们跟您女儿安排个工作吧!”老吴点燃一支烟,不置可否。
这时,他的老母晒了会太阳,身体有些不舒服,要回家休息。老吴立即掐灭烟头,把剩下的那截夹在耳边,对我说:“我去去就来!”他麻利地推过来一辆锈迹斑斑的小三轮车,在后面的椅子上塞块发黑的海绵垫,在妻子的帮助下,把老太太弄到车上坐稳当了,然后跨上车,一颤一颤地往马路对面的居民小区骑去。
望着老吴远去的背影,想起与老吴的交往,不禁使我抛却了那尘世的纷争,灵魂似乎变得纯净多了。我不清楚锁匠算不算江湖行当,江湖人。但我们那个地方水多河多,江湖多。江湖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远得像这座城市。
临近春节,我拎两瓶白酒去看吴锁匠。刚落过一场雪,门口扫得干干净净,门敞开,只见老吴一个人坐在那儿,盯着桌上的一把锁发呆。是一把指纹锁,市面上流行的一种先进的电子锁具。我叫一声吴师傅,他才讪笑着让座。他穿一件旧羽绒服,显然久坐发冷,他打一寒噤。我问他研究指纹锁干啥?他诡异地小声说,摆弄几天了。这家锁厂的广告说,谁破解了锁的密码,奖励十万块。他自信地说,我有把握的。
吴锁匠盯一眼酒,说您客气,回回关照。我说帮不了您啥,有困难您说话。他说年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有钱没钱一样过年。我清楚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又因为几瓶酒,老感觉欠我什么。老吴的这种表情,让我有不安的情绪。有句俗话,叫有钱没钱剃头过年。门店这种状态,不是他经营不善,手艺不良,而是这个古老的行当,的确没有市场了。如今他有这样平和的心态,已是很不容易了。但愿那条解锁有奖的广告,能够带给他好运。
老吴说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如果破解了,闺女的学费就有着落了。老吴开锁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再坚固的锁在他手里,不超过十秒打开了。我问他,外面小偷怎么这样高的功夫,几秒钟就开了那门锁了?老吴说:“这个最简单了!”我说:“你能不能演示一下?”老吴犹豫了片刻,说:“看你也是诚实的人,我就让你开开眼吧!”老吴一再强调,他这一手是不露人的,这是干他们这行的道德。于是老吴从柜子底层摸出一个用油布裹着的文具盒样的铁盒打开,我看到里面都是很精致小巧的工具。老吴又从他柜台上拿出一把大锁锁上,只见老吴用一把有钩的工具在锁舌里快速穿拔几下,然后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这把大锁被打开了,看得我木呆呆的。我惊讶地说:“这锁岂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东西?”老吴笑道:“锁这玩意,自古防君子不防小人!”完毕,立马收拾家伙,仿佛有人要窥视他的秘密似的。
过了春节,锁匠铺一直打烊,老吴关门埋头破解指纹锁的密码。正月十五过后,锁匠铺还关张,再后来听说,老吴病了一场。到了四月,一个艳阳天的日子,锁匠铺开门了。听到消息后我去看他,坐在门口晒太阳,一旁坐着他的老母,两张病恹恹的脸孔,苍白得近乎失血。
老吴未能破解指纹锁密码,在锁具面前第一次失手。他叹气说自己老了。我说那电子锁,不在你玩的范围。他张望着太阳,有些失望地说,也没我能玩的东西了。
我盼着锁匠铺开张,在我心里,锁匠铺是街景的一部分,和这条街一样有年代感,昭示着亲切的情怀。但是老吴只坚持一个夏季,彻底打烊了。传统的锁具已经淘汰,修锁和配钥匙花费的时间价值,年轻人更乐意选择换一把新锁。节约了时间,也经久耐用。
到了秋天,先是老吴的老婆,请了邻居帮忙,抬了那张老桌子,搁在街口儿。桌面上摞着锁具,桌后一把椅子。老婆守了几天,才把老吴逼上街。丢了铺子的老吴,少了老母亲跟了,每天多半时间,都打发在象棋上,对弈观棋,生意撂在脑后。一天难得听见有人叫吴锁匠,三天两头不开张。
入冬了,吴锁匠的桌子消失了,锁匠铺子,锁匠桌摊,淡出了这条街。听人说,吴锁匠成了吴保安。他搬出了这条街,守着收音机听戏,一步也不愿再踏上这条街。我们往来的次数,由疏到断,都淡出了彼此的世界。
翌年临冬的一个周一,老吴的老婆,突然来单位找我。她瘦得像一个猴子,一脸的苦相,虽然有些意外,明白她一定有事而来。我问老吴还好吗,她说好着呢,比守锁匠铺子好多了,一月有两千块钱的收入,又稳定又轻省。锁匠铺关门的那几个月,最多三五百,最差一二百,吃饭不说,连房租都交不起啰。她又笑说,闺女今年也毕业了,也有了工作,能帮衬一些了。
我问老吴怎么不来呢?她皱眉说打关铺子那天起,就耷拉着那张脸,像人人都欠他钱似的。还一个人喝醉了,跟那小孩子一样地哭,张大嘴巴哇哇半天。
老吴的老婆,到了退休的年龄,她是锁厂的临时工,缺少一个证明她在锁厂工作过的证明材料。有了这样一份工作证明,可以多算几年工龄。她在锁厂的工作经历,我还是了解的。满口答应,带她去串科室。办理妥当之后,她再三道谢,说让老吴请我喝酒。我说等周末了,我去看他。我请他喝酒。她说不当保安,别的也干不了啥。那锁匠铺子不能养家糊口,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呗。我问老吴的电话,她岔开话,又说人一穷朋友少,你算是老吴的朋友。
老吴的老婆下楼梯时,我在想象老吴醉酒的样子,也理解不了,从吴锁匠到吴保安,蜕变过程的阵痛。老吴不愿再回老街,是老街上曾经有他割舍不了的手艺。
那天落了一场雨,在同一刻,碰触到这个城市的每一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梦想,都风扬在这个城市。其实从一个梦里醒过来,或许才是新的人生的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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