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长笛,划破万籁宁静,响彻深圳长途列车站的上空。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晚春。
一个烟雨茫茫的凌晨,一趟长列正呼啸着往正北方向急驰而去……
在第九节车厢的第一个窗口,坐着一位年轻人,看上去表情很忧郁——那个人便是我。
奔波数载的我,终于背起羞涩的行囊,拖着疲惫的身心,随着这趟长列踏上久违的归程。
一路上,我无心欣赏窗外那诱人的春景,只是尽情地放飞我那尘封已久的思念,思绪万千……
想到刚离家的头一天晚上,母亲彻夜未眠,端着昏暗的煤油灯,一遍又一遍地为我准备着行李衣物,一会儿又检查一遍,生怕带少了什么似的;年迈苍苍的父亲和兄长们围在饭桌边抽闷烟,我自己则跑到那时任中学校长的大姐夫那里借了一百元钱做路费盘缠,同时又看到最疼爱我的大姐正在为我赶制一双纳底布鞋(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姐将通宵赶出来的布鞋塞进我的行李袋时,我才发现大姐的右手因为连续拉麻绳所磨出的血泡,更有被钢针顶穿顶针介子而扎进手指的痕迹);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都起来为我送行,临行时,母亲又塞过来十几个煮熟的鸡蛋,眼含着泪花拉着我的手哽咽道:“孩子,外面不习惯的话就回来,别硬撑……”这时,我耳边仿佛响起那首不知是哪个歌星唱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千里的路啊,我还一步没走,就看见泪水在妈妈眼里……妈妈眼里流……”
当我迈腿向父母与家人告别的时候,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味道都有,就是不敢抬头多看一眼母亲那无光的眼神,生怕自己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只是轻轻地对哥讲了一句:“哥,父母年迈,身体不好,多照顾点!”最后,父亲坚持送我到村口,也只说了一句话:“儿啊,在外面累了的时候,常想想这个家!”就转过身一挥手让我:“寻找你的梦想去吧!”这一刻,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时我那憋了二十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然后我一横心,转身就走,甚至想再回头多看一眼那古老又贫穷、却又生我养我的小山村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将它放在心中默念和祈祷,千遍、万遍……
又想起,那曾经意气风发、浪荡不羁的少年,却身穿一套传统的草绿军装,背着一个蛇皮袋(一床破棉絮,一双布鞋和几本书),独自一头扎进深圳这个充满诱惑又遍布陷阱的现代南国大都市。
数年来,我一路跌跌撞撞,几度摔倒,几度站起;任自己几经努力,几经拼搏,然,身无所长的我几近“伤痕累累”,却诸事不尽如人意,个中苦辣酸甜,真是非语言文笔所能描述也!又想起,刚走进这个竞争激烈、变幻万千的大千世界中,我显得是多么的脆弱和渺小啊,由于初来乍到,不熟悉当地的人情世故,与当地的方言(广东白话)亦无法沟通,想要进入一家公司或找个体面一点的工作,显得是多么的奢侈和苍劲无力呀;在所带盘缠全部用光的情况下,我曾经帮私人养猪场到过膝深的臭水沟捞过猪菜,曾经到私人家私厂做过木工,也去建筑工地做过小工,和一帮污秽不堪的老乞丐挤宿过路边待拆的危房(经常半夜被噩梦惊醒),这南方的蚊子特大,连我穿着那么厚的军装睡觉都能叮透,早上起来满脸都是红疹疙瘩,只好跑到田野中小水沟里去洗,弄得蓬头垢面的,活像个乞丐;也曾露宿过当地富人家的铺了瓷砖的祖坟墓台,也吃过路边的刚长出来不久不到一指长的、很嫩的香蕉(这东西很涩,吃过后感到舌头很麻木、很臃肿,缩不回嘴里,说话都发不出声来)。记得有一次,连续两天粒米未沾,最后实在撑不住,就将身上仅有的一支钢笔拿来跟路边小贩换了两个小油粑吃。由于太饿,吃(吞)得太急,竟噎住了,就趴在田沟边上灌了个全饱;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同伙步行出去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工作,到天黑了才回到临时的落脚点,有时一天得步行七八十公里路程,还要时刻躲避着那如狼似虎的治安队(当时的治安队均由本地村民自己组建,大多没有什么文化,纯属地痞一类的,他们眼睛专盯着我们这些外来的打工人员,如若不幸被他们逮着,少不了扇你几个耳光,便说是查户口、查暂住证什么的,轻则罚你一笔钱,几十或几百不等,重则将你送到惠州、惠东、河源、韶关或清远等地去劳改、修铁路、修圩堤,你就成了半个劳改犯了。多年以后,心中也似乎能够勉强接受和理解这一切:由于这个地处边陲地境饱受战争之苦且又处于刚刚开放的年代,如潮般地涌入全国各地务工者甚至港澳越南老挝缅縺英韩美日等大批外来人员,地面治安是相当严峻和混乱,偷盗抢砸嫖赌淫毒猖獗肆行,给当地居民安宁的生活带来严重的损害,所以村里就自发组织一批青年成立自卫队维护村民的安宁和社会的稳定,这就是所谓的治安队),我们这些外来人员经常半夜被他们吓得提着裤子到处逃窜躲藏。不怕你们笑话,我曾经三次躲进路边的公厕,还有一位同伴,惊慌中被吓得将裤子的前后方向都穿反了,拉链穿到后面去了。
再后来我有幸遇一乡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一百元钱介绍费,总算介绍进了一家大型港资电器厂做普工,虽然每天只有六元钱基本工资、外加一小时八毛一分钱加班费的超低薪水,但总算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吧,那时生活消费也很低的,外面快餐三毛或五毛一份,三菜一汤白饭任装。我为了节省,借了五块钱买来一个煤油炉,每天下班就自己动手做饭,挺自在悠闲的;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月刚好赶上月小二十八天,我的生活费(含煤油、盐巴)刚好是三十元,现在想想都好笑,当时还很认真地和其他同事说:“哇,我这个月差不多白干了一个星期……”
又想起,每当碰壁或工作受到挫折气馁时,都曾产生过强烈的放弃的念头,可却又总是被某种坚定的信念说服自己:勇立潮头唱大风,活出个样来给自己看……
于是,要强的我凭着自己的一些小聪明和数次偶得的机遇,得到某些领导的赏识和提拔,荣幸地进驻写字楼(办公室),再也不用每天面对那永无尽头、永不停息的流水线叹息命运的不公了。当然,薪水也随之提升到六百元的月薪了;说实话,当时能拿到六百元钱的月工资,真是很多人非常羡慕的,甚至,我真的在想:也许我的人生和命运就从这里开始了!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我在工余不断地充实自己,紧跟着相继跳槽换厂,做过文员、财务助理、做过仓管员、仓库主管、经理、生产主管、物流副总、储运经理、总监等等,每换一家不同性质的公司和不同的职务,我都能学习到不同的知识和技能,掌握到不同的专业领域和拓宽自己的视野,终于从一个普通的蓝领工薪层跻身耀眼的白领甚至金领阶层了——
不知哪一天,忽然感到,几年的打工生涯,让我变得麻木,疏忽了亲情,甚至忘记了“家”的存在,由起先的每周一封家书减少到每月一封,半年一封,甚至更少;直到前不久,哥的一封信捎来了母亲的牵挂:“我们家乡也都全部通电了,咱家都很快要安装电灯了,差不多每家都有电视看了,条件好多了,父母身体也好多了,国家也取消农业税了,你年龄也不小了,也该回来看看啦……”等等,我这才猛然想起,远方还有一个端着昏暗的煤油灯在等着我回家的佝偻的身影——
想到这里,竟发现视线有点模糊,眼中不知什么时候已布满泪水,哦,已经过了九连山了。
天空中仍然飘着茫茫细雨,不过倒是稀疏了许多,我怀着郁闷的心情,推开窗户,将整个脑袋伸出窗外,任由外面凉嗖嗖的冷风吹拂着,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精神了许多,这时,视野中出现一幅美丽的图画,哇!好一幅活生生的《江南春耕图》:
前方不远处是一大片水田,少说也有上千亩吧,当地的农民正忙着在这片肥沃的土地里播撒今年的希望,一个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卷着裤腿在这充满希望的季节重复着那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故事。有的拉着水牛用那古老的农具在犁田和耙田,有的在整田埂,有的在撒农家肥,有的在插秧,一片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景象,瞧,那块水田中并排站着六位姑娘,正低着头弯着腰在插秧呢,片刻,她们身后齐刷刷的像卫兵站岗似的出现一排排整齐笔直的秧苗,那些刚插好的秧苗在和风细雨中,显得郁郁葱葱,迎风飘扬,一片生机;偶见那些姑娘时而直起身子伸伸腰,夹着泥土芳香气息的春风中,还送来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歌声,好清脆悦耳的歌声呀,再往前方稍远点看去,这片水田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不算太宽,也就几十米吧,水很清也很蓝,潺潺而流,乍一看去,倒有点像浓缩版的长江,水岸两边全是绿油油的水草,水边草滩上有十几条肥壮的水牛,正低着头在吃草,也有几头小牛在“哞、哞”地叫着撒欢,旁边还有五六个光着屁股的毛头小孩在摔跤、追逐、打闹戏耍——仿佛中,我又回到那难忘的童年,置身其中……
“笛……笛……”一阵急促的摩托声,把我从现实中拉了回来,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那早已被风吹得发麻的脸皮,顺着声音往下看,原来就在我们的列车旁边脚下,并列着一条公路,公路同向骑过来一部摩托车(事后多年,才知道那叫嘉陵而不是摩托)。骑车的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她那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起,时而又吹盖住那姣好的面容,虽然看上去显得有一点点凌乱,但是却掩盖不住那双晶莹剔透的双眸。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半透明的丝状薄翼,被风吹起,呼呼啦啦的,煞是好看,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快就捕捉到她那动人的曲线,低胸处,她那娇纵挺拔的双峰时隐时现,呼之欲出——,我正尽情地欣赏这上天给我的恩赐,她似乎也发现了我那贪婪的目光,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哇,电光火石,我俩四目相对,双方似乎都很默契地一笑,“六宫粉黛尽失色,回眸一笑百媚生”,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双眸竟是如此的晶莹、透明,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摄人魂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列车,不知什么时候越来越快了,
那位红衣少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风,却越来越大了……
忽然,激灵灵打一寒颤,乍暖还寒,这正是我故乡气候的真实写照;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早过了南昌了,原来真的已经进入我的家乡北国了,朦胧中,我又望见了母亲的那盏昏暗但却为我指定人生航向的煤油灯……
这时,列车的另一端又响起了那段熟悉的、且让普天下千万个儿女们荡气回肠的旋律:“……归来吧,归来呦,浪迹天涯的……游……子……”
二00六·冬整理
深圳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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