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城里的元宵夜有点过于热闹,热闹得让人几生迷失之感。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就急切地往回赶。可是热闹是躲不脱的。紧紧地关了门窗,热闹还是不可阻挡地挤将进来,让人无可奈何。就索性站在阳台上,面向老家出神。
岂料身心就一下子踏实下来。
那是因为有一片火苗在心里展开。
老家的元宵夜没有汤圆,也没有眼下这绚丽多彩的华灯和开在天空的一树树银花;更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比肩接踵的人流,而是一片夺人的宁静,活生生的宁静,神一样的宁静,似乎一伸手就能从脸上抓下一把来。
那宁静,是被娘的荞面灯盏烘托出来的。
那灯盏拳头一般大,上面有一盏心,可盛得一勺清油。捻子是半截麦秆上缠了棉花。夜幕降临时分,几十个灯盏便被点燃,端到当院的月光中,先让月神品赏。如果没有风,几十盏灯静静地在乳样的月光中泊着,那种绝尘之境,真是用文字难以传达的。
赏完月,灯盏便被分别端到各个屋里。每人每屋每物,都要有的。包括牛羊鸡狗、磨子、水井、耕犁等。让人觉得天地间的所有物什连同呼出的气上都带有一种灵性。似乎耕犁磨盘它们不时会扯着你的手跟你攀谈几句。那时谁也没有问为什么要给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点灯,只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不这样做就是不应该了,而生命不正是一种“应该”吗?现在想来,这其中包含者多么朴素多么深厚的善和美,连同真啊。
在给家里养了多年的老黄牛的槽上放灯盏时,老黄牛竟用微笑向我表示了它的心情,而那个小黑狗简直在欢欣鼓舞了。我一直奇怪,面做的灯盏放在平时从我们手里往去叼饼子吃的鸡狗面前,它们竟一派君子风度,而牛羊就更不必说。
用老人们的说法,这正月十五的灯盏,很有一点神的味道。一旦点燃,则需真心守护,不得轻慢。就默默地守着,看一盏灯苗在静静地赶它的路。看一星灯花渐渐地结在灯捻上,心如平湖,神如止水,整个生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福中、喜悦中、感动中。渐渐地觉得自己就要像一朵花一样轻轻地轻轻地绽开。我想佛家所说的定境中的喜悦也不过如此吧。现在想来,当时守着的其实就是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深处。那种铺天盖地的喜悦正是因为自己离自己最近的缘故,那种纯粹的爱正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本来。
默默地注视着灯盏,我问父亲,到底是油在着呢还是棉花在着呢?父亲示意我不要说话。现在想来,父亲是正确的,这样重大的一个话题,我等岂敢又岂能说得。我不知道正月十五为什么要点灯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留下这个风俗的人一定是深深懂得生命的。他用一个最具活性的东西,在春天来的时候,向人们表明了生的意义和状态,也说明了生命在怎样地行进和更替。后来,每每去看满街的电华灯,一种深刻的虚假和巨大的呆板就让人生厌。因而我宁可回家待在怀念中。后来看了一些资料,知道既甘又苦且柔且韧的荞面具有别的食品不能代替的活血降火功用,就更为祖先用荞面做灯盏叫绝。它,不正是对被人们炒得过热的生命的一种清凉的制衡吗?
天下没有不灭的灯。大人们用灯捻上留下的灯花来安慰灯的熄灭给儿女们的打击。说,那灯花将预示着来年的收获和前途,而将人们的心思转移到期冀当中。
但是熄灭毕竟给了我们不小的打击。那时又没有足够的清油供我们将灯多点一会儿。事实上点灯成了一种名副其实的短暂仪式。可是那时的我们不可能想那么多,我们只将它看做一种无比美好的过程,因而,在那火焰一闪一闪就要熄灭的时候,我们的心里还是一阵阵生疼。
亮着,是多么的好啊。
然而,那最后一闪终于到来。
整个屋子一下子失魂似的空落。
这时,母亲就要说,尝尝娘做的灯盏是什么味道。
我不知母亲是否是存心转移我们的心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种空落真的被产生于舌头上的实在的喜悦安抚了。一种大美在双齿台土的同时变为一种实在的满足。在这个世界上,美,实在是太短促太脆弱了。
现在想来,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一个巧合。
在我们弟兄中,最是三弟生得可爱,真是人见人爱,差不多庄里所有人几天不见就说想得不行。可是有一年元宵夜,一股风突然进来将弟弟的灯吹灭了,一家人一下子脸上都挂了霜。
弟弟用火柴再次将灯点着。风又将它吹灭。弟弟就再点。
可是弟弟手中的火柴最终没有抗拒过风,七个月后,可怜的弟弟死于痢疾。
十几年过去了,死别的悲痛渐淡,生命的感伤更浓。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弟弟还活着,他该走过怎样的一条人生之路。我甚至想,聪明的弟弟是在耍了一个花招,将生命中的许多艰辛一下子甩开了。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再后来,我想,弟弟正是用他的“去”,保全了他的宁静。而我们就不能披拨红尘,于纷繁中守持那个宁静吗?倘若能够,那不更为上乘之功?可是,我们为什么就往往迷失了呢?
现在,我站在呆呆个城市的阳台上,穿过喧哗和骚动,面对老家,面对老家的清油灯,终于明白,我们的失守,正是因为将自己交给了自我的风,正是因为离开生命的朴真太远了,离开那盏泊在宁静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灯太远了,离开那个最真实的“在”太远了。
灯,又何尝是风能吹得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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