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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经典

时间:  2024-01-27   阅读:    作者:  薛尔康

  车到无路处,三清山到了。

  索道从路的尽头飞起,迷失在满谷烟岚中,那一头扣在一千二百米海拔上。两边山岩,树闲静,花寂寞,叹着无人理会的怨恨。朝下俯视,才发觉飞升在极深的山壑中,深得让人心跳,山涧内狼奔豕突,可见浪花喷发的情状而不闻浪声,山之陡峭,谷之幽深,由此可见。缆车飞升了足足四十五分钟,都嫌时间长,但未理会就凭这四十五分钟踏入了造化用十四亿年工夫打造的三清山。

  与大自然的无限耐心相比,浮躁使人卑小。

  到了山上,四下眺望,我被满眼风光感动,生出迫不及待要倾诉的念头。那光景像在异地撞见一位老朋友,握着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临了只是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亲热而又悠远,我与三清山好似前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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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之大,东南形胜。同在江西,山之右如龙虎山、庐山声名显赫,山之北有安徽黄山驰名中外,而三清山竟是一大隐,多少年丢在深山无人识,甚至地图上也不加标注,是老子所说的“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吧。

  事实上,三清山具备名扬四海的条件,方圆二三百公里,七十余平方公里的中心景区荷叶状呈示于天宇间,索道是撑开这片荷叶的杆儿。索道上站附近的万寿园、南清园景区,已见峰林满目,奇石天成,不知云深处还隐匿着多少奇妙?

  花岗岩构成的光赤山体,却呈现出与此相悖的地貌生态,群山郁郁苍苍,林间香风十里,名贵树种和花卉品种之多集温带亚热带花谱大成,据称天女花血统最为高贵。我以为,在三清山,以杜鹃花为花中仙子,以三清松为树中奇士,皆超凡入圣。

  三清松或破岩而出,或盘石而坐,或危立于峰巅,树枝只朝向光的方向平展,苍劲若蛟龙,构成一派万龙游天的局面。树根撑裂岩石,直扎进石头深处,三清松以亿万年的决心给赭红色的花岗岩堆翠叠绿,颇见道家“我命在我不在天”的风采。有的松树倒下了,仍然根不离石,如猿倒挂,倔强地伸出迎客之臂,令人动容,当初訇然倾倒的一响,犹然震荡耳鼓。三清松与黄山松不同之处是更见生气,且为数众多,多至熟视无睹,以至人们反不见宠,而视为身边亲近之物。它们恭立于路边,气度高贵,胜过欧洲王室的迎宾侍卫,让游客感受高级别的礼遇。

  我观察到,大些的石缝中生出各种树木,生不出树的小裂隙中长出一蓬蓬山草,即使裸露的石面也有藤类攀缘或染满苔色。不知是哪位神明一声号令,三清山的植物便攻占了所有山头,耳中灌满了它们波涛般的欢呼。人们难以搜寻这些植物生存的理由,但终究弱之胜强,柔之克刚,战无不胜,我忍不住口诵《道德经》中“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的文句。柔弱之物虽处劣势,它的谦下原来是难以匹敌的。树的不言之教,为老子反复劝谕的生存哲学展现出最有说服力的具象。凝睇着这些石头里爆出的生命,让人觉得石头也是性情之物,这是自古至今的中国人痴迷石头的道理所在吧?

  吴承恩说石头里爆出孙大圣,看来不是瞎掰。

  山外的杜鹃早已凋零,山中的杜鹃开得正火。三清杜鹃或三五成群闲立,或蔚然成几百亩冠盖,虽为女儿身却有丈夫气,它们不再是一种灌木,而是高大成树,让人抬头仰望。三清杜鹃也活得太久了,都有上千岁了,依然出落成窈窕淑女,不允许时光在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它们的养生秘诀是否可以给人提供一些参考?此生无缘和仙人照面,但眼前的杜鹃不是修炼得道的天仙还能是什么?时下,杜鹃仙子满头插着大朵大朵的紫白色花,花瓣儿凌空乱飞,游人脚下便有了一条花街。

  上山也只半个时辰,我发见宇宙中存在着一种亘古的大力量,发见一种时空演进的趋势——天下再对立的事物终将趋于平衡。由此信服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和谐是一切美好事物基本属性的哲学判断。中华民族最早感知宇宙的奥妙,他们用一根短线(阳爻)和两根更短的并列的线(阴爻)来解释天地万物的运动、转化和平衡。老子下过这样的结论,“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将明白人定义为知晓和谐为道之常规的人。

  三清山让人感到道的存在,我的感官开始建立关于它的图景。

  老子所言之道,惚兮恍兮,究为何物?

  有史以来的哲人们矢志不渝地探寻宇宙万有的本原。西方人偷懒,思考宇宙用“神即自然”四个字糊弄人。中国老祖宗自讨苦吃,老子在讲述宇宙本体时不援引超自然的创世,而用母性生殖器感通天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还说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想必老子有恋母情结,这与他有一位不同寻常的母亲有关,因而他的道为母性,想弄懂道,就先要弄懂母亲的天禀吧,或许他的道就不那么玄奥了。

  游三清山很累,至少得用两三天时间。山势陡峭,石级就高,人的膝盖和腿部肌肉得承受超常的压力。愈往山中行,游人愈见稀少,我的游伴多数泡宾馆打牌。三清山容易让人满足,游人也就容易找到却步的理由,我几次萌生半途退却的念头,每次听到一声无声的斥呵,车转的身子只得重新转回去,硬起头皮艰难前行。后来我曾多次揣摩这股神秘力量的意义并且感激它,它发自自然之魂吧?现在,能感应自然之魂的所在少之又少,我庆幸自己尚能感应到,并与之产生共振。

  山中局促得不见平地。偶有平地,也是劈山所开,轿夫聚集。山下村庄少地,又无工业,村里的精壮汉子以挑竿为生,逢人用乞求的口气拉生意,钱不好赚。对于山,还是用脚体验好。上山者达成的默契令他们心如铁石,毫不理会空中乱飞的乞求。我喘得透不过气,膝盖发硬、发痛,人立停身体在摇晃。比我年纪大得多的老年男女都在往上挪动,拄拐杖,扶石壁,形同困兽又满脸的神爽气清,有走两步就靠着的、趴下的,没见坐轿的。他们形状凄惨,却有爬也要爬上去的雄心,与布达拉宫下跪拜前行的朝圣者没有什么两样。自然的神性呼唤人类血脉中几乎要湮灭的基因,重新让人感到是它的儿女。

  已经说不清楚,人性和自然的敌对已有多少时日,或许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那天便开始了。生存使人赋有反自然的天性,而天地之间,人唯一想征服却不可能征服的对手是自然,就像具有高度责任感和荣誉感的唐·吉诃德骑士,发疯攻打磨坊风车。塞万提斯的幽默充满对人性的抨击。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自然的本质是保持平衡,而人为的本质是破坏平衡,为什么人类的创造力会变成破坏力。当从总统竞选到世界小姐夺冠都用环境保护来拉票,可知地球承受了多大的暴力。老子身为第一个强调人与自然平衡发展的哲学家,早就警告人类要守护其母,才能终身不受危害,反之,将终身不救。现在,在伟大母亲的不怒之怒中,我们还能自救吗?

  大道不可超越,这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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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的朝圣者除了虔敬,也怀着一分对人的反省。

  天下起细雨,随风而紧。三清山的雨极其顽皮,来去无由,神鬼莫测,它的拿手好戏是总在你冷不防的时候露脸,因此三清山有气候而无天气。几位来过的朋友都被这个“无厘头”纠缠,结果未识三清真面目,弄得没脾气。幸而上山时花五块钱备下薄膜雨衣,可得雨趣而无淋漓之苦。携雨而游,雨朦胧,山朦胧,树朦胧,人朦胧。朦胧强化美的部分,藏匿丑的部分,甚至于化丑为美,写意的三清山自有一派意境。沿途时见“一线天”式坼裂的山体,错动移位的巨石,崩解下切的断层,十四亿年地球的履历触目可辨,伸手可及。多少次大海浸,多少次地质构造运动和造山运动,多少次的天崩地塌,毁灭再生,混沌玄黄,才有今日奇峰矗天、幽谷千仞的绝景奇观,这是宇宙馈赠给地球人的大制作。亿万年之后三清山将变成什么模样,让亿万年之后的人去说,但我相信自然的创造只会趋向更美,如果,人能理解它。

  用鬼斧神工打造出的百里花岗岩群雕,一座座无一相似,如是自在,不见雕琢痕迹。造化之伟大,不但在于它的神力,更在于神妙。当初一定是把石头当作活物来缔造,每一座石峰靠各自的精神活现于天地间,个性张扬,乃至张扬到极致。正是这些迥异的个体,构成了“和而不同”的石峰世界,它们如若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便成墓园景象了。中国人不是曾有穿同一种衣服发同一种声音并真诚地以此为荣的年代吗?

  中国名山皆有以形状物的喜好,一直为我诟病,不知此间又会胡编出一些怎样的故事?管理部门给百余处石峰起了名,当导游说一座峰像什么,跟着配套一段生拉硬扯的传说,把游人哄得入神,而不知是在糟蹋自然。“神龟探海”不像龟,一块鼓状巨石被神秘之手放到石峰顶上,向外凌空逸出,险乎危哉,表达着“知止”的传统哲学,也在表现力与平衡,称为现代装置艺术的远祖不为过。“巨蟒出山”被贴上性标签,“玉女开怀”、“情侣合欢”一类均与情色有关,紧赶着娱乐时代的风头,变作导游嘴里的口头文学更豁边,成为少儿不宜。其实,“巨蟒出山”是整座山体被砍削成一根高达一百二十八米的石柱,冲天而起又被扭曲,曲线乖张,傲慢刚烈,说不清楚它像什么,也弄不明白怎么会雕成这样,很丑也很美。它只是在告诉人们,天下原无丑陋的石头,什么都不像的石头才是最有魅力的石头。

  去掉一切多余的东西,造化向人们暗示美的精义。

  在自然的创造面前,一切艺术家的想像力成为雕虫小技,惭愧从大自然读懂的东西实在太少。都说人类艺术是人性的体现,那么,眼前的石峰表达的则是自然的天性——一种超然于生存困惑的大情操,一种包容天下的大胸怀,一种穿透时空的大魄力,是未被扭曲的人性。人类如果有杰作,只不过是向它走近了一小步。

  三清山的石雕艺术之所以伟大得与人的接受保持距离,包括国内相关的景区都不得不为它们杜撰不伦不类的故事,是因为它们不属于三维空间的写实。既具象又抽象,抽象又概括具象,是老子所说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体现着道的境界,也是黑格尔预言的艺术最终走向哲学,是毕加索的立体主义。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诞生后,毕加索站在三维空间看到四维空间的景象,时间之轴的加入使艺术作品走向更高的表现形态,于是就有“世界艺术史翻开新的一章”的评说。其实,玄妙的现代艺术亿万年前已由自然创造出来。老子的哲学之所以被称为玄学,也是因为它超越现实世界的经验,超越哲学的思维推理,是他老人家神游于高维空间获得的宇宙体悟。连博学如孔子也无法理解老子,三十岁那年,孔子不远千里问礼于老子,回来后对弟子叹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显然,孔子感到老子的思想不可捉摸,也不知其来处,只能用高维空间的龙来比喻,发出“老子犹龙”之千古一叹。爱因斯坦一定能读懂老子,“相对论”中物质可灭、时间倒流等论点,两千五百年前老子已有表述,可惜历史没给缘分,如果爱因斯坦读过老子,定当按中国礼制磕头拜师。

  上山后,我总是被老子的哲学所笼罩,莫非他在冥冥中为我引路?

  西海岸栈道是三清山人工创造的现代设施,海拔一千六百六十米,长约四千米,四年前建竣,是世界上现存最长的使用中的栈道,正在申报吉尼斯纪录。云中之路环回在千仞绝壁,飘带扎起一束状如莲花的峰峦,是《华严经》中描述的庄严圆融的华藏世界。踏上栈道,傲立云天之上,吸纳太虚清气,与玉京、玉华、玉虚三座三清主峰比肩,人顿成天外之人,浸透尘俗的暗昧无力的心被开解,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所有的中国人站到这儿都会有天人合一之感,领悟何为“淳化通于自然”。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都在说庄子的话,“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栈道之下,是几亿年前大海浸时代的海平面。俯瞰脚下的大峡谷,从谷地升起的云雾急速地飘飞,玩着追逐的游戏。丘陵突兀绵延,遍布原始森林,是凝固于刹那间的海的景象。腿奇迹般的不痛了,雨还在飘,哪怕天光晦暗,还是要用镜头留存眼前的情景。按过快门,没料想瞬间雨收雾散,让人怀疑雨雾是听从了快门的命令。顿时,视野无限开阔,远山从柔长的云层中显现,斜阳虽未露面,但躲在暗处用它变幻莫测的色谱把天宇染得一片净明,重重叠叠的山影,忽橙色,忽青蓝,忽银白,忽淡墨,等不及人赞叹便更换了颜色。山不再是山,是飘浮于光色之海的云,轻盈、透明、空灵。这是它本真的面目,还是妆后的妖娆?我再次领略到宇宙那种深不可测的神妙,最有价值的画藏于山水间,这正是我对收藏字画了无意趣的原因。

  栈道最窄最险处只容一人通行,抓住护栏走还脚软,没人敢朝下看。空间让给了从石壁伸出的松树,也有松树在栈道下从预留的洞钻出来,扶摇直上。专注于风景的人往往被磕痛头,有人一不留神和松树撞个满怀,连忙说“对不起”,无疑是被眼前的风景夺了魂魄。

  我对栈道抱着矛盾心理,它有损山的形态,但又把我送到原本人迹不到之处。沿途有无数三清松迎迓游人,可与黄山那棵著名的迎客松媲美者不在少数。得了天地灵气,松愈发飘逸潇洒,一派饱读天地的名士风范。但是,陪伴这些名士的只剩下我和我的三个游伴了,让我诧异。

  精彩随着栈道的延伸而延伸,荒山野色,尽是未经人类干预的原生态景观。原始的,必是本质的、纯粹的。鸟语,云树,开始显出异样,花尤其亮丽得意,让人怀疑不是真的,我发傻般用手去验证,立刻悲痛于竟然不知花朵原有的模样了。感官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显得陌生,我难以接受脚下的土地还连接着出发的城市,恍若置身于另一个星球。

  这是自然之魂将我驱赶至此的用心吗?

  古人说:“无为而治,天下自定。”用此语比照眼前境界,恰如其分。一路风光,万物遵循自然之性,看似一无所为,实质无一不为,“道法自然”而已。我豁然彻悟老子的“无为”。然而,让人性通于自然几近非分之想,人是何物?人之一生,少做几件违背事物自身规律的蠢事便阿弥陀佛了。难怪老子欣赏婴儿,尤其是刚出世还不会笑的婴儿,他本人在悟道之后也成为婴儿,造成对人和尘世的绝望。不然,他不会怅然离世,不知所终,要不是西游出关时为关令尹喜所迫,他连五千字的《道德经》都不愿意写下来。

  莫非人参透宇宙人生之后就没法过日子,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参透,他们的世界在哪里?

  郑板桥以怪异的书法写下“难得糊涂”四字,让世人有了高高兴兴活下去的理由,是人之大幸。如今,“难得糊涂”像“文革”传单那样被散发,制成门贴、条幅、礼品,甚至成为一位朋友的胸章,粉丝之多,定会让郑板桥受宠若惊。

  栈道尽头的盆地里有三清宫,是葛洪当年结庐之地。一路的观感,令我了然这位东晋大道士为何选择三清山。道观古朴陋小,多古代石雕,逸出深山修炼的气息,与周遭散落的古建筑群成八卦状分布,倔强地彰显老子“道法自然”的核心理论。原想找道长闲话经义,不料道长云游去了,留下几位东北籍小道姑看门。在宫中焚香点烛,试抽一签,得上上签。小道姑不懂解,自己将签解了,有重新执笔之义,正是我近年萦怀之事,是天意吧。

  重返栈道,已是云雾密翳,茫然不知有天地,三清山拉上了大幕。它愿意让我一睹它的风采,该是不浅的因缘,难怪刚上山便觉着它是一位前世的朋友。

  大凡山,不只有地质构造的意义,而是一本书,一本宇宙写给地球人读的书,尤其名山更是一部经典,随你翻阅,胡思乱想,也随你妄加议论,只管说个痛快。

  老子读过山吗?他的经文与此有关吗?

  出山那天,一位同行的学者问:“你在三清山看到什么?”

  答曰:“道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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