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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刻在诉说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胡烟

  时光里的名字

  深秋的周末晴朗而有风。不宜出行,却适宜在家整理旧物。明净的玻璃窗把风屏蔽在外,把阳光笼络进来。寂静里,清点一下自己,看看自己的过去,曾欢喜过什么,抛弃过什么,还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这一举动,无非是奢望着时光倒流。

  整理到抽屉里那十几方印章的时候我停滞了。它们承载着比一般旧物更多的信息。它们有的裸露着,有的躺在华丽的、称得上精美的古董盒子里,险些被遗忘。我把它们捧在太阳照射的蒲团上细细端详,想猜出它们的年纪,想知道这些石头经历了多少岁月,又经历了怎样的切割和打磨,后来被镌刻上我的名字。这样想的时候,我感慨着天地万物,我跟这些石头之间,竟是多大的缘分啊。

  我不擅长书画,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场合让这些印章抛头露面。与它们对视的时候,我慢慢感觉惭愧起来,隐约间意识到是自己辜负了这些石头。这些印章都是篆刻的朋友刻了送我的。有的是邮寄来的,有的是当面递到我的手上。

  清晰记得一位内蒙古赤峰的朋友来北京探望我,他的穿着十分朴素。初次见面,他扭捏着把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两个小盒子,说是给我刻了两方印章。我双手接过这体积狭小的礼物,感到十分的沉重。他表面上那样轻描淡写,却在背地里已经用刻刀把我的名字练习了多少遍,还将它命名给一块有可能成为永恒的石头,让我怎么能轻视那一份情谊呢。

  还有一次,是一位书法家,由于我的采访获得了更好的工作机会,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突然有一天,收到他寄来的两方印章,刻了我的名字,一个阳文,一个阴文,敦厚朴拙的风格,字如其人。我拿在手里的时候沉默了许久,意外与感动,无以言表了。后来从朋友处辗转得知,那位书法家视力不太好,我那两方印章花了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基本是利用晚上下班的时间完成的。这样用心地刻,对比自己这单薄的不值一提的名字,除了在这里书写点滴的感动,又有什么其他的表达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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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方印章都应该是有故事的。我分不清石头的品种,不知道它们名贵与否,只知这些石头有着古老的年纪,他们由于坚硬而获得更长久的生命。它们一边沉默着,一边在时光里进行着更加有力的诉说。它们不会刻意去改变什么,却可以无休止地与某种潮流相对抗。在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山的一部分,或许曾经有着无比壮硕的身躯,它们应该在宇宙中、在地壳里承担着重要的功能。不知道哪一天,它们得以重见天日,它们险些粉身碎骨,它们被机器塑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被运往专门卖石头的市场,又在别人挑剔的目光里,辗转着遇到那些喜欢在石头上刻字的人。不知道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因缘,那个人认识了我,或者只是知道了我的名字而已。在某一个神秘的刹那,一个念头进入他的脑海,决定送我一方印章,于是,一块石头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篆刻家在它身上,用笔打草稿、用刻刀钻研、打磨,想将一个普通的人、庸俗的人,借由一个石头、连同他自信的刻工来获得不朽。无论承受多少的疼痛,石头是扛得住的。有时候我怀疑,石头在被锻造打磨雕刻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会不会是这一种嘲讽呢?

  此刻它们躺在阳光里,依旧沉默着,体温微凉。若干年后,这些带着我的名字的石头,将流落于何方?后来人看到它们,看到刻在它们身上的我的名字,是否能勾连起我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又或许,会不会有一个陌生人,由于捡到了这方印章,顺势用了我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代替我继续地活着呢?

  这种想象并不离奇。传说明朝人汪东阳,因为获得了一方精美的汉铜印“汪关”,就改名汪关了。再后来专攻汉印,成为一代名家。浙派印人有代表性的“西泠八家”,其中前四家之一的蒋仁(1743-1795),他因在扬州平山堂偶然得到一枚古铜印“蒋仁”,便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蒋仁”,后来将金石艺术发扬光大。他的原名叫什么,竟然没有人知道。

  一块石头穿越时空,为两个毫不相关的人命名,将不同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这其中的因缘,真是神秘极了。

  爱之深,恨之切

  我猜想,绝大多数搞篆刻的人,是心里流淌着正能量的人。在篆刻的过程中,他们会把自己的爱、祝福等一系列美好的念头刻进石头里。

  突发奇想。爱一个人,想要长长久久地爱下去,最好的表达方式便是刻下来。热恋中的人,可以学学篆刻。这跟当木匠的原理差不多,手脑并用,很多人都是自学成才的。学成之后找一块心仪的石头,把他的名字用适宜的字体画出来,再一刀一刀地刻下来,边款刻上一两句浪漫的话,就成了。有什么比这种表达更为深刻呢?山盟海誓,刻在石头上,应该接近“山盟”的意思。

  可惜现在的人大多机巧。他们表达自己的情感,一般都用更为简单的方式,这些方式显然是不能持久的。他们来到海边的时候,站在潮水的前面,大声呼喊爱人的名字,可是不论声音有多大,一阵海风便轻易地带走了。没有人能证明这种声音的存在,你可以说你听见了,你也可以说你没听见。一个声音,它是否存在过?可曾留下丝毫的印记?

  海边,也有人将自己爱人的名字写在沙滩上,写得很大,表示爱得很热烈,想证明把他放在心里。可涨潮的时候,海浪连续地拍打着沙滩,字迹就这么一浪一浪地模糊了,沙滩平坦如初。据说一天24小时,海水会涨潮两次,也就是说,写在沙滩上的名字,存在不会超过12小时。

  还有人等在下雪的时候,将爱人的名字写在雪地里,这种接近圣洁的表达,寿命跟沙滩上的文字差不多,很快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消融了。

  这些浪漫主义者的做法并不能长久,不然不会有那么多失恋的人。他们都是被简单而肤浅的表达方式所欺骗的人。多年来,全世界失恋者的眼泪加在一起,已经像太平洋那样浩瀚了。

  更多的人,选择写下来,写成白纸黑字的情书。比如《洛神赋》那样的美文,就是曹植为自己的心上人甄氏所写,“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样的文字流传下来,每每读诵,除了被其中的美感所陶醉,更是感动于作者的一往情深。

  意外的是,白纸黑字也可以投机取巧。比如古代有一种称得上诡异的书写方式——乌贼的腹腔内有墨,有人用乌贼的墨写契约,年岁久了字迹会褪色不见,像白纸一样了。不诚信的人以此来抵赖。如果用这种方式来写情书,便是一场爱情的阴谋。

  情深至极,真的只好刻在石头上了。比如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与妻子方婉仪琴瑟和鸣,两人都擅长画梅,其子允绍、允缵,均善画梅,人称“罗家梅派”。罗聘号“两峰”,方婉仪的印章便刻“两峰之妻”,以丈夫的名字命名。不幸的是,方婉仪早逝,罗聘悲痛不已,没有再续弦,并刻“依云和尚”印章。这样的印章,虽然没刻着你侬我侬,但毕竟是极度用心的。前不久去扬州弥陀巷的朱林草堂,那是罗聘故居,我联想着罗聘与方婉仪深情画梅的情境。

  据说吴昌硕十九岁那年,妻子章夫人在战乱中离世,他承受着巨大的悲哀,十年后才再婚。他对前妻的怀念之情始终难以磨灭。四十一岁那年梦见亡妻,曾用《感梦》一诗记之。又二十五年过去,在吴昌硕六十六岁的时候,再一次与章夫人相会于梦境。带着对亡妻深深的悼念,吴昌硕刻下“明月前身”的印章,并在印侧刻造章夫人的背影像,款文曰:“元配章夫人梦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观,老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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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深至此,有石为证。其实那些石头上的文字,诉说的不都是爱,也有恨。在我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就是跟知心朋友袒露一下,发泄一下,很少有人愿意在石头上镌刻。谁也不希望阴暗的东西长久地生长着,像黑色的藤蔓一样,爬满心灵的窗户,抵挡着阳光照射进来。

  想起明朝碑刻《木棉庵碑》的碑文“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纪念的是南宋郑虎臣杀死贾似道的地方。贾似道的故事说来话长,总之这是一个危害国计民生的坏人,兴风作浪,被流放之后依然派头不减,后来流放途中被郑虎臣杀死。对此,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郑虎臣说,吾今日为天下除一大害,虽死无憾矣。后人把这几个字刻在石头上的时候,字迹是笃厚舒放的,似乎咬牙切齿,这其中叠加了很多人的恨。这种浓烈的恨,凝结在一块石头上,警醒着世人不要如此。尽管有着正面的意义,但看到这样的石刻,还是感觉到脊骨发凉。

  这些被刻了字的石头,所背负的,不外乎一个“情”字。

  穿透梦境的沉重

  不知是哪一年的秋天,依稀记得是在窗外树叶微微开始发黄的初秋,身着一袭长裙的语文老师在静谧的教室,一边踱步,一边用十分悦耳的嗓音告诉我们:人的记忆力分为三种层次,三等记忆是划水,读到的内容经过脑海,如同在水上划痕,划过了之后,便没有任何印记。二等记忆是划土,在泥土上划痕,当时留下印记,风吹来泥土松动,印记随之消失。一等记忆是划石,像在石头上刻字一般的,读过的东西深深地印刻在脑海,永远也忘不了。

  那个美丽的语文老师,用这样优雅的比喻教导我们,读过的书,要像刻在石头上一样印在自己的心里,那样的坚固。由于那个动人的秋天的场景和语文老师袅娜的身姿,这个比喻在我的心里,真的就像石刻一样的,永远不曾抹去了。

  经历过的事,是划水,划土,还是划石?为什么在清点过去的时候,记忆所剩无几呢?在古诗词里,不知多少人曾发出过“人生如梦”的感慨。“十年一觉扬州梦”;“庄生晓梦迷蝴蝶”;“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经历过的事犹如梦境,恍兮惚兮,不知道是真实的发生,还是梦境而已。比如,在一分钟之前,我吃了一个美味无比的水蜜桃,当那种甜蜜芬芳的汁水在我舌尖上越来越稀、越来越淡,继而消失的时候,我开始不确定我是否真实地吃过一个桃子。还是我仅仅调动了一下丰富的想象,假装得到了味蕾的满足。而当下这一刻,吃过一个桃子的我,和没有吃过桃子的我,究竟又有何不同呢。

  如果我们能把自己做过的事,重要的事,刻在石头上,就真的会踏实很多。因为梦境往往是飞翔的,而石头的重量,常常压住梦的一角,抵挡飞翔,以这种方式把人留在现实里。假如我们至少把每一年的大事记,刻在石头上,便什么也无从抵赖了。凭着石头的坚硬质地,它直接穿透了松软的梦境,镌刻着斩钉截铁的事实。那些喜欢在石头上刻字的人,拥有着比常人更加清醒的人生。

  想起一位纪委的工作人员,为了教育干部们远离贪腐,讲了一则生动的故事:近代某官员,生前贪腐成性,死后竟然没有墓地肯接受他的骨灰。家人想尽办法,最后只有一家墓地答应接收,但前提条件是不允许立墓碑。即使立碑,也不准刻上这个贪官的名字。故事讲完之后,现场久久沉默。警示效果出奇的好。

  人来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境?由于不自信的原因,我们尽其所能地想在这世界留下印记。据说很早之前,黄帝得到一块玉石,想将其制作成一方大砚,上面刻篆文:帝鸿氏之砚。《太公金匮·砚之书》中对此发表感慨——石与墨接触变成了黑色,邪心谗言,不要玷污了洁白。

  得到一方美玉,将这块精美的石头为自己所用、做成首饰左右佩戴,都无法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最后不能免俗地刻上自己的名字。费尽周折,无非是暴露了害怕被人遗忘的恐惧。

  物质上越富有的人,越是对这世界留恋的。在所有人当中,帝王有着最为强大的自我,却也最害怕被人遗忘。千古一帝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形成空前强大的封建专制帝国,“西徙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为了巩固这个新统一的泱泱大国,秦始皇多次出巡,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勒石刻铭,记录自己的丰功伟绩。

  历史上,很多石头承担着歌功颂德的功能,比如著名的《张迁碑》《曹全碑》《老子铭》等等,数不胜数。比较熟知的乾隆和康熙皇帝,都留下了大量的御碑。杭州西湖、扬州御码头等等,这些美好的地方都有。岁月磨洗,御碑也早已经烟火气十足了。这些地位突出的人,他们将自己的石碑做得高大雄伟,找到风水好的地方来安放。他们借由一块石头让自己进入更多人的内心。

  记不得是哪一朝代的平民,投机分子,刻了一块碑,杜撰了自己的美德事迹,生前怕是被人耻笑,不敢面世,便将碑刻悄悄投放在河里,想着若干年后的哪一天沧海桑田,石碑上岸,后人会将他传颂为一代伟人,名留青史。却不知怎么把真相泄露,成为了笑柄。这故事令人感慨,青史留名这件事的吸引力竟如此之大。以至于一些人以为牢牢地把握着几块石头,就可以跟着它们永垂不朽,却从不修炼自己的品行。

  顽石的话语权

  帝王将相的荣华富贵和位高权重,在文人眼里是不值得称道的。文人们有着更为风雅的追求。

  在扬州大明寺旁边的平山堂静坐的时候,我真切地领略到文人的内心——风月无边。平山堂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当时任扬州知府的欧阳修极其欣赏环境的清幽古朴,修筑此堂。坐在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平山堂因而得名。平山堂是专供士大夫、文人吟诗作赋的场所。在正中央悬挂的牌匾“坐花载月”,似乎写尽了文人的风流。“坐花载月”讲的是击鼓传花的典故。欧阳修自诩文章太守,他是玩击鼓传花的高手,《避暑录话》载:“(欧阳修)公每于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湖,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赋诗,往往侵夜载月而归。”每次击鼓传花取荷花千朵,饮酒赋诗。一如当年癸丑暮春的流觞曲水。坐在莲花丛中赋诗,载着月亮而归,何其风雅。

  功成名就的文人墨客,每晚舞文弄墨歌舞升平,又有文章传世,有名有利有地位,夫复何求?平山堂建在大明寺的大雄宝殿西侧。一边是“风流宛在”,一边是晨钟暮鼓。一边是醉着,一边是醒。哪一种存在方式更好,任人深思了。

  因为欧阳修建了平山堂,他的学生苏东坡也经常到扬州。苏东坡第三次到平山堂的时候,写下《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苏东坡的感慨,抒发着很多文人的心境。

  以文章传世不如以石刻传世更为直接。文人的野心常常弥漫在湖光山色之间。清光绪三十年(1904),在杭州的孤山南麓,浙派篆刻家丁辅之、王福庵、吴隐、叶为铭等召集同仁发起创建了西泠印社,吴昌硕为第一任社长。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为宗旨。这个与刻石头有关的民间团体扎根很深,他们本来只是一个小众聚会,但却在西湖边上越来越散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今年夏天我第三次走进西泠印社的时候,比前两次更能感受到一群人强烈的表达欲望。

  园子远远称不上宏伟,小而精致,那些石刻最打眼。“渐入佳境”“人间何处有此境”这样的句子,镌刻在不同角落的石头上,安放点缀在山水间。碧绿的苔藓在它们身上生根,让人误以为这些带着字的石头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抑或是天上掉下来指点人间的金句,有着很深的玄机。这些会用精美的文字在石头上记录的人,他们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人。

  长久以来,多少精彩的人和事,在时间里销声匿迹了。这些刻在石头上的内容却穿越过来。这些玩弄金石的人,他们尽可以把每一次微不足道的聚会,某个人说的微不足道的一句话,都刻在石头上,不费什么气力,就流传千古了。西湖边上,西泠印社门脸并不大,却散发着浓厚的人文气息。那种能量,就是从刻着碑文的石头散发出来的。天人合一,如果石头代表着自然界的天,那些刻着字的碑石便是天人合一的最直接的明证了。

  想到这些不朽的时候,又联想到它的反面。空闲,我经常思念着过去的人,如同整理旧物一般的,把需要自己记住的人,从头到尾地思念一遍。想到那些故去的人,我的姥姥,我的爷爷奶奶,想到此刻他们的老屋窗前正结出巨大的南瓜,真以为他们还与我存活在同一个世间。然而泪水顺着脸庞滑过去的时候,明明在告诉我,逝去的人已经逝去了。

  活过的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是否真实地存在过?若干年后,当他们的照片连同我关于他们的记忆一并消失的时候,这世界是否知道他们曾经来过?他们是那样的不足称道,他们从没想过把自己经历的事情刻在石头上。跟那些帝王相比,跟那些文人相比,他们卑微极了。这世界,只留下墓碑上,他们空洞的名字。

  走向深处的迷惘

  一位收藏奇石的朋友斋号“泡石堂”。他聊起自己收藏的石头——若干年后自己哪一天“无常”了,这么多石头带着他的深情辗转到了别人手里,与其说是人玩石头,不如说是石头玩人。我循着他的思路想,凉意袭来。现存世上的数不胜数的石头,已经见证了多少人的逝去和沧桑呢。

  无字的石头,它们的美感,不同人有不同的解读。但石刻的记录,是更为具体的表达,于是有人热衷于在石头上写字。我幻想着,每个人在刚刚出生的时候,都应该拥有一块石头。用来刻字,刻什么都行。这种刻字的方式,千万不能用文学写作来代替,因为文学的表达太繁琐和冗长了。作家每年可以制造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文字出来,而不考虑是否真的有这个必要。石刻不同,你一笔一画地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必须是深思熟虑的,慎重的。

  古代的人书写不便,于是有人将刻字当作一种书写的习惯。唐代李匡乂撰《资暇集》说:稠桑砚的出现,源于当地族人每当气候适宜的闲暇之际,一定会游山玩水。一日,他和叔叔游玩在小溪旁看见一块紫石,就在上面休息,非常欣赏石头的颜色,想要记录这次出游,就拿起随身携带刻石的工具,在石头上刻了自己的姓氏年月。文字刻好之后,石头丝毫没有残损之处,因此无意中发现了上好的砚料。

  为了记录出游,在石头上镌刻,这种方式颇具美感。想起很多人在旅游景点留下的“到此一游”。前者令人爱,后者令人憎。又想起宋代的米芾,爱石如痴,据说在米芾之前的文人,都是只篆不刻的,有专门的刻工来操刀。但米芾是既篆又刻,他对石头痴情,所以不放过每一个跟石头亲密切磋的机会。米芾是历史上第一个名副其实的篆刻家。

  民国时期印石名家、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王福厂有很多经典的篆刻。比如战乱时期刻“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两耳唯于世事聋”,来抒发自己的彼时心境。这样的印章,记录的是那个乱世对文人心灵的摧残。

  更多人借助着石头,探讨着“我是谁”的问题。

  我到底是谁,这是一个可以向着无限深邃延伸的哲学命题。我的一位法官朋友,由于对自由的过度向往而辞职。本以为辞职之后可以心游万仞,精骛八极,但发现放弃了“法官”这一身份之后,自己竟轻飘飘不知自己是谁,心情一度抑郁了。早晨买菜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居然放声痛哭起来。后来找了新工作,为自己贴上了新标签,心又重新踏实下来。

  由于想不清楚自己是谁,所以很多人的名字都在变,一会叫这个,一会叫那个。就拿那些画画的人来说,朱耷,本名朱统托,字雪个,号八大山人、个山 、人屋、道朗……哪个名字都是他。石涛,原姓朱,名若极,小字阿长,别号很多,如大涤子、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瞎尊者,法号有元济、原济等。从这些名号可以看出,他一会儿认为自己是和尚,一会儿成为尊者,尊者即是开悟的罗汉。晚年他脱下僧服还俗,这些曾经给自己的命名,是否也像尘埃一样,一并涤荡为空了呢?所以最常叫的名字还是“大涤子”,突出一个“涤”字。金农,字寿门、司农、吉金,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寿道士。金农也用了好多块石头来标志自己,一会儿是居士,一会儿是道士,这其中是不是也流露着些许迷茫呢?

  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印章“鲁班之子”“鲁班门下”“大匠之门”“木人”“木居士”“芝木匠”,可见他对自己曾经的木匠身份是很挚爱的。郑板桥的闲章“七品官耳”,表达了失意文人对官场蔑视。赵之谦有“为五斗米折腰”。吴昌硕53岁那年被推荐为江苏东安县令,因为不会逢迎上司,任职一个月便辞官,为此,他三次刻“一月东安令”。扬州八怪之一的高凤翰,右臂残疾,印章“废道人”“左臂”“丁巳残人”。近代篆刻家邓散木印章“粪翁”,书房命名“厕简楼”。一位富商找他求字,花了重金,只要署名改掉“粪”字,邓散木当场破口大骂。63岁,邓散木因血管堵塞截去左下肢,刻印章“一足”。

  拥有很多名号的人,他们到底是谁?如果说这些不与我相关,那回过头来反问自己,我又是谁?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是记者,是写作爱好者,是故乡的游子,是喜欢在春天里观察紫色的梧桐花、热衷于在冬天里踩雪的人。这些都可以借助一块石头来表达。

  那些朋友寄来的印章,都刻的我的本名。他们只知道我的表面,对我的内心一无所知,更不会替我在一块石头上表达自己。

  有一方闲章例外,那是我跟一位篆刻家串通好的,请他给我刻的名号“半岛三月”。我知道自己的根在那个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半岛,我常在梦中思念着她。每年的春天,船要出海,在此之前会修船。阳历三月初的时候,被海风吹了一整个冬天的船,干干净净地趴在沙滩上等待着,船长们带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捻匠,叮叮咚咚地修船。当这种声音越来越密集的时候,预示着船要下水了,性格豪放的妇女们围着色彩缤纷的围巾在海滩上为男人们加油鼓劲。

  那个由雄壮的男人、泼辣的女人、精细的捻匠和温顺的木船构成的画面,是我心中的故乡画面。“半岛三月”这方印章一旦落在纸上,这幅画面自然就浮现出来了。我自己可以清晰地看到,甚至可以闻到咸腥的海风正打向自己的鼻头。这方印章是阳文铁线篆,字形经过精心的设计,每一笔像蜘蛛网丝那样纤细。或许是朋友理解了我对故乡的深情,于是采用这种令人感动的精雕细琢的方式。

  假设人生都用刻字的方式来记录和表达,我想我这一生应该还会有很多类似的印章,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向往,我的决定。那天,我看到扬州八怪之一的李鱓有一方印章“辞官卖画”,会心一笑。

  无字碑的美感

  小石头的功能,就是篆刻印章或者闲章。大石头,刻得下长篇大论。或许很多人想在上面刻下自己一生的功绩,这种吹牛的做法,很像好大喜功的古代皇帝。我想,我们最好在大石头上篆刻自己重要的心得,那样的话,山川石林,全部刻满了人类的智慧,给后人留下无数宝贵的经验。这比汗牛充栋的图书馆更为壮观,比电脑硬盘隐藏的密密麻麻的文字更为直观。

  我们不能在自己年轻的时候就着手篆刻这块石头,不论那时候觉得自己有多成熟,无疑还是轻率而鲁莽的。比如,我小的时候是个海边的野丫头,十几岁的时候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长大之后成为平庸的上班族,后来叛逆为一个写作爱好者。我知道自己还在变,至于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我完全没有预判。所以不敢轻易篆刻这块石头。

  因为后悔的人很多,所以便产生一种紧俏的职业——磨石头的人。很多人捡了别人的印章,想在上面刻自己的名字,便找来磨石头的人,一来二去的,把别人的篆刻磨掉,让它成为新的留白。一块石头被重新命名。

  据说古往今来,在泰山有一些恶俗的游客,专门把前人的碑刻磨平了,刻上自己的话。

  更多时候,我们不是想磨去别人的名字,而是想磨去自己的印记。拿我来说,过去的三十多年,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留下的很多印迹,我时常想请来磨石头的人,将这些一笔勾销。

  古代碑文中最震撼我的,是武则天的无字碑。在陕西乾县的乾陵,无字碑由一块完整的巨石雕成,碑的阳面和阴面都刻有文字,但不是在唐代刻上去的,最初一字未刻。留白,用我们的想象力去填充,有人说是武则天“功大无法言说”,有人说是武则天对李氏家族滥施暴行,他儿子怀恨在心,一个字也不想给她评论,以“无言”来代替早已写好的碑文。

  不论是什么原因,这块无字碑,产生了巨大的审美价值。想起泰戈尔的《飞鸟集》:“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假如我有一块大石头,我决定不篆刻自己的经历,那些东西并不值得别人关心。我想刻下我所看到,我所为之悲伤和欣喜的事物。这些情感的轨迹,必定通向所有敏感的心灵。比如镇江的《瘗鹤铭》摩崖石刻。南朝·梁朝一个书法家,家养的鹤死了,为之写了铭文。“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奚夺余仙鹤之遽也……” 虽然《瘗鹤铭》在中国书法史上被誉为“大字之祖”“碑中之王”,铭文的内容并不足以称道, 但在我看来,为一只鹤撰写铭文,情真意切,那种情感倾诉的美感,穿越了无数的光阴依然飘荡在石刻的上空。

  我想,为了铭刻,我打算更加认真地活在这世间。又或许,等我积累了大半生沉甸甸的情感,当我坐在一块石头面前想要倾诉的时候,由于内心的极度成熟和淡然,我突然决定什么也不说。让一块石头,永远保持着本来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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