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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

时间:  2025-02-01   阅读:    作者:   汪熠婧

  仲夏炎炎,幼雀般蜷缩着的小学建筑群矗立在雾青的山野之间,蛙鸣与蝉吟在其中此起彼伏。

  沿着知春路排排翡翠色的松柏向前,脚下烘干的柏油路代替了记忆里潮湿的泥土。

  正值暑期,成群结伴的孩子早已嬉闹着下山去了。

  遥遥望见矮矮的门卫室外,安详的身影躲在阴影里,卧在咿咿呀呀摇晃着的躺椅上,悠悠然晃着手上开了点小叉的老式蒲扇。

  “阿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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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底的声音迫切地顺着酸涩的喉舌冲到闷热的气流里,我兴奋地朝着昏昏欲睡的老人扬起手,蹦蹦跳跳的,打破了午间的静谧。

  热切的呼喊在冷清的校园门前显得突兀,陈大爷醒了醒神,有些困惑地直起上半身,张望着这个奇怪的有些面熟的青年女孩。

  他的背后,五星小学的红旗高高升在钢杆之上,亦如孩童时的崭新与闪亮。

  “小娃娃,学校放假了喔,前面向右有路下山去。”待我跑近了些,他眯了眯眼,带着熟悉的慈爱的神情笑笑,又垂下头慢腾腾地整理有些褶皱的灰色的旧衬衣。

  倦鸟归巢,一瞬已是四五年,他也误以为是哪家的小丫头片子走错了山路。

  双手不自觉地别在橙色的衣衫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立在他跟前撇了撇嘴:“陈爷爷,不记得童家小孩了?”

  “童家……下街头童家糕点,童家军你爷爷喔?噢哟啊,珍珍是不是?”岁月催人老,阿爷还是精神矍铄,中气十足的模样。他摸索着记忆记起我,也有些高兴地把蒲扇放下,站起身来。

  “是喔!阿爷,回家了,来学校看看。”曳着盈盈的笑,我点了点头,把手里握着的其中一盒家里的绿豆糕递过去。

  “谢谢珍珍啊,是放暑假回来的哇?乖乖,个子蹿恁高,跟童老头一样长。”他接过去,赞许地拍拍我的肩,“哟,给你开门哈……”

  阿爷转过身去,迈着稳稳的步伐进到保卫室去。

  “哗啦啦——”铁栅栏缓缓地拉开,尘封的时光像吻在屋脊上的明媚的阳光,倾盆而下,落在身上有暖烘烘的美好的味道。

  他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示意可以进去。

  直走,也不需弯曲环绕,还是几幢教学楼,一个小操场。

  水泥路换成了大理石的材料,小厕所周围的杂草修得平整,绿茵场也重新粉刷了明艳艳的红,炽热的颜色蒸腾着周边灰黛的屋瓦,像是燎原的烈火一直烧到教学楼锃亮的外壳。

  远远望着,用来练习跳远的沙坑旁是两个紧紧靠着的天蓝色柱子、明黄色凳子的秋千,油漆也是新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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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都是山,太阳带着暖,却也不至滚烫。

  手表上显示的是下午一点钟,是上学时午休结束的时刻,叮铃铃的铃声在心底响起。

  从操场能望见路边的竹林簌簌,是从知春路上下来的必经之路。

  我在秋千上坐下了,轻轻地晃着,等杨柳从山上下来。

  静默间,想起前几日,跟随父母从外地归乡,灰色的大巴像一只笨拙的异兽,慢吞吞地向前爬着绕着,大嘴吞吐着几十个风尘仆仆的异乡客。

  阿爷接住我们繁重的行李,黝黑的脸庞被夏天的热浪刮得红彤彤的,阿奶牵住我的手,手上的膏药和茧子摩挲着我光滑的肌肤。

  家里的堂屋糕点码得整整齐齐,用来蒸老式蛋糕的机器“叮”一下响了,灰暗的红灯转为明亮的橙光。

  抓了热烘烘的蛋糕吃,我蹿进小时候的房间,钻进铺好的晒得暖暖的被窝,是熟悉的安心的味道。

  隔天去镇尾散步,芦苇荡之上架了石筑的大桥,到镇上的小卖部去看,装了统一的牌匾,多了好几家文具店。

  走到镇头往山上看,泥路修成了柏油路,一圈又一圈,绕着高山盘曲蜿蜒,户户人家的袅袅炊烟由近及远直至缥缈无边。

  躺在床上的时候,挂念的思绪总是飘得远,飘到山上——杨柳的家里。

  “阿奶,还记得杨柳不啦?”仰头盯着灰白的天花板的某一处,我轻轻地问。

  她是生长在我儿时记忆的一抹清凉的亭亭绿竹,带着独特的安静与美丽。

  阿奶戴着老花眼镜,在小沙发上慢慢地用针线织着什么,没犹豫地点了点头:“记得的啊,小时候和你玩那个,住知春路那山上的小女娃。”

  “她还跟她阿奶住不?”我迟疑了一会,只问出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脑海里不自主地又开始勾勒四周土黄色的墙壁和那硬硬的床铺。

  离乡的那个假期,装在摇摇晃晃的小三轮里,我到她阿奶家里住过一晚。

  只是彼时太娇纵任性,盯着屋外头光秃秃的树,屋里头没有玩具,只有桌椅,还有瘦瘦的小小的低着头沉默的杨柳,我闹着又要下山去。

  来是我任性地要来,去也是我哭着要走。

  狭小的床铺上,她默默地拉住哭得干涩的我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哭累了,沉沉地睡过去,隐约间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次日天光乍现,阿爷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和混沌的尾气里,我扭过头去,只看见一个黯然的身影在门口光秃秃的树下冰凉石头上木木地坐着,慢慢地变成小小的黑点,和高大巍峨的山融为一个整体。

  做孩童的时候我只知道玩耍的乐趣,直到稍大一些,想起杨柳,她背对着大山坐在那棵瘦弱的小树下,听见的是亲人分道扬镳的吵骂声,皮箱拖拽着轧着山路的告别声,看见的永远是抛弃离去。

  彼时,轮廓不清的小小身影伴着无尽的悔恨和懊恼,如刀片一般钝入我心。

  “不然嘞,她父亲待她又不好。不过去年她好像上了县一中噢,住学校里了。暑假估计也回来的。”阿奶说到她父亲的时候,眼里闪过嫌恶,又继续道,“她阿奶前些日子说要下来买点糕点的,你们要是想见见可以问问。”

  “嗯……好。”我呢喃着,想着杨奶奶要早点来,又沉沉坠入梦里去。

  也许是我的期盼被上天听到,隔天,身着亮绿色短衫的杨奶奶就笑得敞亮,一脸喜气地推开了我家檀红色的大门,夏天的热风吹开她脸上的皱纹,盛开着绿衣上鲜艳繁复的花纹。

  不一样。和记忆里愁眉不展、佝偻着的苍老身影不一样。

  “杨阿奶,精神不错啊,身体啊好呀?”阿爷热情地给她称了老式蛋糕,又拿了月饼作赠,忙不住挡了推辞。“拿回家尝尝吧,也给杨小丫头,都不容易。”

  “那谢谢啦,她假期回来的,珍珍也回来啦?我明个叫她下来找你玩玩,一天到晚闷在家哪像话。”杨阿奶望见了在偷偷往嘴里塞绿豆糕的我,一边笑说着,一边把阿爷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了。

  她笑得骄傲,讲她命苦的小孙女怎样争气,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得了好多奖学金,讲着讲着,浑浊的眼里氤氲些许水汽,蓦然住了声,两鬓花白的头发颤了颤。她拉着我的手,我的手咸咸湿湿的。

  风忽袭来,热热的浪起伏着扑在脸上,是独属于夏天的蓬勃与生机的清新气息。

  杨柳慢吞吞走下山的时候,我微微仰着头,空荡荡的视线里出现了小小的黑点,由远及近,回过神来又无比清晰。

  她微微低着头向前走,没有记忆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及腰麻花长辫子,简单的白T衬得齐肩黑发干练严谨。

  “杨柳!在这呢!”我从秋千上跳下来朝上喊,迟疑着顿了一下,还是没能喊出幼时亲昵的小柳的称呼。

  她停了脚,在上坡路浅浅地招了招手,露出浅浅的笑容。阳光猛烈,但我几乎能想象到浅黄色的鹅蛋似的脸颊上,一定旋着两个浅浅的安静的酒窝:“珍珍,等会呐,我马上过来。”

  待我从几幢教学楼的背面绕着去正门迎她,她驻足在正面微仰着脑袋,用手掩住刺眼的光,呆呆地望着随风昂扬的五星红旗。

  光被手拆分,其余的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和白颜色衣衫上,晕染出柔和的轮廓。

  不似记忆里的小豆芽,少女已经如春风似的野蛮生长,高挑、纤细。夏风呼啦啦地吹过布料,摩挲着发出骨头关节生长的噼里啪啦的响动。

  只是一瞬间,我们好像都长大了。

  “好久不见。”我怔了片刻,轻轻地出声。

  她回过神来,冲我招了招手,眼睛是黑黑亮亮的。

  我们并肩朝里,顺着雨花石路缓缓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细细闲聊着近年的动态,有笑有泪,多彩的枯燥的,时间没能在一对友人之间筑成高墙,再见仍是简单的温情友谊汇成汩汩溪流涌入心间。

  途经空旷的走廊,板砖上张贴的古诗犹新,教室的桌椅换了新的样式,班级的门窗紧紧闭着,却有嬉闹追逐的大笑哄吵一下子涌入杨柳的耳朵。那个年纪的孩子像猴,在课间上蹿下跳,闹腾得很,童珍珍是其中最聒噪的一个。

  她坐在杨柳的斜后方,总是龇着一口齐齐的白牙带着同学们哇哇大笑,眉眼弯弯,瞳孔黑黑亮亮的,展示出一股子那个年纪纯粹的朝气与活力。

  恰巧相反,杨柳的目光则是大部分时间都低低地重重地落在木制桌子的书本上,偶尔会偏头凝望林间的葱绿,扫过旁边嬉笑着的斑斓的身影,又迅速低下头来,她四周的空气是透明色的,好像连呼吸也是轻微的安静的沉默的不善言辞的。

  直到——

  “喂!干嘛拽她的辫子?”童珍珍重重拍开后桌的男生捣蛋的手,难得生气地让他道歉,又有些局促地朝她笑笑。

  心中微动。

  孩子的友谊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机。“嘿!大学霸,有空教教我这题吗?”“你头发梳得又工整又好看!”“今天放学一起走吧!”

  欢快的声音刺啦刺啦的,把紧密包裹着杨柳的空气保鲜膜撕开一个小口,鲜活的空气呼啦呼啦一下子全部刮进来,是久违的温暖。

  听着珍珍昂扬的语调,杨柳平淡的嘴角便牵了起来,带着几分天真的色彩。

  她们一起拉着手下学去。

  放学的时刻是四点多,山区差不多是昏暗的霞光铺满天,枝丫树梢都是倦鸟栖息在家巢,黑压压的影子乌压压洒在上山的路上。

  知春路上,狭窄的泥路蜿蜒起伏,两边也没有白炽灯光,不知名的虫子七嘴八舌地聒噪着。

  盏盏暖黄色的灯光里,有一盏是独属于杨柳的。

  她低低地伏在矮矮的檀木桌上写作业,抬眼间,小小的窗口,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由远渐近。

  “女娃娃读书有个啥子用?”“臭不要脸的,真是花钱祖宗!”父亲虚浮着步子走进屋子,酒气冲天,醉醺醺地拿着酒瓶子乱砸,又要去找棍子,边转身边骂骂咧咧的。骂她读书花钱,骂她跟别人跑去大城市的母亲,骂不借钱的朋友还有不公平的世道。

  杨奶奶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急急忙忙从厨房跑过来,花白的头发、小小的身影把她护在身下,像只护犊子的母鸡扯着嗓子大叫,眼里布满血丝,用尖细的嗓音盖过男人耍酒疯的声音,大声嚷着:“狗X的,你耍酒疯到外头去,别来打我乖孙……”

  苍老的手死死抓住小杨柳的胳膊。她看见深黄色似柴的手上隆起的一道道柔软的皱皮,有些惊异地发现老人手上的皮像一面晒熟透的宣纸,带着滚烫与湿润的气息。

  山里头的晚上是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空旷又安静,这户人家吵吵嚷嚷的声音能沿着呼啸的风传到很远很远。

  寂寥的山上,有几户人家端了饭和凳,专门坐在大门口,在漆黑的夜晚露出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睛,整整听完这场时不时上演的家庭闹剧,才依依不舍地掩上门。

  他们赶明个起早,又津津乐道地把昨晚的吵闹加入闲聊的话题,讲同情,说可惜。

  杨柳的年纪还小,但她懂得许多。她知道她的父母离婚了;她知道阿奶爱她而父亲不爱;她知道她不要旁人同情的目光;她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有机会下山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她像一棵幼嫩的竹笋,力量小小的,但是藏着无限的骨气与勇气,总有一天会拔地而起。

  奶奶把她抱回屋子里去,她紧紧地环住柔软温暖的脖颈,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男人酡红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兽似的眼球。

  屋顶悬着的白炽灯刺眼,几步路却硬生生晃得她眼里泛出泪光,又在夜色中暗暗掩去。

  霜凋夏绿,父亲再婚了。

  办婚礼还是在村里唯一的大饭店,奶奶带她去看,男人穿着崭新的礼服,胸口别了红花,变黑变胖了些,咧着嘴笑呵呵的,揽着他旁边打扮得红艳艳的女人。他们一家人搬到了隔壁村。

  好多时候,杨柳几乎想不起来过去所遭受的种种。

  奶奶做父做母,小心翼翼地待她好,不叫别人再提起自己的儿子。

  珍珍做友做伴,在学校总有办法逗她开心。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沉默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影片式地回放,掖着铺盖,浓浓的夜色如异兽一般张着血盆大口。

  暑假将来的时候,珍珍的父母从外省回来,她也被告知要离开这个小山村。

  “走,小柳,带我上你家玩玩去,我跟阿奶说去你家住一阵,我马上要走啦,真舍不得你。”傍晚,珍珍从后面拍了拍她,提着已经收拾好的书包。

  她伸手牵着珍珍,微黏,热乎乎的,转头看见绚烂的霞光洒在珍珍笑嘻嘻的脸上,心里升起无名状的凄凉和盼望,随着山里头的袅袅炊烟散在风里。

  杨奶奶来接她们,蹬了掉蓝漆的老牌子三轮车,两个人摇摇晃晃,像坐在海浪里翻滚的舟。上不去坎儿的时候,两个小孩兴冲冲地下来使劲推,“三二一”喊得起劲。

  “噼里啪啦……”强劲的风呼啸着吹过的时候,整座山的林叶发出猛烈颤动的声响。

  从土黄色的木门旁往旁边望,是一望无尽的黑。“小柳,这山里头是不是有豺狼?”珍珍拉了拉杨柳的衣角,小声问道,有些害怕。

  杨柳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手轻轻地拍了一下珍珍的背后,用夸张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轻轻地吓唬:“对啊,鬼来抓你了。”

  珍珍胆小,果然被吓一大跳,反应过来又嗔怪着佯装要来打她。

  两个人打闹追逐着直到睡觉的时刻。

  灯泡散发出冷冷的白光。

  杨柳的小房间空空的,除了床和柜子,最显眼的是灰色壳子的电视机,那是她爸妈结婚时候置办的,和珍珍家里的是一样款式,都有些年头了,调到没有信号的频道,它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显示出雪花屏。

  珍珍把带来的几个透明袋子里的绿豆糕当零食放在床头柜上,刷了牙后,想想还是不吃,免得牙疼。

  七点档的青春偶像剧是她的最爱,放假的时候每晚都要等着看。盖过被单,扭头瞧了眼老旧的钟里分针缓慢地超过十二,急急忙忙拿了床头柜旁落了些灰的遥控器,输入烂熟于心的频道号码,饱满标准的女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欢迎收看——”

  空中升起的粉色泡泡和打着暖黄色灯光的主角慢镜头特写,让杨柳有些不自然地打了个哈欠,转头却看见一旁的珍珍正看得起劲,眼睛恨不得黏在屏幕上,遇到精彩片段就笑得前俯后仰。

  抬眼看了看钟,时针已经不紧不慢走了一格,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焦灼,嘴巴抿了又抿,绯红从两颊晕染开来,还是没有吭声。

  又过去了半个时辰,杨柳抠着指甲有点沉不住气,抬手拽了下线,灯灭了。

  屋子里只剩下电视屏幕略有些刺眼的光。

  珍珍只当小柳要睡了,调小了电视音量和屏幕亮度,顺便伸手掖了掖被角。

  杨柳瞧她在这个频道广告的时刻,又沉浸到另一部在播的抗日片中,实在不想扫她的兴致,但还是出声想解释一下电费的问题,于是便用僵硬的声音和有些蹩脚的借口说:“别看了,声音太大,吵到我睡觉了。”

  “啊?我调静音可以吗?”珍珍有些奇怪,但还是调出被降到很低的音量,直到调成静音。她性子太糙,拿这里当家里一样追着剧,丝毫没有注意到杨柳格外别扭的情绪。

  屋里是黑漆漆的,清凉的风咝咝地从窗户缝隙溜进来。

  柔软的被单下,一个过分天真,一个过分敏感。

  杨柳其实有时候有些羡慕童珍珍。她的阿爷阿奶都是慈眉善目很好脾气的老人,对她的淘气任性顶多是嗔怪,父母外出工作回来也会带回一些新奇的吃食和玩具。她被爱浇灌着长大,好像没有想象苦难的能力,只是快乐地踩下向前的脚印。

  于是她不想跟珍珍解释自己的担忧。电视的播放伴随着电表的缓慢走动,压弯的是另一个漆黑房间里已经佝偻的阿奶的脊椎,而父母的离开抛弃和财富物质的匮乏又一向只会招致同情的目光和尴尬的气氛。

  “能不看了吗?有亮我睡不着。”她侧过身,盯着关得严实的窗户外朦朦胧胧的月光,又一次重复。

  电视正播到精彩桥段,听到身侧传来的冷冷的声音,珍珍才明显感觉到小柳不高兴的情绪,便不情愿地按了关机键,哧溜一下钻进被窝去。

  床上没有人再出声。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她被纵惯了,现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只觉得委屈,眼泪不争气地默默流淌下来,弄湿了凉席的一小片。

  童珍珍是很羡慕杨柳的。她小小的年纪却被好多大人夸奖沉稳懂事,必成大器;学习顶尖又待人温和,会教愚钝的她好多题目;敢一个人背着包,在冬天的傍晚沿着知春路上凛冽的寒风,一步一个脚印,安安静静上山回家去。杨柳所具备的勇敢与聪慧是她够不着的形容词。

  流泪的时候,她心凄凄,有些搞不清缘由,究竟是为了没看到结局的偶像剧,还是隐隐忧惧舍不得熟悉的伙伴和家人,要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隐约间,她在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听到身旁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面对没有玩具的屋子和杨柳的沉默,珍珍一早就闹着下山去。晨光熹微,她在杨柳的眼里慢慢缩成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坚硬的泥巴路上,只留下被遗忘的绿豆糕和被抛弃的友人。

  那个年代的孩子没有手机,从此她们也再没联系。

  一晃四五年,又是熟悉的山林映着金灿灿的霞光,洒满天际。

  她们从走廊的阴影并肩走到操场,秋千随风慢悠悠晃出自己的弧度。

  温暖的光晕里,旧时的回忆不顾一切地涌来,倾泻着淋满她们全身,有淡淡的感伤。

  这几年,珍珍每稍长一些,回忆起当初的蛮横离去,便深觉歉疚。抬眼间是少女舒展的眼眸,得体的谈吐,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忽惊觉记忆里的嫩绿已在山上迎着雷霆风雪片刻不停地茁壮生长,从冒尖的笋芽长成万顷碧波里亭亭玉立的一株坚韧的竹,心中生出莫名的快乐与感动。

  山林簌簌,她释然地弯了弯嘴角,不再旧事重提,从口袋里摸出除去送给陈爷爷外的另外一盒绿豆糕,拆了包装递过去,再不愉快也只不过是她们斑斓童年的一小块碎片,微微泛着甘甜和清香。

  谈着对未来的设想和计划,她们走出校门,向陈爷爷挥手告别,一同下山去。

  身后,幼雀般的小小学校在暖光下安静地休憩,它将默默地继续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留守山村的孩童的求知渴望和欢声笑语,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人们也小心翼翼地把希望的种子埋在这里,期盼来年的春或秋能够硕果累累,庆祝一场盛大的丰收。

  这个假期,她们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乘了小镇上的巴士一同到县城去。

  学生都放了假,街道两边偶有结伴的少年吵闹着追逐。店家有些关门落了锁,带着孩子归家去,有些还是亮着白炽灯,开着冷气,热情招呼三三两两的客人,两排的悬铃木都生得粗壮翠绿,高高地悬着鲜艳的绿,遮蔽了暑气。

  途经杨柳的高中,珍珍也随她参观了一番。学校比村里的小学要宽阔几倍,还有新落地建成的游泳馆。

  电话亭在教学楼旁有一排,透明的罩子,明红的座机。杨柳拉着珍珍走过去,唇角微微勾起。高中是寄宿制,周末的时候,她吃完晚饭,会在这里拿着电话卡,排很长的队伍拨通家里的座机,接起后,那头是杨奶奶关切高兴的声音。

  她们散着步,也去学校后头的小吃街漫无目的地走,近中午时找了家店吃馄饨。老板娘很和气,问她们是不是高中放假的学生,她的孩子也在这里上学,现回外婆家去了。

  端上来装馄饨的碗是家乡特有的陶瓷大碗,蓝边花纹的,很漂亮。热腾腾的烟火气飘进她们的鼻子里,色泽光鲜的面皮之下,满是饱满的馅料。

  饭后从巷子里出来,浮云缥缈。巷口有一家杨柳常逛的书店,挂着鲸蓝色的牌匾。她们推门进去,门口风铃叮叮当当地轻响了一声。翻了几本杂志书刊,拿了各觉有趣的买,结账回家去。

  小巴士是下午的最后一班,开得不紧不慢,往返县城的马路也修了,不再晃晃悠悠,气氛出奇地安静,入目触及的是玻璃窗外一闪而过的稳重的苍翠。

  日落西斜,好像补齐了一次正式的离别。

  盛夏天里,假期临近尾声,风抚平温度升高带来的躁意。她们各自下山,一个坐上去往县城的小巴士,一个登上去往外省的列车,踏上独属于自己的路。路旁群竹摇曳,繁花盛开,生机盎然。

  几年之后,珍珍在朋友圈里看到杨柳发的图文。她上了不错的大学,乘上火车去了梦想的城市,领略不同的风景。她们之间偶有联系,谈一些困惑和经历,常有勉励和祝福。

  逢年过节之际,她们也从山外归乡,带着怀念和倦怠,一起尝几块绿豆糕,漫无目的地在知春路上下街道闲逛,回忆幼时的玩闹,回忆当年的虫鸣鸟叫。时间在这个山村里也仿佛慢一拍,追随着日升日落,安静地慢慢改变着当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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