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精美散文 > 抒情散文 >

乌镇

时间:  2024-01-27   阅读:    作者:  沈苇

  遗忘是乌镇的福祉。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古镇改造、乡镇企业开发的热浪中,乌镇因为交通不便、地理位置相对偏僻,从而躲过了一场人为的浩劫。看看它的周边,平望、练市、双林、新市、崇福……这些著名的古镇,为了一时之利,老房子拆的拆,古桥毁的毁,河道填的填,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它们当初的模样了。

  而乌镇,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它的一砖一瓦,保存着它的水巷、老街、古桥,保存着它旧时的风情民俗。所以,遗忘是对乌镇最好的祝福,遗忘带来乌镇的复活:人们突然发现了这座精致的水乡主题公园,游人慕名而到,纷至沓来,小镇常常变得热闹非凡。习惯了漫长冷清生涯的乌镇在这种热闹面前有点不知所措,如同一位阅世未深的村姑躲闪在漏窗和蓝印花布后的羞涩慌乱。

  我出生的村庄庄稼村位于乌镇和南浔之间,距两镇都只有十来公里,但属于南浔。我有着儿时步行去乌镇的记忆,要穿过那么多的水田、桑园,要走过那么多的小桥,为的是去乌镇拍一张小学毕业照。我在西栅的唐代银杏树下玩过,没钱买午饭,吃了母亲塞在书包里的两只粽子。在东栅财神湾,这个繁忙的水面广场,交公粮的木船和水泥船挤得水泄不通,农民们将一筐筐金灿灿沉甸甸的稻谷挑上岸,用衣角拭去脸上、身上的汗水,然后满意地坐在饮食店里吃一碗馄饨……奶奶说,财神湾历来是乌镇最热闹的地方,做姑娘时她常去那里卖糯米镬糍,每年的香市和蚕花会最好玩,是不能错过的……

  童年唯一的那次记忆远去了,但变得十分清晰、生动。现在的乌镇,这几年去过七八趟了,我似乎有了更多的视角去观察、品味这座如梦如幻的水上古镇——

  两位戏子在修真观对面的戏台上看见乌镇。“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我们都会准点开演。我们演出的是桐乡花鼓戏,也叫鹦哥戏,一种快要失传的地方小戏。唱来唱去就这么几个剧目,连我们自己都快唱腻了。各位游客朋友们,千万不要取笑我们,不要用看出土文物和街头把戏的目光瞧着我们呀。我们的嗓子有点嘶哑,脸上的油彩抹得有点肤皮潦草,服装也旧了,几个月没洗了,但我们很卖力,全心全意为你们服务。再说,我们唱戏,既是娱乐你们,更主要的,是娱乐神的。神在哪里?神就是对面修真观里的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一位老师傅在皮影戏馆里看见乌镇。“确切地说,我看不见乌镇。我看见的是一块白布,用牛皮和羊皮制作的皮人,光与影的变幻,还有我专心致志的动作。确切地说,北方的皮影戏在乌镇应该叫做蚕花戏,从前在每年清明节的蚕花会上演出,农民,特别是乡下孩子,最爱看。确切地说,皮影戏是一种招魂术,是从前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夫人李氏,大臣们为了安慰皇帝,用纸头做了李夫人的样子挂在帐中,又在帐后点起灯火,映出她的影子让皇帝看见,而发明的。确切地说,我也有我的招魂术,我招来了孙悟空、白骨精、东海龙王、梁山好汉……”

  一位导游在林家铺子和立志书院之间看见乌镇。“毛主席说过,茅盾走过的道路,是中国一切优秀知识分子应走的道路。茅盾先生是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望的革命作家、文化活动家和社会活动家,当过文化部长、中国文联名誉主席、中国作协主席。茅盾先生生前用过一百多个笔名,他记忆力超群,能背诵《红楼梦》。自从1936年离开家乡,茅盾先生再也没有回过乌镇……”

  三个老太太在老街深处看见乌镇。“我们三人有分工,捻线、纺丝、织绸,为了让游人看了高兴。旅游公司的人说这叫保护民俗传统。我们是他们请来的,每人每月发给250元工资。机子是从农户家里找来的,它们早已不用了。乌镇的好多东西都是从附近各地找来的,好多旧砖、旧瓦、旧石板都是买来的。喏,你们看到的百床馆里的那张拔步钱功床,可出了高价钿了,能唾下老地主的一大群小老婆呢。不要说你们在旅游,我们三个老太婆也在旅游啊。我们坐在这里,每天看到格许多的人、格许多的面孔,我们是在免费旅游噢。”

  一对退休夫妇打开花格木窗看见乌镇。“到了晚上,整个东栅都黑灯瞎火的。只有上面的领导来了,灯才会亮起来。看来,乌镇的灯应该叫马屁灯才对。……对岸美人靠上那对男女己亲热老半天了,不像是谈恋爱的,倒像是偷情的。桥上又出现了三位奇形怪状的摄影家,去年他们就来过,在摆弄那么大的机器,看上去有点装神弄鬼……”

  死去的小伙计、火神和号神(耗子神)在汇源当铺后面看见乌镇。“高高的柜台还要继续升高,看出去的乌镇就变得低矮、渺小,如同漂浮在水上的一片荷叶。这片荷叶有时被混浊的大运河一分为二:东栅和西栅,有时又陷在河道的淤泥里,开不出莲花。但乌镇是一件宝物,送进当铺会升值的。越是珍贵的东西,在我们的当票上越要作践它们。要写下:衣服——破,毛织物——虫吃破,书籍字画——料纸片,金表——破铜表,翡翠——硝石,鸡血石——化石,紫檀木——杂木……”

  一群老农围坐在西栅老茶馆的一张破桌子前看见乌镇。“弄不明白,游人总喜欢往东栅跑,殊不知,真正的乌镇是在西栅的。东栅的乌镇快要死了,西栅的乌镇还活着。这里有唐代的银杏树,有昭明太子读书处,还有比周庄更好看的双桥。世道在变,我们的生活好像没有多少改变:每天四点起床,走三四里地赶到西栅,先喝下一碗黄酒清清肠胃,然后吃面、喝茶,天南海北地聊天,倒也自在、落胃。”

  所有这些,就是我看到的乌镇吗?

  它们是真切的,又是虚幻的。有时逼真得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石拱桥、一个升起的翘檐,有时又好像是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巷深处的一个暧昧的人影、一块蓝印花布上褪色的梅兰竹菊图案、一场皮影戏中隐去的皮人和影子。但他们看见的乌镇也是我的乌镇,就像留在我笔记本里的乌镇同样是属于他们的:

  “到傍晚,水巷变成了一盘磁带,记录并放大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夕阳使河道泛起柔和的波光,养在房顶上的花,种在窗台上的葱蒜,一株黄瓜藤或丝瓜藤爬上水阁,一位老人吃过了晚饭,将洗碗水倒进河里,似乎无意中按下了哪个按钮——各种声音开始浮出乌镇的黄昏:河边的洗漱声。河两岸电视机和收音机中传来的恍若隔世的声音。穿拖鞋的人的走路声。麻将和象棋声。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边交谈。一对情侣在石桥上久久地相互倾诉。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老人们纳凉,摇动蒲扇,拍打蚊子。孩子们在追逐、吵闹,大人们的呵斥带着疼爱。蓝印花布店的女主人又踩响了嗡嗡叫的缝纫机……所有这些,被一盒水的磁带一一记录、一一收藏。”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