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亦非秋,其实,时之轮已过秋的界碑。循辙反顾,缤纷不复,耳畔,仍有落叶簌簌的余响。凝立前瞻翘望,冬亦开始裸露,非山残水剩,但有风清气凉,日出之前的晨,日落之后的昏,其感尤甚。
足迹亦随山径逶迤,所见与往略同,唯蒙于洞掩于穴之藤蔓,垂下精光的丝条,通疏漏空。仰高,萦青缭白亦欲追仙风道气而遥。听得见,对面山麓斫木之坎坎伐竹之丁丁,惊走了鸟语之外,一点也不未损害山里的宁静,反而似乎给了那茅舍冒出清瘦的炊烟营养,以及炊烟扶摇向高的力气。如是,我择一青石为凳,不掸灰尘,坐听坎坎丁丁,若妙乐佳音萦耳。斫木烧炭兮以御冬寒,伐竹为筐兮以储冬粮。我稍紧了紧袖口,项下衣衫多扣了一扣,冬寒不远,我该准备点什么呢?
无风,兼之以阳光照彻,即使凛冬的日子,也没有不适意的。随意走走看看,不见得没有徜徉流连处。总而言之,阳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暖的,阳光打扮下的山水,有时可以混淆人对季候的判断,那地里不是偶有细芽冒出!?树上不仍有嫩蘖吐新!?
若不是山里的枫叶彤彤之激触,若不是冷不防被野果子砸中,若不是篱边荼蘼不复转青,若不是斧斤一起一落劈着干柴,它们以画外音的方式宣言秋的落幕与冬的启幕。秋耶?冬耶?莫衷一是。
也许,冬的微凉,或有销蚀,要不夜里搁在树杈的月,怎瘦得止有半边括号,不见骨肉。树杈还没晃动几下,那半边括号竟然无迹了。
如若还是秋的话,藏在墙角野蕨的蟋蟀不会罢了弹唱。
老婶娘伛偻着身子一针一线钉着棉被。她眼角的余光扫到我时停了针线,我抢在她前,自己搬了一把椅。
“霜降早过了,天说冷就冷呢?你也年纪不小了,多穿点。着了凉,太闹心,上医院看个感冒,千多块呢!自己看好自己的身体,别花冤枉钱!”老婶娘见我穿的有点少,责我道。 “人人都像婶娘您,医院不都要关门!?医生吃啥喝啥!?”我涎脸笑,回她。
“医院不是好地方,是要钱的地方,我有不行,找土郎中。我活一日,赚一日,硬是不行了,我晓得的,睡到土里,日晒不着,雨淋不着,舒服呢!”
“您啦,能长寿一百二,说不定,我还等不到您驾鹤登仙的时候!”
“别瞎说,千万别瞎说,说这话该掌嘴!老天有眼,老天讲规矩,生死都按次序来,老的先走,抢号挤对的,不是好人!”
老婶娘,近九十了,耳不聋,眼不花。我敬佩她,记性好,她记得我们这山沟里每一人的出生年月,谁是她接的生,谁不是她接的生,如数家珍。去年新冠突然废了管制,开闸放水,我们个个中招,她却安然无恙,秋毫无损。
“婶娘,这针线您自己穿的?”我明知故问。
老婶娘眼睛放出快活的光,用牙咬断棉线,当我的面炫耀了一下线过针眼的绝技。
“婶娘,我还想您给我织一双毛袜呢!”我打趣道。老婶娘斜乜眼看我,堆着笑的脸,仍是我童年时看到的模样。那时,毛线虽不是杨白劳的红头绳那般宝贝,但是一双毛袜就可与媲了!这羊毛线是山冲军嫂藻花送她的,藻花爱人在内蒙服役,在部队做连长,藻花临盆,我婶娘接生,一个八斤半的儿子,藻花与连长非要感谢我婶娘,买了三斤羊毛线送我婶娘,不收还不行。老婶娘得了赏,我得荫福,这远比红蛋更让我受宠若惊。老婶娘匀出一点毛线,给我织了一双袜。
那时,入冬就见雪,冬天,冰天雪地,上学有一双胶鞋套在脚上,前不露脚趾后不露脚跟,就相当豪华了。大多数同学穿短筒雨鞋,雨鞋里填些干稻草,那还能奢望有袜。无疑我是学校里第一个穿袜,而且是羊毛袜上学的人!
不瞒诸位,那双羊毛袜,让我的一双脚整整过了五年温暖的冬,从高小到初中。那些年的冬,我的脚像被一团温暖的炭火包裹着似的。我手脚没有再生过冻疮,耳朵也没再患过耳疮。 不变的空间,在变化。沉静之静,其实在平衡之间妊娠着“动”之潜然。或曰:静只是披盖于“动”之面表的纱幔。似乎有一种仪式在悄然等待高光时刻,风,虽此时此处没有,却在视野的边陲摇曳,要不然支撑着天檐的远山不会有烟雾飘动。
不是冬更改了景境,而是秋变改了一种姿势,试探我们人类的眼睛。正如,人之俯仰所看见的世界,其实都是一个整体的附属,彼为此,此为彼,最多是说着某种含含糊糊意思的前言后语而已。
这个世界,存在很多的入口和出口。出与入,入与出,用对称的方式,书写了人生。对于,春夏与秋冬,何为出?何为入?应该各人有各人的不同。 秋,欲去而留,其若嗜酒之仙客,于酒之淳清里,看见与饮之人,而不知其乃己之形也!
没有妨碍,每个人还是依然用秋日的习惯作息。衣之薄而行以缓,很少的阻隔,无累赘,正好领略自然之趣的。无论阳光,还是空气,都用极其简便的方式,到达人之知性,也酝酿人之新的灵感。即使,陌生者之间的相互顾盼,也有融融之意。
冬,迟迟疑疑,犹犹豫豫,还不曾褪去秋之皮层,任秋做羁客。其犹如旅者,站在一个陌生的门口。那门半闭半开,对旅者莫迎莫拒。据实而讲,我也未曾厌恶冬,冬自有冬的妙处,说冬冷的,只因为心冷。俊男靓女,血都是热的,该曝的就曝,该露的就露,冬却降不了他们的温。最是顽童握冰凌以为刺为刃,稚女掬雪作雪偶而戏,有冷乎!?其口其鼻所冒腾腾热气是也!
除了落叶之乔木,仍在不断演绎秋之内涵外,常绿的树,还是非常精神的,不在冬的桎梏,仍旧沾着阳光的暖,储着蓄着以应夜或有的清凉。除却叶上的很微薄的尘屑,远远地看,不见其对秋意的记录。我恍惚,仍视之如春风里的绿,可写意的,可虚晃过人的知觉,可予人一份散文似的冲淡与隽永。至少,这时候还绿的叶儿,有不凡的品行的,可以为贫乏的精神注入养分。
常绿之叶,记忆了人之不可记忆,对于这种深刻的警醒,这犹如吃进石块的字,犹如锥入灵肉的痛。这种备份,往往能够滋生长久而不衰竭的能量。即使,立于树之影荫,禀承树之压力。思想还是能够飞翔的,特别在美之花朵,经过风雨的洗礼,而成累累之果的时候。
蓑翁,惯用最理性的冷静,解读每一个人的行踪。掩藏理性于肤浅的举止,用凌乱的次于金属的物质敲击裹在所谓原则外围的包装。如是,逻辑之外的逻辑,呈现的冷酷,也以利刃刺入骨骼时,思维不复颤动,喋血已尽,血痂成为伤痛过记录,亦如极暗的干枯的花朵。
按时序而推算,亦非深秋了。田亩没有金色之鳞浪,从窦穴里发出那几点的蛙鸣,好像比初春时要饱满,虽是不成一波一波之声浪,但其内存却是暖暖的,状如老农的丰年里的心情。拾穗的佝偻,代之以挽桶荷锄者。
一只叫不出名称的鸟,白喙,顺羽,半眯着眼,支在黄牛的背脊,黄牛悠然,不觉有异物附体。黄牛,适意的摇尾,半枯半青的草,在其唇间,发出滋滋之韵,似乎在深味阳光里的养料。
这仍是采摘的季节,枳椇,乡人据其形曰之为“鸡爪梨”。其为少时最具风味的美食的,这风味并非其味之本身,而是其演绎的效果也。高高的枳椇树,当其叶稀疏,风拂而累累之态,却是钓人口味的,黄黄的色泽,通透而见其内蕴,若是酽稠的蜂胶一般,晶黄,望之,口舌生痰,津津不止。男孩子这时候,有了逞英雄本色机会。爬上高高的枳椇,用力摇晃结满枳椇的枝桠,震落的叶片飘飘飞飞,神气十足矣。摘其一、二,用极其夸张的神态,咀嚼,再深长回味,着实馋坏恐高惧危者,不可攀高的年少者。更尤其气坏那些天生爱零食的小姑娘。
枳椇只等霜降一过,肥厚的肉质果柄成熟,经过几次霜染之后,其味甜,其香幽,营养丰富。摘而即吃,特有风味。而今,所谓的节气似乎只剩一个简单的符号,躺在日历上,用抽象的词语注释着。鄙野,霜降而不见霜,小雪大雪而不见雪,乃常有之事也。因此,没有重霜之浸染的枳椇,似乎与儿时所食之味迥然。
天,使然耶?人,使然耶?
枳椇,高高的悬于稀疏的叶间。其一爪一爪呈于我的眼前,竟然无动于衷。若非唇齿闲得无以为,绝不咀之。其味滞而不顺,虽甜却涩。而今,机器制造的零食花色品种繁多,哪个小孩还稀罕枳椇?其形丑陋,色不艳目,钩钩连连,牵牵扯扯。枳椇,自花而实,都不成日常之观。
唉!原来的甜,不是甜。原来的香,不是香。况原来认识的某些人,换了华饰,改了面貌,我不认识了呢!?甚至,我仅看他一眼,也遭他叱咄,也许我破旧的衣衫沾了灰尘,我趿的鞋坏了帮裸了脚趾,也许我没有俛首揖让侧立一旁,没厚着脸,对他恭敬。
无需细究,其爪非有形之变,乃世俗有变矣。时如逝水,随而逐之者,也渐次失落与生而降的贞朴。纷纷扰扰之中,熙熙攘攘之间,所有之得得失失,似乎都在牺牲人该保持的本真。
用干而韧之稻草,束枳椇一捆,悬于高梁,以时日待之。减其水分,不知味将若何?但愿如此,一个人站立似曾相识的环境,多多少少能够找到某些相似的东西,为现实的生活添点糖份。按图索骥也罢,总算一种手段吧!这一点不假,蓑翁常用幻想所描之图,去寻找结果。也总想把记忆造作的梦,欺骗现实中浑浊的眼神,糊弄呆滞的手足。
人,无论怎样回顾,或是折身回走,无以归回往昔作息的位置。也许,记忆的腐坏,心绪的颓废,损坏了味觉。为什么费心费力寻得的甜,总有那么一些苦涩呢?为什么呕心沥血精心培植的果木,总结不出像样的果呢? 虚幻,在网络中恣肆,泛滥,人们的视觉,被一片玻璃里的斑斓掠夺。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微信不让抖音滋扰我的神经,避开虚拟的迷雾,站在实景中,观天窥天气,观地看生物的萌灭。
生活的内容,繁复多了。繁复,使人迷乱,分不清东西南北。
唉!不说别的,就说人的脚,不会走路了!咫尺之距,也若山高水远,行不跬步,就气喘吁吁了。唉!难道味觉遭了污染,难道人变了,心变了?为什么同样的东西,品味不到原来的滋味?
其实,我们真正之所获却少了很多很多。预支未来,混杂之味,那失去天然之诸多模拟,使我们丧去宝贵的品尝技能。于是,我们唇齿常遭欺骗,而不自觉。
昨晚,悬空的月,却非秋之蕴意。就是像蓑翁者,无有敏锐的嗅觉,也能感觉月之温润的甜味。我不希望,稀疏的星星,其不持之重,坠落而化为霜之籽籽,让怯怯之茕影,无法追念春天的故事。
意识,其实,在很多的时候,不受思想的支配的。如果,思想是习惯,那么,意识就是习惯的悖逆。
瞬尔,一种“急切”撞击了蓑翁的心房。那悬高的枳椇,是否尽去那种甜中的涩呢?咀之,嚼之。那么,我还是有可能找回纯朴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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