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桥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这是童年时代培养起来的。家乡是一个偏僻的小镇,镇郊有一个平桥塘,一潭碧水,横架一座小木桥,每逢夏天,那儿就是我游泳嬉戏的地方。站在桥上,双臂高举,“卟嗵”一声,跳入碧潭之中,常常游个半天,让酷炙的太阳把潭水晒得烫了,才尽兴地和小伴们跳跃地归去。
就是这么一段童年旧事,几十年来从未忘怀。文革后期,我在百无聊赖之中,忽然有还乡之想,于是轻装_二袭,回到了故乡。因为离乡四十多年,中间又经历了无数动乱,叙旧之余,真是恍如一梦。我念念不忘平桥,踱步郊原,就到平桥觅旧。潭水清浅,桥还是旧的,似乎人世的沧桑变化,没有影响到这个小桥流水的地方,令我十分感慨,记得当时吟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休问浮沉身外事,且衔哀乐手中杯。。
多情自有平桥水,照得天涯浪子回。
我这个浪游半生的浪子,在故乡只留了几天,就又投到繁嚣的都市中讨生活了。但是平桥流水的印象仍然是深刻的,那种带有宁静、古朴遗风的自然情趣,时时勾起我怀旧的情绪。我到过江南,也曾身历江南水乡的情境。那些水乡多的也是桥,如今我也曾用想象去捕捉江南的游踪,从而联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杜牧,联想到“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的曼殊,更联想到波涛汹涌激流飞溅的钱塘江大桥……可是,“江南旧梦已如烟”,我今天离它更远了。、
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过了几十年之后,我又为桥拨动了感情的琴弦。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冬天,我离开深圳,跨过罗湖的时候。过了深圳进入罗湖,就进了香港的地界。深圳与罗湖只隔一座桥,却分开了两个世界。出境的那一天,我挽着轻便的行囊,伫立罗湖桥头,回头望着深圳——它代表着多难的、伟大祖国的大地,不禁热泪盈眶。我说不出当时复杂的感情,似乎一刹那间集中了悲欢离合的滋味。回想三十年前,我从海外归来,踏上勃生的祖国大地的时候,也经过这一座桥,那时候正年青,青年的活力和幻想充塞于躯体、脑际之间,有循着一个明确方向勇往直前的勇气。当年我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跨过桥,挤在人流中,奔上开往广州的列车,重返祖国的城市。从此以后,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经历,而我却在悠长的岁月中老了,如今发已星星,却又重踏罗湖桥来到香港这个地方。
记得离开朋友们的时候,曾为这次的远行写下告别的诗篇:
又将策觚向沧瀛,此夕樽前别有情。
湖海论交肠共热,风尘历劫眼犹青。
涛声入梦抒怀抱,海月遥看忆故人。
正是冬阳频送暖,驰驱岂问发星星。
似乎感情都寄托在诗里面了。
我重到香港之后,这个城市于我已觉得陌生,三十年的时间使它的形貌变化得太大了。香港与九龙隔海对峙,现在已有地下铁路通火车,有地下隧道通汽车,可以畅通无阻地渡海了。但是渡海的天星小轮依旧行驶,乘客虽然减少了一些,依然是那么准时地开航,从容不迫地乘风破浪。当我乘着天星小轮在海涛中渡海时,才依稀拾回三十年前的记忆。不错,三十年前我曾和许多朋友乘轮渡海,倚着小轮的栏杆,迎着海风在低声细语,谈诗、谈文、谈令人兴奋的形势。后来,朋友们都分飞了,有的北上,有的进入东江游击区……大家分手时心中充满了对新生祖国的激情,几乎不必用语言就能表达出各人的抱负,那就是为国家,为人民做一番事业。而我也曾以豪迈的感情随着朋友之后,跨过罗湖桥重回广州。三十年来,分飞的朋友有的重聚,有的远离,有的却在残酷现实中牺牲了。因此这重拾的记忆显得十分沉重,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凄然欲涕的感情来回忆他们的。
我既然来了,在经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逐渐看清香港变化的轮廓,特别是在今年暮春季节,乘缆车登上太平山游览的时候。太平山是香港的最高点了,登山眺海,香港、九龙尽入眼中,但是令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和那些有如石林般的钢筋水泥的住宅屋村,而是驰名世界的天桥建筑。也许我对桥有着特殊敏感之故罢。我觉得香港九龙的天桥,可说是饶有趣味的现代化的一种产物了。不论市区、半山、僻野,常有飞桥横空,构成立体的艺术形象。据说香港的天桥系统,被称为世界上最庞大、最完善的系统,它的特色是附设有和行车天桥分隔的行人天桥,另有隧道的安全措施,借以保障行人安全横过马路。
香港有六十一条天桥,建筑工程是浩大的,耗资港币达七亿元。天桥群贯通南北,为城市交通开辟了新的途径。车如流水,行人如鲫,蔚为壮观。我对桥有感情,因此常常偷闲去天桥漫步。我喜欢山道天桥,其中干诺道西一条天桥有支柱二十三条,长度达二万多米。踏上工地一看,海港风光历历在目。另有一条在中环,长廊逶迤,宽阔而整洁,最堪留恋的是它面向大海,海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海上有艨艟巨舰,有点点风帆;在浪涛飞溅、卷起千堆雪的远处,则有海鸥飞翔,构成特有的海景。倚栏望远,颇有“我欲乘风归去”之慨。
但是,也就在中环天桥这个地方,我却邂逅了吕进文。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出生于印尼,读完高中之后,因向往祖国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于是踏上迂回曲折奔向祖国的道路。二十年来,他完成了大学文科的学业,后来分配到潮汕侨乡当中学教师,中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只因有海外关系而受到折磨……到了一九七七年,他毅然离开了祖国,像一个无根的浮萍一样,漂到香港来了。重返印尼暂难如愿,只好流落在这个“东方之珠”的地方。为了养家糊口,他在一个地盘(即建筑工地)当了工人。
这段天桥偶遇,于是我们在天桥的尽头倚着栏杆,打开了话闸。
“你在香港多年了,住在什么地方呀?”
“不怕你笑话,我住的是属于观塘范围的一个猪圈地。”
经吕进文解释,才知道他住的木屋区原来是做猪圈用的地,因为老板看到把猪圈地修建木屋出售有利可图,于是吕进文就买了一间木屋而作栖身之所了。
“香港按每平方里计算,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连我这样的猪圈地也有寸土寸金的趋势了。”接着,他的声调转入深沉。“住这样的木屋区多危险呀,遇上台风防刮倒,遇上火警无处逃,我每天去地盘上工,都是提心吊胆的。”
但是,比较起来,吕进文总算有一栖之寄,已算幸运了。
吕进文在地盘做工,是一种危险的职业,因为缺乏安全保障,工伤死亡
的事几乎无日无之。他在地盘认识了不少的人,包括有大学教师、工程师、
医生……他说每人的经历都可写成故事及曲折的小说。
“香港不承认国内大学的毕业文凭,虽然地盘里有不少是理工、医农或文科的专业人才,有些人也有专业经验,但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为了养家糊口,只好到地盘出卖劳动力了。
“这两年来,我在思索、彷徨、苦闷中过日子,我这样活下去,究竟为什么?在这里学非所用,挣扎在生活的底层,精神生活非常空虚。由于担心、搏命、苦闷、紧张,香港已有六十万患了各种精神分裂症的人,青山的精神病院有人满之患。我这样下去,有一天也会得精神病的。,,
“我思索的结果,有了重归祖国之念……,,
“难道你没有了余悸吗?”
“人民的觉醒是不会再容许历史车轮倒转的了。”吕进文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回答了这个问题。’自从在天桥和吕进文分手之后,我又日夜忙于工作,也没有去打昕他的情况。有一天,我却收到一封寄自深圳的信,才知道他已把“重归之念,,变为行动了。他说跨过罗湖桥进入祖国大地时,他哭了,也笑了。他这哭笑之间的感情,我很理解,也如我三十年前过罗湖时的那种纯真的感情,所不同的是他是怀了坚强的信念重归祖国的。
当我再到中环天桥踱步的时候,向着大海,我忽发奇想,想到有一天会有一座桥通过台湾海峡,让海峡那边的人跨海而来,涌向祖国的大地。因为我最近读到台湾报上刊登一则报道说,台湾同胞怀念祖国的情感越来越炽热了,他们耷唱着:“虽不曾看见长江美,梦里常神游长江水。虽不曾听见黄河壮,澎湃汹涌在梦里……”‘
不论海峡、长江、黄河……都需要桥,桥可以沟通伟大民族不可分离的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