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者最大的欣慰,是对历史的补缺。
现在逛潘家园收藏书籍资料、名人信札的人,没有人不知道王富。我的革命文物的收藏,以至后来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我的早期革命文物收藏集锦《红色典藏》,王富是我最早的供货人和主要资料的提供者。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时,我通过新华社向媒体公布的《抗日三字经》;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五周年时,我向媒体公布的《中华苏维埃政府选举法》以及我收藏的“五四”时期在上海创办的《小说月报》、1924年创办的《语丝》周刊全套,沦陷期二十本一百二十万字的《北平日记》等珍贵历史文献,都是从王富手中购得。纸张类的文献、资料类的软文物,信息量最大,切入历史最直接。在古董、字画收藏热的今天,是王富另辟蹊径。开辟和引领了软文物收藏的先河。
初识王富
我认识王富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地摊,那时的地摊应该位于潘家园市场南边,现在的妇女医院所在的地方。门朝西开,说门其实没有门,只是个豁口。那时,也是王富刚入地摊不久。当时只有古玩器物摊,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书摊。王富拉着个排子车,排子车上有书、邮票集、相册、纸张资料,有时也有几轴画。他总是站在门口。后来才知道是他里边没摊位,因为摊位是要摊位费的。一次,我在一捆纸里翻出一张八开纸用毛笔字写的“交代材料”,落款是“罗工柳”签字和按的红手印。当时我的兴趣主要在古玩杂项上,其次是画,虽没涉足资料收藏,但对美院的东西还是感兴趣,对罗工柳这位油画大家还是知道的。交代材料写于1968年7月19日。内容大致是:
1959年,革命博物馆布置绘画任务时,最初打印的目录,后来有一次大的变动。这次把原有“毛泽东和矿工”改为“刘少奇和安源矿工”。还有其他比(较)大的变动。这是由陈列部谢炳志和沈庆林在陈列部办公室通知我改的,然后让我向外布置任务。我经过美协把“刘少奇和安源矿工”这个大毒草题材布置给美院侯一民。但后来陈列部谢炳志和沈庆林又要我布置人画“毛主席在安源”。这个任务我布置给辛莽,并派辛莽到安源去。
在罗工柳落款和日期下边注有“罗工柳被揪出批判,此供参考”。落款是“中央美术学院工革委68.7.18”。
我问王富要多少钱?王富说你看着给吧,我看得出他心里没谱,大概也不知道罗工柳是何其人也,更不会知道毛主席去安源是怎么回事。我说一百元怎样?王富瞪着眼睛傻傻地看了我半天才说,你再随便拿两件吧!我看着王富,头发蓬乱,衣服也不合身,像是捡来穿上的,但人很实在。我在他排子车上又翻出一本影集,是梅兰芳原照,从九岁的梅兰芳到演霸王别姬的梅兰芳,足有一百多张。还有一信札,是国民党元老写给我党一位要人的。我告诉王富,梅兰芳是京剧大师,你看还跟毛主席有合影呢,可开价五百元,信札可开价一千元。我也给他讲了罗工柳。王富感谢再三。
我认识了王富。从此我在潘家园,只要碰上他,都会先看一遍他的货,告诉他哪些东西有价值。可惜我当时对资料性的东西还没有像后来这么大的兴趣。我之所以要罗工柳的检查,不只因为罗工柳是油画大家,更主要是因为其中谈到毛主席和刘少奇去安源。由于对革命文物有着浓厚的感情和兴趣,我与王富交上了朋友。
要饭的王富
王富,从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看,是想让他富,真是越是穷人家越祈求富贵啊。王富出生在山东省泰安地区东平县农村,在三年暂时困难时的1962年出生。四个男孩他排行老三。他出生不久,患了小儿麻痹,无钱医治,留下左腿残疾,走路手扶膝盖,歪着个身子,一瘸一拐的。
王富其实不富,其貌也不扬。他不但有残疾,而且脸像从炭堆里钻出来的一样,黄里透黑,带着明显的先天营养缺乏症状。唯一提神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到了1989年,王富艰难地活了二十七岁,与王富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自己还光棍一条,靠父母养着。一天,兄弟们凑在一起给王富说,你出去吧!能要口饭吃你就活着。王富妈妈偷偷塞给他五元钱。王富哭了,他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养育他的家乡。
破衣烂衫的王富要饭来到泰安市。一天,王富看到一辆拉胡萝卜的卡车,饥饿难忍的王富趁司机到路边饭馆吃饭停车的工夫扒上了车,藏在盖有帆布的卡车拖斗里。萝卜填饱了肚子,心想拉到哪儿算哪儿吧。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这一下才知是首都北京,是北京南站。王富扒上的车原来是给北京送菜的。
王富开始了他的要饭生涯。在车站要饭,到垃圾桶里捡别人扔的饭盒剩饭,晚上睡在候车室,这一下就是一年多。
捡破烂的王富
王富说,我要饭、捡饭吃的时候经常想,怎么能挣点零花钱呢?不能偷不能抢。后来我看到在候车的人把看过的报纸都扔了,我就把它捡起来再卖给别人接着看。再后来,听说废纸也能卖钱。我看到候车的人垫在屁股底下的纸。人走后,满广场到处是,在我看来这哪是废纸,这遍地是人民币啊!我就捡啊捡啊,由于咱有残疾,腰弯来弯去很不舒服,后来我就一手拿个头上带钉子的棍子,一手提个编织袋来捡,舒服多了,捡后往附近的右安门废品收购站卖。
好人王富
我在南站捡破烂时还捡到个孩子。孩子用一床小花棉被卷着,还有个纸条,清楚地写着孩子的出生日和时辰,生下来刚三天。字条上还写着:孩子是第三胎,付不起罚款,望有善良心的叔叔阿姨能养活她。给她口饭吃。孩子身边放着一只奶瓶和一袋奶粉。这孩子有残疾,缺一耳朵,一只耳朵有听力,一只耳朵没耳眼。我想,我不也是因残疾才到这个地步吗?我还有两只健全的手活了下来,我看着耷拉着脑袋,快要饿死的孩子,再不喂她肯定活不成了,我抱起孩子哭了,可能是同病相怜吧。就这样,我用捡破烂卖的钱买奶粉喂了她半个月,又搭了个不花钱的车,把她送到我老家,给我妈留下我捡破烂攒的一百多块钱。王富擦了擦眼泪,脸上顿时出现幸福的笑容。在我找到老婆后,就把我闺女从山东接到了北京,我们两口子像亲生的一样对待这孩子。王哥,你前几天到家里去见到的我的大闺女就是她,今年十五岁了,在北京上初中。
我感叹,王富不只是个勤奋的人,吃苦耐劳的人,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交这样的朋友交对了。
满腹经纶的王富
王富继续讲他的破烂生涯。
一次,捡到几本被丢弃的书,被别的旅客买走了,比废纸值钱多了。这引起我的琢磨,在我向右安门废品站卖我捡的烂纸时,我发现有成捆的陈旧书刊,我回购了回来。
这个时候我已知道了有旧货市场,在那里卖旧东西,比废品站卖的价钱高。那时的旧货地摊在劲松电影院南边一片有土堆的空地上。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我卖了四十五块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从此我告别了捡破烂,开始了串废品站回购旧书旧信札资料,周末去潘家园卖。从泡废品站,发展到跑大机关。蹲博物馆、档案馆、出版社,甚至一个地方一泡就是一天。起初我不管什么一律每件五元。是王哥你告诉我哪些值多少钱,为什么值钱,哪些不值钱,哪些是出于名人之手。我都一一记着,我还捡了本旧字典,不认的字就查。记着有一本梅兰芳原照影集,你告诉我可开价五百元,结果四百元卖掉了。我在废品站一堆烂纸中翻到一张清康熙圣旨,拿到潘家园,两个买家各扯一半,价加到九百块。
从这以后,只要见到一两件值钱的我就成堆买下,买下来回来再淘,坐上小板凳将整麻袋、整箱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件看,一件件辨别,别提多美了。
王富说:一次从一堆资料中竟淘出周恩来写的“为建设人民文艺而努力敬文先生周恩来”。后来查资料知道,是1949年5月钟敬文到北京筹备并参加全国文联第一次代表大会,被选为文联全国候补委员及文学工作者协会常委,是周总理为此给钟敬文题词。还有一次淘出了在解放太原时,茅盾先生的女婿(女儿沈霞的爱人)萧逸牺牲,茅盾先生用小楷书写在约三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的宣纸上,写给时任新华社记者张帆先生的信……王富如数家珍。
现在的王富不但知道郭沫若、茅盾、老舍、丁玲、巴金,连周汝昌、李希凡,甚至贾平凹他都知道。更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他熟知钟敬文怎么与周恩来熟悉,童小鹏做过周恩来总理办公室主任,就连吕振羽在延安时期做过刘少奇秘书他都研究过。
我问王富有什么诀窍。这么大个北京城怎么去淘宝啊?王富笑笑,说了两句话,都离不开垃圾,就是名人家的垃圾,还有博物馆、档案馆、大机关和废品站管垃圾的人。
现在遍及全北京城大的废品站,各大博物馆、档案馆、图书馆,还有美院、社科院等凡是能出“东西”的地方,都有我布的网点。有时得到一个信息,不惜追踪到外地。一次,了解到商务印书馆一批民国时期的东西流落到山东,我就跟去了,整整一卡车八十箱东西全部买了下来,民国名人的手稿、书信往来很多。
我布的网点的人大都与我沾亲带故,只要有好东西它就跑不掉。我也不亏待他们,从他们手里买,他们实在找不到东西,我也给他们钱,让他们生活过得去。
麻烦不断的王富
我问王富,你从垃圾里淘宝遇没遇过什么麻烦?王富说有啊!多着哩!
一家有名的出版社在地下室存了几麻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资料,里边有伟人,还有巴金、丁玲等名人写给出版社的信札,还有画家傅抱石的插图原稿呢!他们要搬到新的楼房,看都没看就当垃圾卖了,被我布的网点收了。买我货的人看到作品上有那家出版社的标记,就找到那家出版社,核实是不是从他们出版社出来的,以证明真伪。这下,出版社可火了,不查谁卖的,但要查谁买的。领导亲自出面,要收回!
还有一位老领导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老领导是在粉碎“四人帮”后管高级干部落实政策的大官)。由于年老,他把家当成了办公室,去世后,他阅过的档案和别的领导人给他的信件与有关的批示,被家人当垃圾卖了。从我这里买到这些东西的人写了文章,有的还在国外发表。老人生前所在的单位不干了,找到老领导的秘书要追查。找到我,我两个胳膊一耷拉,我只上过三年小学,又是个捡破烂的,我哪有那么高的政策水平啊!
王富继续说,还有一位公子哥儿最可气,他们家要搬家,他爸爸是个文化界的大名人,他听说我高价收名人遗弃的破烂,就找到我,把他爸爸几十年的手稿,名人给他爸爸的信,包括他爸爸给他妈妈写的情书等等全部卖给了我。我还问过他,老爷子知道吗?他说,这些都过时了,没用了!这小子看我提着个破麻袋,还真把我当成捡破烂的,一分钟都不愿让我多在他家待,点完钱就直轰我走。这事过了几天,被他老爷子知道了。那小子找到我,大哥长大哥短,就当帮他个忙,意思要把资料还给他。后来老爷子也拄着拐杖来了,说那是他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现在,几乎一生的心血。我也能理解老人家的心情,可我这里的货走得快,收藏家收到这些东西要退就难了。
软文物保护神王富
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档案馆、博物馆、图书馆和各大机关,一是拆迁。资料档案搬家,遗弃大量资料;二是上电脑搞索引,又扔出大量管理人员认为没必要再存档的资料。听说,一家国家级的出版社因搬家扔出两麻袋资料,就不乏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伟人的题词和名人的书信,被人花七十万买走。
我跟收藏界的朋友讲,上个世纪90年代的书摊相当于80年代的古玩地摊。现在的书摊可收的东西,仍然相当于十年前的古玩地摊。
王富说,这十多年他卖的书籍、资料,可以用卡车拉几车呢。我觉得,王富是软文物(纸类)的保护神。从书籍、资料到名人信札,尤其是红色文物,仅我从王富手收藏的就有数百件之多。我想,要不是有王富,有王富布下的网络,不知多少有价值的软文物进了纸浆厂和焚烧炉。
富裕了的王富
王富把母亲也从山东老家接到了北京。姊妹兄弟和他们的孩子们也大都跟着王富来了北京,如今都是王富部署在网点上的最可靠人员。2006年4月2日是王富母亲八十大寿。王富在人民大会堂对面的历史博物馆四楼宫廷御宴厅,设宴邀亲朋好友数百号人,为母亲祝寿。
如今的王富成了名副其实的富人。他在潘家园新落成的现代收藏品市场二楼租了四十平方米的门市,专卖书札、资料,有了车,在立水桥北苑家园买了两室一厅的住房。老婆是安徽阜阳地区阜南县人,又贤惠,又聪明,又有文化,是王富的秘书助手加司机。现在拨通王富的手机,你会听到《吉祥三宝》乐曲“爸爸像太阳照着妈妈,那妈妈呢?妈妈像绿叶托着红花,我呢?你像种子一样正在发芽,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这正是现在的王富幸福一家的写照。
(选自《十月》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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