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在学校里是不敢放声大笑的,即使在拍毕业照的时候也不露牙齿,仅仅将嘴角往两边扭动,微弯一些眼角和眉梢。别的同学都说她温婉,像琼瑶剧里的淑女,只有我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在一个村子里,那是因为那年暑假,她在我家门口塘埂上蹦蹦跳跳玩耍,一个转身不注意就摔了个狗吃屎。左边的门牙斜斜的摔掉了一片。自那之后,她养成了笑不露齿的习惯。
少时玩劣,到处惹事生非,连在学校上课时我的思绪都漫天撒野。我们班主任姓周,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责的老师,他一直竭尽全力,试图“挽救”我,于是挑了成绩拔尖的小君做我的同桌。她在班上既是学习委员又是语文课代表,而数理化对于她来说,也属于一碟小菜,而于我却是啃不动的牛排,母亲那时候常常骂我混时混日子,她不知道的是,我一上课,尤其是黑板上出现√ ̄、π的符号时头真的很疼,书中的三角函数好似阎王殿上的喽啰,面目狰狞得让我头皮发麻。除了体育达标,语文勉强及格,其它科目惨不忍睹。但自小君坐在旁边,我在课堂上胡闹少了许多,不再搞怪捣乱,主要是怕她生气,可混沌未开的我总是在老师上课时开小差、打瞌睡,她常常噘着嘴却又无可奈何。
小君并没有因为我是差生而不屑于我,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平等与纯真。她帮我讲解试题,我有时候也会不懂装懂频频点头。我的数学考试常常一塌糊涂,有一回她一句我一句地跟着背诵公式,居然也考了60分。就这样我竟稀里糊涂地考上了高中,可母亲偏说是她替我找了关系,我疑惑地问:找的是谁?母亲说:观音菩萨。当我把母亲的原话转述给小君听,她捂着嘴眼泪都笑了出来。彼时我们那个小山村能够上高中的不多,恰好小君又跟我在一个班上。尽管她缺了半边门牙,但一点也不影响她俏皮可爱的模样,她又是个好学生,一出现在校园里就吸引好多目光。
有一天晚上,小君那五大三粗的妈妈领着小君表情严肃地来到我家,我父亲一看以为我在外面闯了祸,抡起锄头柄要来打我,她妈妈一看不妙,连忙粗喉咙大喊道:“二爷,你这是干什么,我是来请你儿子帮忙的。”
原来,学校附近常有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给小君写情书,有的甚至在路上拦截她。小君父亲在外地上班,她妈妈一门心思的在家里插田、种地、喂羊、打猪草,无暇顾及她,就想托付给我:“既然你俩同一个学校,又在一个班上,上学和放学就搭个伴一起走吧。”我心里有点责怪小君,这点事你直接跟我说我还巴不得呢,何必拉上你妈妈,害得我差点挨打,嘴里却说:“好的好的。”小君这时才从她妈妈身后抬起低垂的头来,冲我笑了一下,眼里透着害羞与欢喜。
第二天一早,我准时来到她家门口,她妈妈正在院子里剁猪菜,见到我连忙朝屋里喊了一声,不一会儿我看见她,一边套上外套,一边拿起书包走了出来,还没到村口她就递过一颗糖果,我吃在嘴里感觉又糯又甜,我不好意思问这是什么糖,软绵绵的。后来才知道,那是高梁饴,是她爸爸出差从山东带回来的。
那时候,学生之间男生女生是不说话的,而我们也是很有默契,每到离学校门口大约二百米的弯腰枣树下,俩人便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即便这样,我也会常常感觉有谁暗中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走在校园里感觉有人在我们身后窃窃私语,好在彼此内心纯粹坦荡。有时候若放学有事情耽搁了,另一个人就在树下站等。往往是我坐在老树下一边等待一边想着心事,但感觉时间好慢好慢,燥热的空气里漫溢着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气息,各种少年情怀,青春愁绪,一起袭来。青春永远和情萌心动拴系在一起的,有时候我也禁不住想入非非,但也只是那一瞬间。也许所有的青春都一样吧,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期待和莫名的慌张。
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了,我和小君都没有带伞,我脱下外套,顶在她的头上,我能感受到有一只手环住我的腰间,柔软的身体贴着我,甚至能听见她起伏的呼吸频率,还有缠绕在她发梢间好闻的味道让人窒息,一时间我心如鹿撞,只好一边跑一边迎着雨大声地叫喊,回到家全身都湿透了,但感觉非常爽,之后的几十年再也没有那样淋过雨。
高二下学期,小君的爸爸工作调动到很远的地方,她要举家北迁。临走前一天,我们来到村后的小河边。那天,她依旧是素面朝天地穿着套头衫踩脚裤,见我来到跟前,她低垂着眼帘,盯自己的鞋面,小声地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她说话的语气也很轻很轻,但落在我的心里,却很重很重。看我不吱声,她极其扭捏地递给我一个折叠的心形折纸,“这个,给你!”说完她别过头去,目光停在河面漂浮的柳叶上,而我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此刻,我看到她似乎有眼泪溢出,她擦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虽然门牙缺了半片,还有泪痕,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笑容的灿烂。
唉,好女孩,不要哭、不要哭,就让我们各自走,走我们无法走完的生活。
可是,说不清为什么,我心里感到很难过,真的很难过。回到家,拆开纸条,一张她的单人照呈现在我的面前,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留给未来的回忆!捧在手上,照片中的她嘴角微微上扬地看着我,我鼻子一酸,眼里滚出几颗没出息的泪滴,此刻,无论是多么亲切的笑容,都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起来。缕缕离愁,黯然神伤,也就从那一刻起,作为一个少年的我就有强烈的预感:我估计再也见不到她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开始了潦草的人生。每天上学如同上坟般的沉重,到家后如同木偶似的呆坐,心里空落落的。我又习惯了一个人在往返学校的路上踢石子、吹口哨、想心事,我开始了少年维特式的烦恼、孤独。我多么想忘掉她──就像从不曾有过那些日子和一位女孩结伴同路的上学时光。
后来,我陆续收到她的几封来信,有一次她在信里夹着来自大兴安岭的枫叶,我把它夹在日记本里,直到时间将叶片风干,唯有淡淡的香气还留存在纸页中,她还抄送给我那些人生励志的格言、给我讲诸如卧薪尝胆等老套的故事。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怕我还会像以前一样,玩世不恭,虚掷年华,她用她含蓄、委婉的方式在安慰、鼓励我,给我努力学习的勇气。
我没有回信,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要向她讲述别离的痛苦,讲一个少年在同一条路上如何徘徊,如何寂寂地自言自语的情怀?渐渐的,在那个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没有了她的消息。后来我去了部队,有一次回家探亲时母亲有意无意地说起她,才知道她考取了大学,再后来,工作、成家、生孩子,听说有一次她曾向她的堂弟打听过我的消息。这些零散的关于她的只言片语都是母亲在左邻右舍听来的。
至今,一想起她,我的脑海里还是当年那个见人害羞抿嘴一笑的模样。而就在半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获悉她的手机号码,我很想听听那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当电话接通时我犹豫了,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
是的,那是一段凝固青春的岁月。我们曾经同窗共读,一起走过那段上学、回家的路,但从那个起点出发后又各自行走在前行的路上,精彩也好,平淡也罢,今生今世已再无交集。隔开我们的有岁月,也有风烟,无论怎样的刻舟求剑也敌不过似水流年,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可是,我还是要感谢小君,感谢我们青春同路的美好时光,让我与少年之我们在文字里重逢,去回味那段光阴里的惆怅与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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