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里大山隐身为万物之灵，成全着仁者乐山的说法;山在大自然中，占据着主导的位置，非常类似于人在世界的地位。在新疆这片人稀地广的大地上，山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显得更加情趣。

　　一

　　如果去过新疆，这里的山脉很有特色，如同一男性般，充满着血脉贲张的个性气质，沉稳、安静、有力，映证着本地人性格中特有的豪爽和坚信。

　　在1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山从东到西延伸，自北向南排列着，纵横在数千公里的疆域里。新疆的山脉极像三条巨龙，用同样的走向，把这里分割成一个葫芦状的地形骨架。北边的阿泰山，中部的天山，南面的昆仑山，王者般伫立着。若是说这三条山脉的走形，几乎都是由东到西的大致方向，仿佛在每个时代都和地球的地壳运动，在心理和身体上共有着一定的联系，那就是纵向与高度的共同行走中。

　　山是一个地域的标识，表达生活在本域内的人类在性格上的最大具象。

　　我和山有着血缘血的联系。随着父母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建设新疆的到来，我也非常幸运地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不论是心理还是感情，甚至是地理知识的掌握，都与这三座山存在情不可分。父亲从山东到新疆兵团连队工作，尽管起赶着马车四处搬家，却一直生活在北疆的一片小小区域。也许是命运的垂爱，他的背后总会有一座山陪着。他与天山、阿尔泰山之间，生长着一种说叫做依赖的深情。这种自带基因的感情，也借助脐带转给了我，让我逢山而居，遇山欢喜，始终在离不开的大山怀抱中，感受着只有这里才有的不同幸福。

　　我的童年与少年，有十五年的时间是围绕着准噶尔盆地转圈子。面朝天山，背负阿尔泰山，在黛色蓝烟的大地上求学。工作后，有三十年的时间，居住在阿尔泰山腹地的一座小城市，合格地成为金山银水城区的一位市民。及到中年，移居天山脚下的首府乌鲁木齐，抬头低头之间已经过了十几年，早已习惯了远眺更大更近的天山峰雪。同时，利用工作出差和个人旅游的时机，多次走入了南疆的昆仑山。进入南疆后，我的老领导是一个喜欢山水的人，有些不务正业地钻研上水利行业，跟着他，我跑了不少的好地方，尤其是顺着融入两山雪水的塔里木河、和田河和叶儿羌河流域，反复出入昆仑山，才算对这座巨大曾经陌生的山脉，从地理的乡情上拥有了一份感性十足的认识。

　　对于大山的依赖和信任，让我的依恋故土的感情与日俱长。很多个夏天，背着包，徒步在不同的山脉深处，行走休憩、看蓝天白云、望雪川绿树，与悠闲的畜群和自由的牧民一起结队出行，与背着食物席地而的众行人同乐山水。

　　摆脱生活的束缚，放松灵魂的紧促，人类最大的去处，就是依山而生，穿山而活。所遇风水之处，所居养性之所，获利求生，无不有山。

　　山，已经让我样的新疆人，占据着一座又一座高高托起的灵魂之居。

　　二

　　这三座山，或远或近，或深或浅，无不隐含着人类时光的无限漫长和民众生活的万千足迹。

　　昆仑山历经沧桑，须发全白，是爷爷辈的山脉。它以阅尽天下兴衰的目光，用王者的眼神，注目着脚下数以千万的百姓子民，悲悯而宽厚。中部的天山更是一身的郁郁葱葱，保持着肌体中永不泄去的旺盛活力，养育着众多的家口人丁，是父辈的样子;它浑身张力，筋骨坚硬，孔武有力，目光炯然，颇具一份身心状态的健康，奔走在这片地域的东西两端。相对而言，阿尔泰山是形成隆起年份最晚的一座山，保持着儿子辈的低调，以丰富的牧场和丰沛的降雪，滋养着以它为生的哈萨克人;它是三座山脉中最年轻的山脉，始终保持着青年人才有的灵巧活力，眉清目秀、青春洋溢地伫立在这片大地上。

　　每一座山脉的身上，都有着各自的性格。昆仑山高大静默，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以阅尽人间盛世的心态横贯在新疆、西藏和青海的境内，它以2500公里的身高，驻守着中国西部的最南端，耸立着老年人的形象和体格，沉稳庄重保持着古老的中华民族的性情，在周穆王的足迹中，成为中国第一神山、万祖之山和白玉宝山。天山山脉则以中年人丰富的活力和精力，脉横亘在新疆中部，峰峦重叠、气派雄伟，分隔着准噶尔、塔里木两大盆地，成为亚洲高大的山系之一;天山山脉形成约1200-200万年前，分西中东南四段，全长约2500公里，西端在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境内，中段、北段和南段则在新疆境内，长约1700公里，由三列平行的褶皱山脉组成，并形成直系的家庭山脉：北脉有阿拉套山、科古琴山、婆罗科努山、博格达山等，中脉有阿拉喀尔山、那拉提山、艾尔温根山等，南脉有科克沙尔山、哈尔克山、贴尔斯克山、科克铁克山、霍拉山等，成为新疆的代名字。阿尔泰山不失青年人气质，清澈的溪流，平坦的牧场，丰富的宝藏，万物皆新颖，物藏更丰富，根本不亚于它的祖辈和父辈;它纵横分布在中国、蒙古国、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四国，是四国之间一座无形的界山，全长近2000公里，在中国境内约500公里，素有“金山银水”之称。

　　三座山，看似相类，却因时代历史的原因，被赋予了不同的含意：昆仑山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天山是新疆的象征，阿尔泰山则是守国护土的象征。

　　三

　　有山便有河，河是山的陪读者。老百姓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这话一点不错。山容万物之寄，是大地强硬的龙骨，水丰则物阜，物丰则民富。峡谷沿、河湾和沙漠河流两岸的广阔田野上，让万世以来的人类和植物、动物，不仅赖以居存而生，更已成为新疆地理结构的最大特征。

　　昆仑山地处干旱之域，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非凡无比，它用巨大的体态，承载着丰富的冰雪贮藏，形成一座座终年融雪成河的水库。海拔高于7500为的公格尔、公格尔九别和“冰山之父”慕士塔格等高峰，积聚了万世不消的冰雪，融化为流淌不尽的水源，最终成万溪汇聚成流，最后以大河的姿态向前奔流，滋养着两岸的众多生灵，成为南疆广大沙漠戈壁地区的天然水源地，从而形成以叶尔羌河、车尔臣河、和田河为主体、数量众多的内陆河流。

　　天山因草木植被的繁衍优势，形成了自然的绿色水源，主要依赖冬天的冰川雪水和夏季的涌泉而著称，万溪出谷，从此形成塔里木河、楚河、锡尔河和伊犁河等河流。阿尔泰山位于中国西部的边境线，气候的原因和寒冷季节的漫长，终年的降雪形成着天然的水源，额尔齐斯河、乌伦古河等河流横贯大地，其中额尔齐斯河汇入鄂毕河，最终向西而行流入北冰洋，成为唯一一条向西而去的国际性河流，用一条河的滋润，让沿途的广袤荒原风景秀丽、生机无限。

　　我曾在三座大山的城市中，以敬仰的心情和敬畏的感情行走过，从而体验到每一座山带给我的不同感受。

　　因为水的丰富，每一座山中生长的各种食物颇具特色，野果、野菜、野鱼及不同的植物，以及与这些地理环境相匹配的风情民俗，都能让走山人享受到大山的好处，感觉着山里人家才有的浓浓亲情、点点烟火，让你在这里找到“悠然见南山”的休闲隐居之乐。

　　昆仑山下的野火、河水和天然食材，不论是蒸煮烧烤，或者直接用胡杨木熏燎，无不让人在口唇舌尖上，瞬息间，找到一份隔世已久的原生味道;即使是身处农家小院的灶火台前，或是戈壁上笼一堆野火，随意烧烤出来的食物，品尝一道一道做法粗糙的美食，喝着一杯一杯散发着野花香溢的茶水，无不飘散和保持住原始之地自有的山石清香。天山脚下的河水，随意一锅撒把盐的羊肉，都能让人品尝天堂美味;尤其是舀一勺山间的小溪，更是一番滋味，饮水做饭的水汽中，弥漫着一缕植物体内熟泥土的芬芳;我曾在博乐的一户蒙古族老人家里，吃到了终身难忘的石头焖羊肉，简单的一把盐，烤烫的石头，一个放羊人的手指间，就天然地沾满着这份美味的记忆。至于坐客阿尔泰山谷的牧民人家，那怕是一碗才从山间舀来的野泉水，冰凉的口感，混着沙砾的水碗，甘美之际，享受着牧草和阳光照晒中才有的熟透香味，矿石的气味、牧草的青香，大地原野的气息细细地浸入水中，让你有远方归家的亲情，听着牧民夜灯下的谈话，仿佛成为一个山里得道的仙人。

　　山山有神，水水生情，人人是亲人。这是大山才能给予你的唯一感触。

　　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新疆玉石还没有大幅涨价，欣赏收藏时很是亲近平民、给你发财的价格。有一年去和田出差，和街上的维吾尔小伙子都谈好了价格，如果不是身边熟人想再压一下价格的原因，我就把一皮箱子大小不一的玉石买下来。抽空去玉龙河看过采玉人，挖玉人、收玉人、逛玩的人多如虫蚁，河滩河床上热闹得象一个农贸市场。坐上火车回家的路上，我就开始后悔。如果放在现在，肯定能让我不会再为买不买一套百万元的楼房而发愁烦心了。

　　昆仑上的玉石，不论是籽料还是石料，在当地价格很便宜。如果运到内地，可能就会翻上几番。我在内地旅游时，看到装潢豪华的玉石店里，并不怎样的玉石，摆在柜台里，都已经涨成天价，心中暗暗地同情起当地的玉石爱好者;有时，也会告诉他们有机会时去和田、喀什去转转，价格不是很高，说不定会买上一堆可心可意的好玉石。阿尔泰山也有种类丰富的宝石，在阿勒泰市时，曾经跟着有经验的人一起在附近的路边、河岸上捡拾宝石光，这是一种玉化度非常高的矿石，玉质程度、颜色和手感都不错，而且当地人出手的价格也很亲民;还有当地才有的红宝石、海蓝宝玉，都是可以收藏传承后代的家财;我的手里也有几块，虽然不是最好的，把玩时觉得非常不错，感谢这座大山开心送给我的宝玉。据地质学家推测，天山蕴藏着红宝石矿，探测出来的数量不多，质量却很高，类似于内地人喜欢的翡翠;我想，如果遇到了一定要收藏一块，不一定去追求价格的涨高，而是喜欢让它贴在我的身体上，给我一种可以依赖的温润感。

　　生为一名新疆人，与大山的感情不言而喻。遇到一座山，总想进去看看，最想看到在一座高大的山脚下、一条深深的峡谷中、一片意外出现的平坦碧绿的草地上，能突然发现在我眼里的单独人家。深入山野，走近他们，看到成群埋头吃草、懒得理人的羊群，看着摇着尾巴走近身边的放羊狗，遇到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想和我说话的孩子和老人，还有一见生人就面红羞涩、躲进房间的少女少妇。每到此时，我都会想，这些偶然的遇见，很多一生也许只见一面的人们，一定会带给我一份意外的惊喜，一道人间稀有的真情实意。

　　不仅是宝石美玉的价值，而且是我看到的不同风景，在美丽风景中遇到的每一个人，也许，他们都是我前世的亲人!

　　五

　　新疆的大山，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都是一座有仙居住的神山。有时，它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隆起高筑的灵魂居所;有时，又是这座大地上裸露出的、最硬又柔软无比的骨头;甚至，它本来就是这片新奇大地上，每次来来回回，都愿意留你、收你、迎你、送你的朋友。

　　有一年，因为工作原因，我就在阿尔泰山里生活过整整一年。那是一座很美很干净的小村子，粗糙简陋的木质小屋里，留给你的感受并不简陋。每回到附近的牧民家里坐客，都会吃到女人们在微笑中无声摆上的美食，喝着男人们一杯杯倒给我的烈酒，抓着做法简单却原味无穷的羊肉，惬意得让人真想放下矜持、大声唱歌。尽管语言不通、风俗不同，趁着昏暗的灯光，却想在兴奋的醉态里，用扭曲的双脚和胡乱摆动的胳膊，跟着他们一起沉入到舞蹈的欢乐里，浑身大汗，自己像换成另外的一个人。仿佛不用说话，只用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我和他们就已经进行了一次最好的交流。

　　曾经也在天山、昆仑山深处的牧民家住过，睡在能住上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上，隔着毡房上高高敞开的顶窗，就可以在溪流轻吟、野草拔节、鸟儿嘀咕和昆虫鸣叫的声音里，看到闪耀光线、向远处流动的星星。每座山坡的平地上，都搭着或白或灰的羊毛毡房，毡房的门大开着，没有看家狗阻拦，你可以像熟人一样掀帘而入，吃喝住睡玩，不用担心会被主人赶走。要知道，每个客人的到来，对牧民来说都是他们远方亲人的不期拜访。

　　如今，随着市场经济和旅游业的大发展，每家的生活成本在增大，风景区已经进入商品化阶段，政府鼓励居住在这里的牧民，开始向游人要钱收费，价格并不高，依然有着浓浓的牧区之情，同样能给外人带来身处大山中，换过不同住所才有的异样感受。说实话，掏一份低廉的付费，真的很值。

　　很多朋友聚会时，他们都会谈起自己住过大山里的事情，迷路时，会有牧民们骑马接送;寒冷时，会有人在深夜轻步进屋加火添柴;甚至，陌生人之间，他们就会给你一份无偿的帮助，生病受伤后被当地人连夜救助过。这是生活在大山中，人类才有的真正情感，从来不是什么得体有节的礼貌客气。可以说，你生活在哪里，那里就会成就你的性格，丰富你做人的善良和真情。

　　有时，觉得身处大山里的牧民，拥有着这份天然景区的资源，本来就比城乡人付出的辛苦多，早早就应该摆脱贫穷尽快富裕起来，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

　　只有怀有这样心情，我才觉得心里舒服很多。这不仅仅只是对人而言，而是共同对人和物，真不该亏欠一份大山的情怀!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三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