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男沐润是我的战友,蒙古族。塔布男是姓,沐润是名。在部队时,我们叫他牧人;在鄂尔多斯,从官员到百姓上上下下都称他活佛。
一位从军15年,副团职转业的军官怎么就成了活佛?在分别多年后的一次战友聚会上见到他时,我十分好奇。只见他一袭僧服,胸前挂着佛珠,已经剃度的头顶微微隆起,脸庞圆润,大大的耳垂,沉稳的眼神中透着慈悲,活脱脱一尊佛,不禁让人想起走进大雄宝殿仰望释迦牟尼时的感觉。战友聚会人多,不便细问,只知道他习佛多年,现在从事佛教事业。
2017年的一次机会,让我开始了解他。当年秋天,我们公司的周小兵导演在鄂尔多斯拍摄一部电视连续剧《穿甲弹》。按照惯例,周导在外拍戏,我们都要组织公司同事前往“探班”,顺便旅游一下,亦称“团建”。行程确定后,我想起牧人在鄂尔多斯,就给他发了个信息,问他是否有时间见一面。他欣然应允并说老战友到访,一定要多给他一点时间。我又顺便邀上了山东的老战友温力同行,牧人与他也很熟。
航班抵达鄂尔多斯,当我们一行人走出机场时,牧人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他还是一身僧服,紫红色的。他从一辆旅行车上取出预先准备好的哈达,很庄重地给我们一一献上。然后邀请我和温力上他的车,以便一路交谈。其他同事上了我们预先租好的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到达酒店。牧人说,你们先安顿一下,晚上我为你们接风。见我们脖子上都还披挂着哈达,牧人说,哈达可以收起来留作纪念,这些都是我亲自加持过的。这条哈达我至今保存着。
晚宴隆重。席间有一位当地蒙古族的煤老板陪同,还有若干蒙古族的歌手、琴师助兴。他们口口声声活佛,对牧人恭敬有加,我们一行便也改口以活佛称之。我轻声问活佛,这位老板是来买单的吧?他笑笑说,“供养三宝,功德无量”,说完双手合十。
菜肴以牛羊肉为主。首先端上的是一个大盆,盆内是个牛头,煤老板请活佛在牛头上切一刀,以示开席。活佛要我替他动手,说我是贵客。比起活佛和同行的战友温力,我当兵要比他们早一两年,按部队的规矩,老兵优先,我也就当仁不让了。接着,活佛右手中指伸进他面前的酒杯轻轻一蘸,拇指掐着中指向上举起,有节奏地举过头顶,往上一弹。这是个很庄重的礼节。我调侃着对他说,你这个活佛当的好啊,有酒有肉,听说你的两个儿子也都很有出息,出家人什么都不耽误啊。我和温力知道他在部队时就结婚了。活佛笑笑说,我们蒙古族大多信奉藏传佛教,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是不一样的,有的宗派对喝酒吃肉、娶妻生子是没有特别戒律的,其修行以研修佛学理论和密修为要。
酒过三巡,歌手们开始唱歌,几位能歌善舞的蒙古族姑娘用哈达托着银碗给客人们敬酒。我是主宾,自然要先喝。我对活佛说,因身体原因,我很多年不喝白酒了,刚才喝了几杯,已经是破例了,这个环节我就免了吧。敬酒的姑娘们用蒙古语唱起了劝酒歌,什么也不说,只顾把银碗举到我面前。我看看活佛,活佛看看我,他想帮又不能帮的样子,对我说,你喝吧,没事的,坐在活佛身边,你今天不会醉的。我知道是躲不过去了,端起碗一饮而尽。喝空的银碗又被斟满,一位姑娘说,歌声不停酒不停。同事们替我担心了,劝我别喝了。我看看活佛,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便一仰脖又喝了一碗。银碗再次被斟满,又端上来。活佛用鼓励的眼神看看我,缓缓地说:“规矩是三碗”。我知道依我的酒量,再喝一碗会麻烦,可是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哪有退路?豁出去了,军人本色!喝了。
我这一带头,谁也躲不过。活佛、温力、煤老板以及我的同事们依次被敬过一遍。正当我和活佛、温力聊得起劲时,同行中已经是有哭有笑有吐有闹的了。
我问牧人,你这个活佛头衔是怎么来的?他便与我讲起了缘由。来鄂尔多斯之前,作为特招生,他在云南佛学院修硕士课程。他的导师叫资赤塔青,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黄药师称号的,在藏传佛教界大名鼎鼎。资赤塔青导师亲自为他灌顶后,他跟随导师学习《菩提道次第广论》、《密宗道次第广论》,并修炼那洛空行母法门。活佛解释说,灌顶意味着获得了修炼这一密宗法门的资格。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向导师请教问题,导师忽感腹部不适,坐立不安,几次如厕仍未解决问题。牧人说,让我试试能否帮助你,随即为导师念咒祛病。不一会儿,导师忽觉浑身通透,腹内循环起来,走进洗手间放松了一下,出来时满脸欢喜,对牧人说,你是个真正的活佛。牧人想了想,对导师说,活佛的称谓可不是开玩笑的,您还是收回去吧。导师听了也不作声。第二天,导师升座讲法结束时,当众指着牧人,对管家喇嘛说,去把我的法衣拿来给这位蒙古喇嘛穿上。牧人当时一脸纳闷。随即,管家喇嘛把早已准备好的活佛法衣取来给牧人穿上,资赤塔青导师郑重地对牧人说,你天生就是活佛。
下来后,牧人找到导师,对导师说,活佛是要甄别、认定、注册的,您今天这样说的意义是什么呢?导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管在什么领域,总有些人有名无实,也有些人有实无名。我今天当众说你是活佛,是从心底认可你。你难道还要去计较什么虚幻的东西吗?牧人听完心中暗暗思忖,从此也就释然了。
后来,资赤塔青导师让他回内蒙古找几个有智慧的青年。他想要度化他们。牧人对导师说,我去去就来。导师深情地看着他说,你这一去,至少两三年不会回来了。他当时想不通导师为何这样说。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来到鄂尔多斯时,硬是被当地统战部门劝留下来,去主法苏里格庙。虽然文件上的称谓是“禅修导师”,但是寺庙管委会依照迎请活佛的规格为他举办了隆重的坐床仪式。
说着说着就散席了。活佛把我和温力送到酒店门口。我对活佛说,明天我们去看周导拍戏,你就忙你的吧。活佛说,把地址和时间告诉我,到时我过去陪你们,也看看周导拍戏。我说那也好,我还想听听你这么多年的学佛经历呢。送走活佛,我问温力,我们的人呢?不是说好晚上回来扑克牌比赛吗?温力看了看我说,“你带来的人早就七倒八歪回房间睡觉去了。我真怀疑活佛做了手脚,你喝的是水吧?”我回想了一下,那么辣,肯定是酒,就对温力说,“活佛说了他坐旁边,我不会醉的。你隔着煤老板,所以有点喝多了的样子。”温力的酒量比我大很多,他听完我的话,半信半疑地回房间休息去了。我也暗自纳闷,我怎么就没醉呢?
第二天吃完早餐,我们一行人前往《穿甲弹》的拍摄现场。当天拍外景,外景地在鄂尔多斯郊区的一片小树林里。一路上,天下着小雨,当我们到达拍摄场地时,雨反而大了起来。周导叫剧组的一位场工在路口等我们,接到我们后,把我们领进一个小帐篷里。帐篷很小,里面放着监视器等设备,周导和录音师、场记在里面工作还算宽敞,我们一行人进去就显得拥挤了。周导说,雨太大,先停下来别拍了,躲躲雨。他借这个机会表示一下欢迎,跟我们说说话。周导也是个当过兵的人,在部队时还当过射击教员,退役后才学的导演。他一身宽松的服装,手里握着一支雪茄,导演范儿十足,却也藏不住军人的豪气。他在公司时是制片人兼导演,既管经营又管创作。拍了五部电视连续剧,播的都还不错,可是公司没挣着钱,他个人也没挣着钱。公司正在犹豫还要不要再继续投资影视业务,正好有几家影视公司争着请他去做导演,顺水推舟,他就去挣他的导演费了。他这几年出了几部好作品,有的剧还上了中央台。
正说着话,活佛的车也到了。我们把活佛介绍给周导,周导请活佛坐到他的导演椅上。我们来看望周导,周导是很高兴的,这是公司延续下来的“探班”惯例。周导说着笑着,脸上什么也看不出,但是他心里那份焦急,我是知道的。剧组只要一开机,就像撒钱一样,演员的费用,租赁场地和设备的费用,剧组几十号甚至上百号人员的花费,都是按天算的,耽误一天就是一把白花花的银子啊!虽然他现在只是做导演,不必替制片人操那份心,可是心里的那份责任还是放不下的。他一边和我们说着话,一边看着帐篷外面的雨,嘴里时不时地念叨,这雨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这时,活佛发话了。活佛说,这雨半个小时内就会停。我问活佛,你看了天气预报?他说,我凭感觉。我觉得他有点故弄玄虚,就说,天气也能凭感觉?活佛没有正面回答我,说了件事。有一年夏天,苏里格庙附近的几个旗几个月没下雨,草都干枯了,牧民们非常焦急,到庙里来找他求雨。为求雨,活佛举办了一场法事,声势浩大,很隆重。法事结束后,当晚就下了几滴雨,从第二天开始,连下七天,旱情一下就缓解了。当地牧民为了感谢活佛,送了他一匹骏马。说着,活佛掏出手机,给我们看赠马仪式的录像和照片。我夸奖他骑马的姿势很帅呢。
说话间,雨停了。我对周导说,你运气不错啊,我们把活佛请来看你拍戏,你这部戏会火的。活佛接过话去,说祝周导大获成功。我跟周导说,不打扰了,你这部戏没有什么名演员大腕什么的,我们不搞拍照留念了,你赶快拍戏吧,告辞。后来,这部抗日神剧《穿甲弹》还真的播得挺火,深圳台最近还在重播呢。
回酒店的路上,我和温力与活佛同车。温力对活佛说,我想看看你在庙里做法事的样子。活佛说,苏里格庙离这里很远,我怕你们的时间安排不过来,这样吧,我在市区有个佛堂,是一家大企业为我专门设置的,吃完午餐,请你们一行去那里坐坐。我和温力都说,那太好了。我借机请牧人给我们讲讲他学佛的历史。牧人说,好,那就从头讲起。他说因为自己是蒙古族,从小就对佛教有兴趣,在部队时也零零星星了解过一些佛教知识,只是因为文革,没有机会系统学习。1986年,他转业到内蒙古自治区工商局,担任个体私营工商业者协会副秘书长,因各个协会间的工作交集,有幸认识了自治区佛教协会主席乌兰活佛。有一次,他问乌兰活佛,能不能跟随他学佛,乌兰活佛与他一席交谈后感觉他有学佛的慧根,就答应了。我插话说,你年轻时面部消瘦,不像现在这样一副佛像。他笑笑说,面由心生,学佛后是有变化。就这样,每逢周末,他就去向乌兰活佛求学,从《金刚经》学起,一学就是四年。我说,你这是脱下军装,立地成佛啊。活佛听了我这句话,似有感触地说,军人和出家人还真有相同之处,军人有军规,出家人有戒律;军人守国家安宁,出家人守心神安宁;军人和出家人都需要牺牲,都崇尚利他。
午餐时,活佛继续给我们讲他的学佛经历。1990年,他作为农业部代表被派驻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他希望出国后能继续学佛,就问乌兰活佛能否将他引荐给蒙古国的高僧。乌兰活佛为他写了一封信,让他去找古鲁代瓦仁波切,此人当时被尊为蒙古国国师。古鲁代瓦仁波切看了乌兰活佛的信,便收他为弟子,从此,他师从古鲁达瓦仁波切潜心学了9年的心灵瑜伽,直至开悟。我问活佛,什么是心灵瑜伽,是不是瑜伽馆里教授的那一套?活佛解释说,瑜伽是印度传来的一种修行方式,通过高难度甚至是痛苦的形体动作,使修炼者能够用心灵感应自然界的事物。对于有佛学基础的修行者来说,可以省略形体这个环节。他在古鲁代瓦仁波切的指导下,修炼了多年终于入门。我又问活佛,农业部代表这个职务是个肥差吧?活佛说,其实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修炼。刚去蒙古国时,农业部交给我130万元人民币,购买农牧产品,结果我这第一单生意就被骗了。官司打得无休无止,最终总算是赢了,钱还是一分都没拿回来。我心有不甘,往返国内,来来回回倒腾服装等生意,省吃俭用,把账款还上了八、九十万。后来农业部饲料司司长听说了,他很感动,请我吃饭,觉得我这个人太实诚了。他说,谁让你个人还钱了?被骗的事又不是你一宗,官司也打赢了,到此为止啊!我对活佛说,听着你的故事,仿佛又看到你当年穿着飞行服,在中蒙边境执行空中侦查任务时那股子认真执着的劲儿。活佛笑笑说,那也是向你学的。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的是,你介绍我入团时,拿着一张表教我填,下面还垫着一本书。我不小心填错了一个字,你马上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刀片,轻轻把错字刮去,又小心翼翼地用指甲磨一磨,怕钢笔印水,然后再让我填。说到这里,我和活佛、温力似乎都被带回到了当年的军营。
我很好奇地问活佛,那位古鲁代瓦仁波切后来怎么样了?活佛深沉地看着远处说,他102岁的时候圆寂了。他圆寂的时候像在打坐一样,我们七八个弟子围成一圈,远远地看着他,为他诵经烧香,一直守了七天七夜。最初还能看到他头顶的一圈光晕,后来渐渐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辰涅槃的,只见他的皮肤慢慢变成古铜色,身体变得像铁一样坚硬。七天后,依照佛教仪规为他的肉身涂抹一层金粉,恭请到庙里事先准备好的佛龛里供奉。见大家听得有点沉重,我赶紧把话题岔开了。我问活佛,你在蒙古国十几年,后来生意做得如何?活佛说,后来有些生意是送上门的。有一次蒙古国的建设部部长找到我,一个新建射箭馆的工程,交给我做,先预付30%工程款给我。我回国时,个人也赚了点钱呢。我说,活佛也爱财啊?活佛表情略带俏皮地说道,活佛也是人嘛!逗得大伙儿都乐了。
活佛说他回国后,研读了部分汉文《大藏经》经文,对汉传佛教有了深入的了解。后来又去西双版纳的曼听佛塔寺短期出家一年,对南传佛教的的修身、修心、修呼吸,直至达到阿罗汉境界的止观禅修法门也有了较透彻的了解。他还为曼听佛塔寺精心制作了一本宣传册,颇受当地信众赞赏。我问他修行有没有感觉很苦的时候,他想了一下说,有时候也是很需要毅力的。比如他有过两次七七四十九天的闭关修炼,其中有一次是在山洞里。闭关修炼要求止语、避光、避讳,食物由护关的人从专门通道送进来。这么长时间不见人,专注禅坐、念咒,常人是很难做到的。
这时,我指着公司财务部同事小文对活佛说,小文在我们公司工作13年了,前年结婚,婚后流产了两次,有点焦虑。她家是深圳原住民,在市中心有两栋楼,不缺钱,就缺孩子。你道行高深,能不能也为她念念经啊?活佛说,去我的道场吧,说着就起身,领着我们去他的佛堂。佛堂在一栋很新的大楼里,一间大约150平米左右开阔的大房间里,围着一圈黄色的锯齿形的帐幔,一排矮柜靠着一面墙,上面摆放着着几尊佛像,还有香炉及一些法器,地上铺着浅色的地毯。另一面摆放着一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也摆放着各色各样的法器。桌子后面一张宽大的木椅,铺着厚厚的黄色座垫。活佛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他华丽的法衣穿上,又带上了一顶高高的五佛冠,看上去像个蒙古王爷。他坐在那张宽大的木椅上,对我们说,你们可以朝着佛像跪拜,我用梵文念一段经文,为你们祈福。依活佛所说,我们朝着佛像跪下,听活佛诵经。活佛诵经时的嗓音完全不同与他平时说话,只觉得声音低沉浑厚还夹杂着金属的回声,既空灵,又震撼。诵经完毕,活佛起身,送给我们每人一串佛珠,戴在手腕上。这时,他把小文叫到他的法座旁,对小文说,请跪下。只见他左手捻着佛珠,右手放在小文头顶,口中默默地念了一会儿。然后,他让小文起身,把一串细小的像是宝石做的珠子戴在小文手腕上,嘱咐说,不要摘下来,明年会生的。我们大家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到这里,我接过话来,“明年生个男孩”。依我的猜测,小文应该是生男孩。活佛淡淡地回了句,“女孩”。我坚持我的判断,“男孩”。活佛也不相让,“女孩”。
仪式结束,我问活佛,你的法事通常都灵验吗?活佛说,挺神奇的,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活佛说他也经常阅读一些科技类的书籍,试图找到一些解释。比如说,他认为心灵感应就是量子纠缠的一种表现。活佛讲法的时候提到这些概念,庙里的僧人们就会说他是个洋喇嘛。我对活佛说,我记得有一位著名的大学校长、科学家说过,当宗教已经站在山顶时,科学还在半山腰爬坡。科学还无法解释宗教的神秘。活佛点点头表示赞同。
短暂的旅行结束了,活佛把我们送到机场,送给我们每人一箱土特产。告别时,我对活佛说,耽误了你很多时间,不好意思。活佛说,众生是度不完的,战友相聚却是太难得了,以后有战友聚会,一定要叫上我。你别说,两年后在安徽全椒的一次战友聚会,我还真的把活佛请去了,温力也去了。一众战友在一起又畅叙了几日。
一年后,小文生了个宝宝,是个健康美丽的千金。活佛说得真准。
我和活佛时不时在微信上相互问候几句,知道他有时会去北京、上海等地讲授禅修课程。
几天前,与公司同事午餐时,话题谈到了活佛。我说,等疫情稳定了,请活佛来深圳玩玩,很久没见了。当晚八点半,手机响了一下,我一看是活佛的微信,问我近日在不在深圳,他要来深圳参加一家公司的开业典礼。看完微信,我愕然了:量子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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