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
——陈奕迅《十年》
十年之前,俺是广州街边的一个算命先生。
你别笑,俺也是为生计所迫,混口饭吃,同时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其实那年俺还没有孩子,刚和杨二丫结婚不久。杨二丫挺着个大肚子,刚出广州火车站,就撵着拎着大包小包如逃荒的俺问,你准备拿什么养活我们娘儿俩?
俺看了看自己在杨二丫身上的犯罪记录,又看了看广州上空阴晦的天,在心里算,算了半天,说,算命!
算命这碗饭并不好吃。俺照葫芦画瓢,学着那几个外地老头儿的样儿,在街边空坐了三天,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不好吃也得吃,总不能饿死。其实饿死俺事小,关键是还有杨二丫和她肚里的孩子。杨二丫摸着兜里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可怖,越来越像广州的天了。
好在俺天生不蠢。俺在夜市上买了几本错别字连篇的周易八卦,躲在租来的楼梯间里瞎琢磨。琢磨了一段日子,一个划时代的算命先生横空出世了。
在海珠区一些大型的鞋厂制衣厂门口,你可以瞅见俺的身影。俺顶着一个明晃晃的光头,胡子半尺长,不洗脸不刷牙,身前铺一块茶几大小的白纸板,上写有“占卜前程指点人生”八个大字。纸上空无一物,不摆抽签筒、易经图,也不像河南老头儿那样端本书装样子。俺席地而坐,安安静静,目光空洞,看天数蚂蚁。更让人震惊的是,俺不穿道袍或者袈裟这般行头,而是弄了一套奇装怪服,花花绿绿,有点少数民族的味道。
像不像一个世外高人?俺要的就是这效果。
果然,第一个找俺的人来了。
来人蹲下,一脸菜色。俺闭上眼睛,伸出仙人般冰凉的手指,在她的纤纤玉手上慢慢摸。摸啥?摸骨。其实啥也没摸,俺一边装模作样地摸,一边在心里揣测她的职业、经历、心事。
摸完。俺徐徐睁开双眼,叹了口气。
俺一声叹气,她果然神色大乱。俺目光散淡地问,想问哪方面?
这时,往往在这时,趁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俺会插播一段广告,以此推销一下自己,取得对方的信任。俺的广告一字一顿:吾非看相,也不算命,那是俗人做的事,全是骗钱的鬼把戏。吾知你的前生,也懂你的后世。你若信任吾,可以当老朋友聊聊,或许可以帮你。
如我所料,她哗地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回答把俺吓了一大跳,她说她想自杀……
俺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口吐莲花。一番语重心长之后,她频频点头,老老实实地掏出20块钱,临走,还千恩万谢。
这活儿不是太难。人是可以归类的,每个人的人生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只是看你如何归纳罢了。俺的归纳是身在异乡的打工妹,无外乎婚姻、前程和亲情三个困扰。她们有时并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是倾诉和交流,找一个说话的人。俺,就是一个很称职的聆听者和分析者。当然,这里面还有个判断和臆测,而答案,对方会乖乖地不知不觉地告诉你,只要你用心去聆听和顺着她的话头理下去就是了。
你说对了,俺就是披着算命的外衣,在变相地玩心理咨询。
收入时坏时好,像广州阴晴不定的天。杨二丫的脸,根据俺每天上缴的数目,阴阴晴晴。那段时间,俺深夜收摊后,一身疲惫地回到租住的楼梯间,褪下算命用的奇装怪服,芸芸众生一样,给孩子端屎端尿,忙前忙后。杨二丫的絮叨也开始了,在耳边苍蝇般嗡嗡作响,说谁谁发财了,说家里米缸又空了……
算命毕竟不是正路,也无法长久,俺的生意越来越差了。
一天,杨二丫告诉俺,说一个包工头答应让俺去工地上看建筑材料,活儿不累,包吃包住,每天还80块钱。
俺喜出望外。
俺成天蹲在工地上,成了一个稻草人,尽管兜里没钱,日子却过得不咸不淡。杨二丫的衣着越来越光鲜,太阳般刺眼,经常在工地上晃,晃得建筑架上一帮兄弟夜里失眠。工程竣工后,杨二丫跟包工头儿跑了,连孩子也没留下。
俺成了天下最大的傻瓜。
俺身无分文,只好灰溜溜地进了厂,到处辗转。
十年之后,俺依然孤身一人,窝囊地混着,在东莞某条流水线上寂寞地如一个机器人。
一个深夜,偶尔打开收音机,听到《夜空不寂寞》。这是一档温情的夜话节目。俺听了一会儿,心里的冰冻慢慢融化,好想痛快地哭一场。
俺冲到街边的电话亭,拨通了电台的热线。俺对着东莞暧昧的夜空,对着话筒那端陌生的女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俺的婚姻、俺的失败、俺老家孤苦的父母双亲,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女主持人柔声地安慰着,鼓励着,也无比宽容,让俺的倾诉一直持续到节目的结束。
节目结束了,导播小姐却提示别挂电话,说主持人要私下找俺继续聊。俺听了,心里暖烘烘的。
等了一会儿,女主持人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我见过你,我听出了你的声音。
俺惊呆了,忙问,在哪里?
女主持人犹豫了一会儿,说,本来我不太合适告诉你的,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你一直感激不尽,永生难忘。十年前,在广州,我找你算过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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