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天,开长途大巴车的司机秦珲轮休,早晨洗漱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长而零乱,胡子拉碴,显得老气横秋。就想:又该去理发了。
秦珲吃过早餐就出了门,慢悠悠地在淮海路上溜达起来。
淮河路是西城最繁华的一条路。淮河路中段有一所中学是西城第七中学,淮河西路有西城第五小学,淮河东路有西城市直幼儿园。一条路上有三所学校,这上下学时段,接送孩子的车流人流有多拥挤,你可以想象。
秦珲此时正走到一个街口。有条街纵贯南北,这条街叫做富春街,是西城最大的一条商业街。这富春街把淮河路分成东西两段,西边的是淮河西路,东边的便是淮河东路了。
富春街作为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各种门店林立,理发店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家家门面宽敞明亮,洗、剪、吹、烫、养,“菜单”齐备。尤其那平躺式的白瓷洗发池,让顾客在肌体完全放松的情况下,恣意享受年轻小姑娘小伙子修长白皙的嫩手细腻指腹的点按揉搓,你会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享受啊。当一股股温热的清流在发肤上漫溢,你自自然然会觉得,向来暑气肆虐、尘土飞扬的红尘陌间,竟一下子秋高气爽啦,人世的纷争被那灿烂的朝阳反复抚慰按摩,竟也由愠燥转回平静,自怡自适起来。
还有洋派理发店的转转椅,能升能降,理发师坐在上面,自信潇洒地舞弄着发剪,在顾客头上展示自己屡屡参加培训学来的发艺,那一刻,你对自己头上即将呈现的发型是满怀希望和期待的吧?
秦珲揣测,像这种窗明几净,射灯灯影变幻晃动的阔气理发店,大多是青年人留恋徘徊的场所吧?那新式理发屋的前卫美发理念,与青春的骚动和梦想不是最搭调吗?出于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那些荷尔蒙极度旺盛的小青年们,男男女女,不惜重金打造自己的外在形象,他们是西城某种城市文化的领头羊。
一次理发,花去一二百元,像秦珲这种早出晚归,忙得连吃饭都没有正点过的中年人,也许会觉得太过分,但对爱美又追求时尚的青年人来说,必定是自自然然的正常消费啦!
轮休的秦珲,难得这么清闲,他在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里慢步,他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心里其实早已打定主意:他要去那家“好人缘”理发店理发了。
“好人缘”理发店在淮河路上。旁边就是富春街。虽然离得近,富春街上那些时尚理发店,并没有影响到“好人缘”的生意。
“好人缘”理发店的门面虽然相对老旧, 但“好人缘”是拥有稳定客源的老店。
隔着窗户,秦珲看到来“好人缘”理发的人真多,两间半的门面房里坐了十来个人在排队等候。
理发师是老熟人了,看见秦珲进门,一边忙手里的活儿,一边热情招呼:“秦哥来理发啦。好久不见啊。”
理发师姓司名慧勤,四十七八岁,在这条街上开理发店有近二十年了。跟街坊邻居特别熟,也特别能聊到一起。早晚来理发,她都是笑脸相迎,问长问短,亲热的跟自家兄弟姐妹一样。对七老八十的老奶奶、老爷爷们,她更是关心备至,老人们起身啦、坐下啦、抬脚动腿啦,她都细细嘱托:“老人家慢些啊,您看好脚下。”
给老人们理完发,她会和和气气地说:“您带钱了就多少给俩,没带钱就算啦。”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呵呵的,叫人家知道,不给钱也是可以放宽心走人的。
老太太会说:“慧勤啊,你也忙半天啦,咋能不给你钱呢。”
老爷爷说:“慧勤啊,这一二十年,我就认你这个店儿,认你这个人。我没去别处理过发。”
司慧勤说:“我这些年的生意全靠你们大伙照顾,你们跟我的亲人一样儿。”
司慧勤说:“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我能给你们理理发,聊聊天,多好啊!再说钱这回事儿,谁也有不凑手的时候呢。”
总之,“好人缘”理发店的老顾客都认为,司慧勤的善解人意,司慧勤的热情周到,司慧勤的细致入微,是这一片那么多家理发店的理发师所不及的。
有时候老太太们也不一定是为了理发而来,她们有啥不顺心的事儿了,就会来“好人缘”跟司慧勤说说。跟司慧勤说道过了,司慧勤就会千方百计给人家宽心,还常常能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说一些暖心窝儿的话,老太太进门的时候苦哈哈的,离开的时候会心里松快许多。
今天来理发的人多,大家都等在那里,自然少不了拉扯些闲话儿。
有人说:“牛强子死了。听说是昨天半夜的事儿。”
有人说:“不会吧?我前天下午还见到他了,瘦得不轻啊!”
另一个人说:“他老婆去年春天才死,还不到一年呢,他可也死了。”
一个女的说:“牛强子真死了。昨天半夜他儿子跟女儿在楼上哭,我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弄得我后半夜再没睡成觉。”
有人问:“他们害的啥病啊?”
有人回答:“牛强子老婆害的半边不遂,就是脑血栓吧,牛强子害的胃癌晚期。听说胃都切快完了呢。一点儿饭都吃不下,勉强吃点就受不了,老吐。胃疼起来在床上翻滚,抽搐。整个人都瘦成一架骨头架子啦,看着怪吓人的。”
有人说:“唉,人活到这一截儿,老可怜啊!”
有人说:“他两口子这才死不瞑目呢!就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俩孩子都离了婚。他们两口子这些年可没少生气。那病还不是给气的!”
牛强子楼下的女邻居说:“他们家的事儿太复杂,俩孩子离婚也怨牛强子两口子。”
有人问:“这话咋说?难不成牛强子两口子还愿意俩孩子离婚喽?”
女邻居说:“话也不是那样说。就拿他们儿子离婚的事儿来说吧,俩孩子之间也没啥大问题,都是双方家人闹得太厉害。”
司慧勤说:“两家人确实闹得有点儿僵了,俩孩子才离婚了。”
司慧勤说起了一件事儿。
牛强子老婆是信佛的,司慧勤也是佛教徒,牛强子儿媳的姑姑也是佛教徒。每次去外地佛堂拜佛诵经,她们仨几乎都是一起去的。来回路上,总听牛强子老婆跟媳妇的姑姑说起她儿子儿媳的事儿。俩人一路上也是吵来吵去的,都是指责对方这不是那不是的,司慧勤咋劝也劝不住。去年有一次,俩人在佛教堂各自念诵各自的,因为涉及孩子们的事儿,俩人在众目睽睽下竟然撕扯起来,你推我一下,我就推你一下。牛强子老婆个头儿大,人又特别胖,一下子把儿媳妇的姑姑撞趴到了地上,门牙都磕掉了一颗。后来,这事儿还闹到了派出所。
女邻居说:“两家人闹仗都是常事儿了,有好几次牛强子老婆站在他们家三楼阳台上,儿媳妇的妈和姑姑站在楼下,两家人扯着嗓子吵。有一次,牛强子气急了,还把一个花盆从阳台上扔下来,吓得楼下那个妈妈和姑姑抱住头就跑。”
女邻居说:“他们家儿媳妇性情还好,两家人闹仗,她在场的时候不多,有时候在场,也总是劝说她妈妈和姑姑都别吵了,要么就是站在一边哭。她带着五岁的儿子经常住在娘家,不敢回婆家来。有一次我看见她带着孩子刚回到家,牛强子老婆就在楼上炸呼开了,声音好大呢。她当着儿媳妇面儿说,你妈跟你姑姑没有一个好东西,再来家里闹事儿就是故意扮我们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人,你跟她们说,小心我们把她们的狗腿砸折。”
司慧勤说:“前年,牛强子老婆跟我说,为了让儿媳妇先说出离婚那俩字儿,牛强子想了一个法子,让他儿子一个人去新疆承包了几十亩地,在那里打持久战,不许儿子儿媳俩人见面。儿子去新疆才俩月,牛强子又怕儿媳妇私自把俩人的婚房卖掉,就叫了开锁公司的师傅把门锁给换掉了。儿媳妇回家拿换洗衣服都进不去。”
女邻居说:“说实在话,要不是两家大人那样闹,俩孩子肯定是离不了婚的。你们知道不,牛强子在他们单位有个绰号叫牛强势呢。”女邻居说着笑了起来。
女邻居笑着给大家又讲了一个故事儿。
“我女儿的同学是个高中数学教师,跟牛强子在一个学校,牛强子教体育课,跟我女儿的同学搭班儿。我女儿同学那年带高三重点班的班主任,春节过后,学校教导主任找到那个班主任说,我邻居的女儿不是在你班呢嘛,邻居觉得春季这一学期离高考没几天啦,希望老师们能给她女儿多照顾照顾学业,后天晚上想请几位主课老师吃顿饭,到时候也好聊聊女儿的学习情况。我女儿的同学当时就推辞说,主任你也看见了,家长请不请吃饭,老师们不都是那样操心每一个学生?老师们也都在做最大努力啊!咱当老师的,巴不得考上的学生越多越好啊。家长不了解情况,你给人家多说说嘛。不要让人家费心啦。主任说说了不管用,家长说老师们太辛苦啦,他们一定要表达一下心意。班主任再三推辞都推脱不掉,最后对教务主任说咱就是干这一行的,苦点累点都是咱做教师的责任,这样吃家长的宴席多不好。再说,还有其他任课教师呢。要不我不去了,你让牛强子老师带着几个主课老师去吧。
“教导主任说那可不中,家长最想请的就是你这个班主任,人家说最属班主任工作辛苦啦,为了学生,每天晚上忙到十一点多,看着学生都就寝了才回家,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又要进班里督促学习,他们最想感谢的就是你这个班主任,你不想想你不去行吗?况且也没请几个人,就几个主课老师去。就这样说定了,你今天就通知其余几个主课老师吧!
“你们猜后来咋样啦?你们肯定想不到啊,吃完这顿饭才过去两天,牛强子不知道听谁说了,他气呼呼的找到那个班主任,喷着唾沫星子问,学生家长请吃饭,班主任为啥不叫他这个体育老师,简直混账透顶!又不是吃你家的宴席,你他妈的太不是东西了。当时正是课间休息,好多学生围着看,别的老师劝也劝不住。”
又一个熟悉牛强子的人接过话头说:“这事儿会是牛强子干的!我太了解他了。他特别好吃好喝,见到酒场就走不动了,有些酒场上他可能就熟悉一两个人,遇见了就非得坐下喝一通,逢场必醉,说话又粗,真是太丢当老师的形象啦。”
女邻居接着说:“从那以后,牛强子看见那个班主任就骂,有一次还吐痰,故意使劲吐,竟把一口浓痰吐到那个班主任的脊背上。你说他强势不强势?不就一顿饭嘛!值得那样闹腾吗?”
旁边的人说:“牛强子是这样一个人啊!怪不得俩孩子都离婚了呢。”
女邻居笑着说:“你说牛强子强势吧,老婆柔软一些也会好点儿,坏就坏在那胖老婆也是恁强势。孩子们还能过日子就叫他们过吧,非要把他们拆开。都是当爹当妈的人,总插手孩子们的事儿,孩子们啥时候能过好?”
有个四五十岁的时髦女人说:“慧勤姐太知道啦,牛强子那个胖老婆还信佛呢,她咋那么爱占小便宜呢?每次来好人缘染发,总是不掏钱,说啥子咱们都是信佛的,在一起好得跟啥一样,都是好姊妹咧,就别收啥钱啦。慧勤姐贴人工不说,还总得贴染发剂,贴水费,你说人家开个店儿也是要好些本钱的。现在理发店一家挨着一家,生意也不好做,都是要养家糊口的。她一回两回不给钱也就罢了,好不该这几年都是这样,真是叫旁人都看不下去了!”
司慧勤笑道:“她老那样我都习惯了,有啥法子呢?”
时髦女人说:“牛强子今年才六十五岁吧?开着高级职称的退休工资,一个月六七千呢,这么快就俩腿儿一蹬,这不就完了?那该少喝多少场酒啊!”
那个熟悉牛强子的人说:“一个人吃多少肉,喝多少酒,一辈子都是有定数的。他那么爱吃爱喝,能喝不能喝的酒,他都非要去喝,应该是早就喝够他这一辈子的定数啦。”
女邻居说:“我打算等牛强子的丧事儿办完了,过个仨月俩月的,我想劝劝他们家儿子,去把媳妇接回来复婚算了。那个小孙子才五岁,爹妈离婚了跟着谁都不幸福。俺闺女说那些缺爹少妈的单亲家庭的学生,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心理障碍,这种心理障碍严重的话,会影响孩子以后的婚恋观,一辈子都不可能幸福。要真是这样的话,他的爷爷奶奶可真是太作孽啦!他们咋对得起他们的亲孙子呢?”
时髦女人说:“牛强子家闺女多大了?她有孩子没有?”
女邻居说:“他闺女没有生孩子就离婚了,跟那个男的过了半年不到,今年三十三了还一直单着呢。听说男方离婚以后很快就找了个女的结婚了,现在过得挺好的,还生了一对双胞胎。牛强子的闺女儿实际还是很稀罕那个男的哩,就是她爹妈嫌那男的个子矮,还是个跑长途运输的,成年累月在外边跑,说跑长途运输的司机没有一个好东西,说她闺女当初咋会看上那样一个货?”
时髦女人说:“他们嫌人家不好,人家那么快就又结了,还有了双胞胎,人家真不好就该找不到媳妇儿啦。可事实呢?自己的闺女儿反而被爹妈害苦了!”
女邻居说:“牛强子的俩孩子都是好孩子。咱们都是熟人啦邻居啦,咱们都替那俩孩子多操些心,帮帮他们。我琢磨着我给他儿子说合说合有可能会复婚,现在就是闺女问题大一些。”
大伙儿都说:“那咱们以后都踅摸踅摸,看看亲戚朋友们有没有已经掌握的好茬口,能成就一场婚姻也算是积德行善啦!”
司慧勤说:“你们都是好人啊!不管牛强子两口子过去咋样,他们俩人都已经死了,咱以后就不再提他们啦。只求他们那俩孩子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咱们邻居能帮上多少就帮上多少吧!”
司慧勤又郑重地对跑长途的大巴司机秦珲说:“秦哥这么半天了也没说话,你看你经常在外面跑客运,来来往往认识的人也多,你或许能给牛强子的闺女帮上大忙呢!”
秦珲笑了。“感谢大家伙儿有这份爱心这份同情心!他们的爹妈不在了,以后没有人挟持他们啦。年轻人毕竟还年轻,好日子肯定会有的。”
你知道这秦珲是谁吗?秦珲是牛强子儿媳妇的娘家亲哥!
秦珲在理发店听了这番议论,得出一个结论:即使城市再繁华再金钱至上,人们内心深处还是始终珍藏着那份诚恳与善良的!
2022.9.4写于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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