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外公,是源于聊天时无意聊起关于饮料的话题。
我的小时候是没有零食的,当时最流行的是有种叫健力宝的饮料。可惜直到健力宝退市,我至今也没喝过。如今提起并不遗憾,无非是种类似雪碧样的碳酸饮料。之所以小时候心向往之,是因为那个时候关于健力宝的广告耳熟能详,充斥着生活的角角落落。那似乎是有点地位的大人和有点得宠的小孩才有机会喝,常常摆在供销社或小卖部最显眼的柜台上耀武扬威,也在平庸的孩子无限渴望却有限的视线里招摇过市,填满整个童年的无限想像。健力宝,那该是多么神奇的美味,却从不敢奢望痛饮一次的机会。而外公,是在生病的日子里提出想要喝一喝健力宝。我在一旁看外公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罐,并没有艳羡,只想等他总结一句好喝还是不好喝。临了,外公没有对味道作任何评价,没有询问其他,只说不够凉。父亲说不凉咱就想办法让它凉。于是把剩下的几罐放到了盛满凉井水的水桶里。我不计较他有没有考虑过我有没有喝过、弟弟有没有喝过,只希望在有生之年他是满足的、享受的。
时隔20多年了,那些场景还在脑海里清晰再现。外公靠在床上说,听说健力宝很好喝,我也想尝一尝。母亲嗯嗯应声,外公还要问一句,给不给买呀?其语气,不像是商量和述说的长辈,而像是一个央求大人希望得到礼物的孩子。母亲忙说,买买买,只要你想要的想吃的,尽管说,都会想办法弄来。然后就安排父亲去往商店。一旁的奶奶撇起嘴角默不作声,眼神略过我,背手离去,那是充满蔑视的表情,是无限怨言止于心的不满。却始终琢磨不透,父亲母亲对外公关怀备至,与亲父从无分别,并早扬言久病也会守床前,直至送终,而外公给我们的感觉,像是我们都是客人是看护那样的身份。外公生病后一改往日的慈祥,与我们的关系既不亲和也不纠缠,可是他那种置身于客家的漠然和生疏,远比小吵小闹琐碎不断的家庭关系更显生冷。
我那时大概12岁的年纪,没有了孩童时的与外公亲近,除了日常的照看一下,多数时候我是沉默的。沉默于亲情和病痛之间的无能为力,沉默于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折磨人于无形的悲凉。
初到我家的外公还能自己坐卧行走,只是饮食起居需要人照顾。外婆已去世多年,膝下只有母亲一个养女,自然外公的生老病死这些事,就是母亲的担子。还好外公离我家不远,平时来往走动也不难。对他的印象,大概是渐渐长大懂点事以后,才知道我有这么个外公。而最早的小时候,只隐约记得外婆来过我家,好像有点精神失常,总是坐在门槛上,一双眼睛茫然地瞪着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吃着母亲摊的鸡蛋煎饼。我对她有点害怕,以至于后面一发现外婆来,我就吓得躲在门后。后面听说外婆偏瘫在床,直至离世。比起外公,她应该是幸福的,起码有老伴在身边,陪她最后一程。而外公后面半痴傻半自私的无理要求,为难着父亲母亲,搅乱我们的家庭氛围,也许是他内心无处安放的失落,也许是骨子里的自私。一次次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让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个恃宠而骄摔倒在地的孩子,既怜又怨,既急于上前帮他拂去身上的尘土,又怕被他暴躁地推开撒泼不止。他就那样不动声色一点一点地割裂着亲情的纽带,我们对他的耐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外公生病的日子里,有需要指使跑腿的事情时,从不叫我和弟弟到床前,哪怕我们在院里在身边,他也越过视线一声一声“小毛、小毛”地叫着50米外小坡上的堂哥。而堂哥是退缩着不肯应声的,因为外公已瘦到皮包骨,并且神神叨叨,让前去探望的人都有点畏惧,不敢近身。我几乎带着恳求提醒堂哥应外公一声,去跟前仔细听听有何交代,以达成外公的意愿。最终堂哥还是落荒而逃,后面不敢再在我家院子附近现身。而我这个一天天看着他消瘦、颓丧下去却无半点害怕可以随时去跟前探望的外孙女,却始终在那些日子里被他那样的冷落。
后来听父亲转述外公的话,说小毛是个懂事的孩子,想给点零花钱让小毛去给他买点东西。具体想买什么,外公没说,我也不会去问。据猜测,无非是一些小零食小玩意之类,或者是他想把自己的零花钱送给想送之人的一种方式。关于堂哥在外公眼里懂事一说,父亲说,有一次堂哥去我家,跑到外公住的那个房间,在门口问候了一声:外公,近日身体好点了没?而我和外公那么多年的相处和亲情,竟抵不过别家孩子的一句问候。
反思一下,我好像确实没有问侯过外公的身体状况,我只会看着他日渐消瘦、看时光和病痛在他面庞上刻下一道一道的沧桑,徒然叹息;我只会在外公生病住院的日子里焦急等待,祈求平安;只会看着外公躺在院子的竹床上一天天输液时,心生疼痛,常常跑到屋子后面偷偷抹眼泪;在外公糊涂的时候,我暑假里整天整天守在院子里,不时透过房间的窗口观察一下外公,听着他一声一声的胡言乱语,我既害怕又心酸,却不忍不敢离去;有空就把外公换下的衣裤拿去河里清洗、晾晒,可是不管怎么洗也去不掉那一股输液水的味道,那是导尿管滴在裤子上导致的。后面为了避免姑姑他们说我,就绕道去另一条河。姑娘家家的,洗老人的裤子干嘛?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想为照顾外公出一份力。可是终究,外公与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壁垒。
周围人都知道,父亲母亲对外公的照顾无微不至,从无怨言。尤其是父亲,看见的人无不夸赞,求医住院期间,父亲全程陪同,后面因难以自理被安置在我家时,吃穿拉撒之类的事也是父亲亲力亲为。平时外公提出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能买到的就去买,买不到的就想办法去弄、去寻、去打听。比如夏初想吃红彤彤的苹果,开春想吃红薯,夏天想喝冰凉冰凉的水,或者吃药时要用滚烫的刚烧开的水,诸如此类的要求,父母没有一次拒绝,在能力范围内尽量满足外公的需求。那时候我们没有冰箱,水果蔬菜也只有应季,外公的要求在常人眼里确实有点苛刻。连奶奶都颇有微词,一方面是父母已经很尽力,而外公还挑剔指点实在不应该,另一方面,也许是父亲作为女婿的这份孝心,奶奶也有所嫉妒吧。可是尽管如此,也没换来外公的一丝温情回馈。
外公生病期间,他的侄子侄女没有一个人前去探望,更不用说照顾。偶尔以前的邻居去看望下,外公像久遇亲人般失声痛哭,说想念邻居的小孩,问候这个问候那个,唯独不说自己在闺女家过得怎样,站在房间门口的我也像是空气。知道近况的会觉得外公是病糊涂了倚病卖老好坏不分了,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我家受了多大的虐待一样。面对外公孩子一样的哭泣,我不知道该尴尬,还是该心疼,总之很不是滋味。比起外公偷偷把枕头下面的钱给看望他的邻居及其他人,最憋屈却不敢怨言的应该是母亲吧。所以,后面对于外公的离去,我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反应,以及母亲的不那么悲伤,不知道是不是缘于外公一直以来的排外和设防,一点一点地消耗着我们对他的担心、关心。他的冷漠叠加一分,我们心里的亲情积分就减少一分。
后来外公不愿穿衣服,不愿下地大小便,整天在床上幻听幻说,拒绝进食,不停咒骂,我们不忍嗔怨却也不免在心里嗔怨。后来奶奶和母亲在铺了席子的地上给外公做好了寿衣,后面又在大家的建议下,外公被送回他自己的住处,我心里却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与外公的感情说不上多亲密,可是也有过那么几年的和谐时光。小时候关于外公的形象是模糊的,我和弟弟长大后与外公的接触逐渐频繁,彼此的关心是不断的。那时的外公是个和善的老人,常常给我和弟弟买吃的,而且他自己也舍得吃。我有时候舍不得外公花钱,就推辞不吃,可是外公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看他和弟弟大快朵颐,不理解我的苦心,我又生气地用眼睛去剜他,于是外公就边吃边笑像个孩子一样满足和贪嘴。足以说明,他是个及时行乐的人。碰到他在做木工的地方旁若无人放声高歌,我害羞得不敢推门看他,怕我一出现他不好意思唱了。
后来我和弟弟常常打着各种理由央求去外公家。比如为了给他带半袋花生、捎几个花卷馍馍、送一点菜蔬之类,或者想去看看外公家有啥好吃好玩的,其实以什么样的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去外公家一趟,呆一阵子。去往外公家的路不远,为了抄近我还是选择走山路。有一段路还会有一片大大小小的坟,每次途径我都心跳加速,屏住呼吸,再想想下了这座小山坡就到外公家了,心里就感到无限温暖,脚下又有了力量。于是那条山路隔段时间都会走一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没有什么阻挡得了去往外公家的脚步。
与外公的亲情,大抵就结束于他生病以后。奶奶总说他是故意的,天性里就把我们家人当外人。他被无赖借走的4000多元钱,父亲帮忙去要却屡次无果,父亲以外公五保户的名义想跟外公所在的村上商议争取一点病号慰问金,也遭村民拒绝,虽然那个村上有一部分人是外公的同祖后人。外公是个竹篾手,会用荆条、竹篾编制筐篓、筛子之类的用具,很多人得过他的恩惠,邻居很多小孩子吃过他的东西,可是却在外公重病后袖手旁观。九几年时几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一位长者说,外公就是容易被别人的三句好话所收买,至死也分不清敌我。那个欠账的人后面去看过外公,带了两瓶罐头以及其他。外公说就想吃点罐头,父亲直接打开了一瓶,发现已变质变臭。那时候早不流行吃水果罐头了,债主的罐头是以前开商店时剩下的不知过期多少年的货底子。
不管谁去看望,总是好的。因为外公总会跟来人交谈几句,气氛也难得活跃一点。而跟我们一家人,外公却从未有过一句掏心窝的话。老人常说,人将至死,其言也善,可是在外公身上却无从体现。
外公被送回去时,好像又到了第二年的夏天。父母亲轮流去外公的住处值班,送餐,捎带所需。后面听说外公几乎不进食了,靠一丝气息续着命,直至安静离去。虽然我和弟弟不在身边,我想外公走的时候,是平静且干净的。
往常一样的下午,母亲回去对我的弟弟说,你们换下衣服,等会去送你外公。母亲说这话时是平静的,我和弟弟的反应也是平静的,像听到邻居老人故去一样的淡然。直到看到睡在床上的外公,直到入棺入土,我都没觉得太大悲伤。我奇怪这样的自己,前去吊唁的人也奇怪这样的孩子。他们打量我的眼神很明显:到底不是亲的,没有一点伤心。我无声的眼泪表达不了亲情,就像我和弟弟的嬉笑怒闹在外公身边只是烦扰。
外公走的当天,就被送走了。因为风水先生说那天是个绝好的黄道吉日。葬的地方是外公家老房子附近,外公提前看好的,与外婆不远的地方。后来每次走那一段路,就想到外公就在附近。想着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责怪我当初没为他痛哭?
只是在以后外出工作的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再想起外公,似乎从我的记忆里慢慢消失了。如今再想起,竟不知道又隔了多少年,而外公的样貌、生活痕迹,还是一幕幕在脑海清晰萦绕。而我的回忆,更多愿意去展现他生前健康时的样子。
看《寻梦环游记》,记得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被遗忘才是。那些年里,是母亲在记着外公吧,待慢慢地母亲也快忘记了外公的时候,我就忽然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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