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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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间

时间:  2024-12-14   阅读:    作者:  林渊液

  一

  行走在琉璃厂西街。

  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古灰墙红漆柱的店子就这样大小高低错落下去。街上的人不多。我们一家子一起来的。儿子正在一个很闹的年龄,七岁。我们散漫地闲逛,脚步拖沓,脚印儿左扭右倾。

  突然,有一阵电流慢慢触及到了我,从千千万万的毛发开始,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咽喉,接着下行到我的心脏,最后全身蔓延酥麻。中什么魔咒了吗,我?

  之前并没有任何伏笔。去北京是一定要去琉璃厂的,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每次都一样,没有当前的目的,也没有久远的期待,只是逛,随意地逛。关于琉璃厂的传奇和轶事多了,谁谁在一堆破烂里发现了一个明成化的官窑;谁谁以大局为重,襄助购得国宝级古字画,遏止了贩卖出境;谁谁把翁同龢几十年前题写的牌匾稍微篡改了一下,重新拿出来张挂,成了茶余饭后闲谈中的一个谜;谁谁在旧书堆里,终于发现了三五张宋版残页,把年代匹配的那本补充完整。就像在一张冰梅的信笺上给友人写信,写的内容是什么,写给什么人,与冰梅的图案都关系不大,这些梅花的形状已经隐退为一张信笺的背景,连同与梅花相关的品质和诗情。琉璃厂正是这样的一张信笺,你在上面写什么,都是有着底纹的。

  经过了岁月的删改,琉璃厂还是不一样了。就像一幅古画经过photoshop图片软件系统的色阶色相、亮度明度、对比度饱和度、橡皮擦、图章仿制等处理,已经成了现代的版本,老式的格局和意趣还在,古装的人物换了短衫,老书肆变成“中国书店”、“古籍书店”,著名老店荣宝斋、槐荫山房、萃文阁、一得阁、李福寿笔庄模样还在……图书、字画、古玩、文房四宝,不识琉璃厂的人问我,琉璃厂是做什么的?我只能拿这几个主题词出来回答,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把琉璃厂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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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带着儿子来琉璃厂。在中国书店里,要先找一本工笔的猛兽画,为他野性而顽劣的兴趣糊了口,我们才能从容地看书、找书。写到这里,忽然觉得可笑,动物园和琉璃厂的交集,就在这些动物画上面了。书画他是很少涉猎的,但因为我一路走来,买了不少的八行宣纸信笺和线装本,木刻水印的、描金洒银的,美轮美奂而又古朴天生,这情绪也便感染了他,有时请他帮忙挑选笺纸水印的印纹,兴致就更高了,问我,能否送他一本手工线装的八行本,用以抄诗。一年级的小学生,用的是铅笔。我沉吟着没有回答他,我不知道捍卫宣纸的质地,同迁就他的热情,哪一个更重要。

  信用卡里的钱一笔一笔地划出去,手里的提袋一载一载地重了,除了信笺和线装本,我还买了瓦当对联纸、书、银色和绿色两种少见的印泥。想象着在什么地方,出人不意地加盖一个银色的印章,像小孩子恶作剧一样退避一旁,偷窥对方的反应,心里的美便层层叠叠起来。

  很意外地,还在荣宝斋看了一场范曾的书画展。在二楼透过窗户望出去,署名“启功”的书法在地摊上满地滚爬,稚拙的笔致让人有一种不合时宜的静谧的绝望。

  我在各式画廊里穿行,并指点江山,评头品足。那个人估计不大像平常的我。她基本上脱离了前人的审美准绳,每一句评说——不管它是只有一个字还是长长地没有休止,不管它是有着听众的还是只有她啧啧独言——都是发自她的内心。

  是的,魔咒就是此时乘虚而入的。我慢慢地被电流击中,全身酥麻。我很决绝地离开书法和书法界已经很久了。我为什么忽然又迷恋上了?我在那些字画里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吗?买那些信笺的时候确实是为了写信用的;买瓦当对联纸是为了送人的;买银色和绿色的印泥,我想起来了,我竟然是为了在自己即将出版的散文集扉页盖上闲章的。总之,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重返这些线条和笔墨的铺垫。可是现在,就像在无边无涯的古森林里突然吹来了一阵海风,就像在芙蓉鸟的粪纸上看出了唐诗的意境,没来由的,有一种情绪掀动了起来,强烈的,杂乱的,却向着某一个方位归附。发现这个情状时,我先自惊喜起来。这惊喜是如此的险峻,以致我几经犹疑。至此,我只能确信了,琉璃厂其实是一个博大的磁场。我身体里的细胞、因子,是一盘散乱的沙,夹杂其间的是一些很细小的黑色矿物质。它们生活在不同的角落里,欢歌或者哭泣,只听命于一些与它们的灵魂相互投合的指令。当琉璃厂这个磁场辐射出来的磁线有着足够强大的力量,那些黑细屑顿时从小巷陌、沟渠、山岭、地层、木屋奔赴过来,排列成规则的、俯首帖耳的图形,在我的心底显影了。它们,与艺术激情有关。

  我紧走了几步,追上我先生的身影,他正在前面看老版书。我怀着朦胧的甜蜜,毫不忌讳地告诉他:我对老情人旧情复发了。

  二

  这个叫做书法的情人,是我四五岁的时候,父亲为我安插的。父亲希望我长大了继承他的衣钵,当一名医生,除了医术了得,还可以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处方炫耀。现在回想起来,不能写好毛笔字一定是父亲当医生的极大遗憾。我的祖父毛笔字写得非常棒,在他过世三十多年后,还有书法收藏者在大街上拦住父亲,请求赠予一纸半字。我猜想父亲小时候,祖父用毛笔字开处方的时候,他一定常常望着那一管神奇的毛笔发呆。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只继承了祖父的学业,却把他的毛笔弄丢了。到了他再也无法续上前梦的时候,他把希望移植到我头上,在童蒙时期他就开始对我进行艺术领域的规划了。

  四五岁的那个时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书法是个很稀罕的东西啊。记忆中,我只拥有过一本描红的本子,好珍贵的,中楷那么大,很粗糙的纸质,不吸水。祖父倒是留下了一个简陋的砚,当时尚没有现成的墨汁出售,每天因为磨墨,我总是把自己沾染成一只斑点狗。现代教育者喜欢把小孩子的能力分条分块地划拉出来专门训练。按照他们的理论,当年的我,大概就是依靠这个磨墨的功夫,训练了手眼协调,并刺激了肌肉的掌握度。可是,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很多事情对于孩子各种功能的训练是异曲同工的。

  小孩心性,只喜欢倒腾。在墨砚里加一点水,先折一只纸飞机,磨一阵墨又玩一阵,那墨水啊总是磨得浅灰浅灰的,写出来的笔画总是水水的。

  后来,父亲的一位朋友来访,那个坐不住的脏女孩忽然抬起了头,毫无畏惧地盯着他看。嘿嘿,这位叔叔乐了,他发现这个小不点手里拿着的居然是毛笔。他是练过书法的,便送了她一些书法字帖和方法。记忆中有一本唐人的灵飞经,几年之后,他又送了一本柳公权的楷书字帖。这位叔叔对于字帖的珍爱,从字帖的颜容上就可以看出来。整洁是不消说的了,每一个页面,一点折痕都没有,每一本,都有着他恭正的购书记录和签名。是为启蒙。

  对于书法的认识和兴趣,更多地来自传说和故事。今天看来,那些故事大都属于励志性质,故事坯子单薄,线性结构,功利色彩浓烈。王羲之练书法洗笔,怎么就把池子里的水都洗黑了,谓之“墨池”;柳公权碰到了哪一个断双臂的老人用脚作书,受他教诲,回家写完了八大缸水;程邈怎样因事得罪秦始皇获狱,却孜孜不倦制得隶书……无一例外,他们后来都成了著名的书法家。这些故事正好与中国家长望子成龙的心理投契了。父亲也不能免俗,我学书法的动机,慢慢地被复杂的社会因素分解了,父亲后来对我的期待已经不在小小的处方笺之上。

  八十年代初期,有些文艺复兴的味道,我们的小城开始成立各种艺术社团,我也混迹于书法协会。父亲还为我邮订了一份《书法》杂志。这是“文革”后最早的书法杂志。还记得第一期到手的杂志,有着书法家白蕉的行草书,字写得流转闲适,又富英锐之气,心里顿时有了不确定的喜欢。大人们只道我懂了,便不再怀疑这么高深的专业杂志,是否适合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像现在的很多家长,只管把西装套在孩子的身上,看他面上的稚气和衣服的成熟气不相称地搅和在一起,心里倒有一种暧昧的幸灾乐祸,表面上只是颔首或者嘉许。

  读初三那年,我的一幅书法习作入选了一场全国展,用圈子里的话说,小姑娘的字进京了。那时候,艺术界风气纯净,一如处子光洁的胴体。我们居住的这座小城,很温煦地把一种文化恩宠向我抛掷了过来。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入选展览、发表刊登、被什么机构收藏、卖出了什么天价,这些事情和艺术本身的关联度有多高。但无疑地,我被所有的人,包括我的父亲,甚至我自己怂恿着走下去。天道人心。

  我想,上面这段不惊不咋的回忆性文字,大致已可看出端倪,书法与我的结缘,外力更多一些。我之所以能够抽身其外,也是因为我仍然把书法看成一种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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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当书法的大门一扇扇地向我打开时,我也如入圣殿闻到了天木藏香一般。我貌似比以前更喜欢书法了。我花起时间来毫不吝啬,父亲花起徽宣的钱也毫不吝啬。仗着年轻,我经常放着整刀的红旗牌宣纸在桌旁,熬夜练字。一刀的徽宣多少张啊?一百张,四尺长。我从柳公权和颜真卿的楷书入手,后来喜欢黄庭坚和苏轼的行草,隶书写的是乙瑛碑,大篆写的是吴昌硕的石鼓,小篆写的是邓石如……清冷或者热闹,耿介或者平和,严谨入矩或者跌宕散佚,也都涉猎了。冬夜临帖练字,经常写得饥肠辘辘,胡乱搜点甜品打底,又继续沙场驰骋……古人只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我是可以练字到五更的呀。写《六国论》《前出师表》的时候,竟然可以持续坐上七八小时。

  身体和精神的在场和参与,无疑地延续了我的书法生命。可是,有一种痛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它并不是属于我的!我与它肌肤相亲,却始终没有灵魂交融过。我与它之间,一直硌着,把我硌疼的是父亲肃穆的表情和期待。我努力过,然而适得其反。

  当我大学毕业回到故里参加工作,也就是当我完全自立的那时候,我向所有的人宣布,我要把书法卸下,我更爱文学。父亲企图挽回,说道:两不耽误。我回答道:我要完全地离开它,不再写!不再参与书法界的活动!

  或许,我的内心从未参与。我在进行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表演。纵是偶尔地投入,那也是因为一时忘情,进入到角色里了。

  西蒙娜·薇依曾经用一个比喻来说明这个“异在”,大意是水对于游泳者来说,是快感和痛苦混合的感情,游泳带给他快感,疲劳带给他痛苦。如果他想游泳,那么水就更偏向于快感;如果他想停下来,那么水就更偏向于痛苦。

  这是痛的理由。

  我一直想停下来。

  不为谁。

  三

  停下来?

  列车迎风前行,轨道旁或许会有蓝色的矢车菊微微招手,站台上有叫卖声,一路上风景不断,真的能够停下来吗?谁给了我强大的内心?

  搭上那列前行的列车,我在外人眼里一定无比幸运。二十岁那年,我当选为我们县书法协会的理事。理事会由九人组成。除我一个嫩嫩怯怯的女孩子,其他都是中老年的男性书法家。县书法协会是一个民间团体,“三无”,没有办公地点,没有编制,没有经费。县文联是这些协会的父家,开会时便要去那里蹭茶水。文联的办公室是一座潮汕地区典型的下山虎建筑,从文化路拐进去,还得两个折,外围的墙上长满了青苔,门框是那种很牢靠的长石板。走进第一进门,从外埕看内埕,那种朴素的美和浓浓的人情味便散发开来。内埕的中央种着一缸莲花,夏天时莲叶便擎起冠盖,有时会有一两朵莲葩隐约在莲叶间。莲缸的底色是深棕的,花纹是浅卡其色,一个圆缸均分成了四瓢,个个画着民间图案,鸳鸯什么的。这是一座古老的民宅。小城的文化人去文联闲坐便有些“雅集”的意思。

  遗憾。等到我以书协理事的身份走进这个庭院的时候,硝烟已经向我逼近了。

  书协的第一场理事会,原来是一场战争。一个民间艺术团体,竟成了某场历史政权纷争的微缩景观。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蘸金斧、倚天剑、龙鳞刀……所有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喀喀听出了格杀声,每一击都力道遒劲,咄咄逼人。

  往事已经暌违十八年了。我想,我之所以拥有了表述这段公案的勇气和力量,那是因为有一个隐藏于幕后的人帮我解救了打结的舌头,他的名字叫做时间。这段公案涉及了我所尊敬的两位书法前辈。谦公是县书协的创会主席,已经连任三届。推放到整个潮汕地区,他在书法界的实力也没人小觑。从小用红地砖练字练出来的功底,书学魏碑《张黑女墓志》,自成风格。我见他的时候,已经人书俱老。他是我父亲中学的语文老师,与我闲聊的时候,偶尔会抖出父亲少年时候的糗事。说到有一次语文试卷出了三篇文题,选一,父亲想必没有看清题意,把三篇文章都做了,却也篇篇精彩。谦公笔耕不辍,去他家里经常看到每桌每地的书法作品。有时候一整个夜晚,就听他一幅一幅地讲解。有时候,他兴致方浓,我便在桌边为他提纸。谦公是艺术家,为书法作布道却不是他的强项。在他那里,我只受熏陶。而太多生僻、拗口的专业名词,像一堆堆找不到溶剂的硬块,板结着,许多年消散不去。还有另外的一个重要人物。我读初二那年,书协举办一场活动,我看见一个瘦得格骨清奇的人,便知他是谦公介绍过的人,走过去打招呼。这人后来成了我的书法师傅。师傅读的是俄语专业,新学期上课的时候,发现他成了我的英语老师。那是一段开阔而澄明的日子。我们的学校有着厚重的历史感,校风淳朴向上,校长名甲一方,在这里当学生当老师都是骄傲无比的事情。我和我的师傅便从这里开启了师生情缘。师傅在学校的教学楼有一个亭子间,笔墨永远在书写桌上伺候着。师傅的人缘极好,经常有一些朋友过来坐谈,都是县城里的文化名流。课间,我们这些弟子经常去那里涂鸦,间或也很放肆地跟着他们开玩笑。有时会有低年级的学生像红嘴鸥一样在门口探头探脑,手里是一卷刚刚写好的习作,屋里的一群人便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师傅总是鼓励的意见多些,但关键的时刻也不含糊,什么时候该练什么帖总会指导他去做。这个学生,如果悟性不错,又能坚持住,也便成了我们的师弟。师傅教学生,从来没有门户之见,也从不要求学生跟着自己的路子走。十多年前我们举办第一场师生书法展览,引起了很大轰动。行内人对师傅很纳闷:八个学生当中怎么书体各异了,有的学生根本看不出师承?这就是我尊重师傅的原因了,善教者使人继其志,非在一笔一墨。在师傅的学生当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人称八仙中的何仙姑。只是,与一帮男孩子厮混惯了,与他们对话时性别意识便很微弱,师傅师娘当时还没少为我担心。

  当必须把谦公和师傅放在一起叙说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加的客观和公允。那时候,谦公虽然占着书协主席的位子,但因为年龄关系,退出政协了。师傅是书协第一副主席,而且威望日高,理所当然地顶替了进去。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按照潜规则,师傅已经是书协接班人了。天下再没有比“太子”更尴尬和危险的位置。觊觎者有之,观望者有之,而皇帝在潜意识里,从来没有喜欢太子的吧。当太子如一面镜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年华老去的无奈定然吞噬着他的内心。这是人性的弱点。谦公和师傅的关系其实一直挺君子的,但显然,他对师傅设了防。在这届理事会的分工会议上,书协意味深长地设置了一个“常务副主席”,当然,这个人并不是我师傅。关于权谋,我相信,师傅不屑,谦公不懂,但自有懂得的人来幕后操刀,庭前出剑。当然,这一切,也得到了谦公的默许。剑芒是带着寒气的,可以远距离地封人咽喉。那一天,在那个莲花缸院子里,我的心头怦怦作响,血脉贲张,亢奋,失控,可我难以作声。可怜我,二十岁的我。

  我把头抬高了,望出庭外。我很想把心思寄放到更远的地方,蓝天或者白云那里。这时候,我的眼光触及到了瓦楞上的那一片野生的倒挂金钟。在文联大院,左手边的屋顶上,野生着一排又一排的倒挂金钟,正是开花季节,每一株都亭亭玉立姗姗动人,很多株站在一起,竟然像一个唱诗班。我没有宗教信仰,基督离我遥不可及。可是,我忽然听到了赞美诗的合唱声从屋脊飞奔而下,一起飞奔下来的还有他们庄重而飘逸的袍子和裹着的身躯。当然,我看不见肉身。

  远远在马槽里

  无枕也无床

  小小的主耶稣

  睡觉很安康

  在我放弃书法许多年后,还有人问我,当年是不是因为师傅落败,我作为“太子党”深觉前途无望才离开?我在第一时间否认了。在潜意识里,这种狭隘是不齿的。更何况,当时整个理事会,谦公、师傅自不待言,其他人对我也都相当不错,从某种角度讲,我是他们共同的学生和骄傲。可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也不能完全排除。况且,在一个小县城的视域里,审美的引导和艺术的仲裁是云端里的事情。把仲裁的执杖交给那些没有翅膀的人,会飞的人也将随之折翅坠落。这种绝望虽然是预见性的,但,也是彻底的。

  这场纷争,在我的心里投下了很大阴影。我从此排斥进入主流,排斥从政,这种排斥带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变态。

  野有蔓草。我只能用蔓草来比喻众多的民间艺术者。我就是那茎连根拔起的蔓草啊。

  师傅与我不同,他与书法之间的感情非常牢靠。他从蔓草长成一棵兰草。

  师傅在书协渐受排斥,以致游离门外,但他多才多艺,后来,竟被县诗社推举为掌门人。我知道他最爱的还是那些黑白道道。他的因缘错配便让人心里发疼。那种疼并不锐利,是隐性的,发胀的,却也有着根系的。但他一直没有放弃书法艺术,编撰书法教材,出版历代书家杂咏,还编著了一本历代乡人的书法概览。这最后的一本书,为谦公,也为师傅自己的人格画上了蕴藉的一个句号。

  谦公是在八十三岁时过世的。得知消息之后,师娘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她替师傅向谦公的遗体行了三次叩拜大礼,其诚挚令在场的人俱皆动容。圈子里的人都明了,这是师傅的分寸,不卑不亢,其心亦苦其情亦真。那时候,师傅手头正编撰的历代乡人书法概览,已经签单付印了。他却开始在心内彷徨,谦公既已作古,那么他的书法是不是应该收编?撤版——不论是经济因素,还是精力因素,那都是让人却步的——师傅没有却步。我相信他走出这一步很艰难,或许还有一些内心的挣扎,但他最终还是走出了。谦公的仙逝既考验了师傅也成全了师傅。

  斯人已逝,书艺长存。在师傅的心里,谦公的艺术光芒不受任何东西所遮蔽。

  这么多年,我既放弃书法,却一直对师傅执弟子之礼。由是更加敬重。

  四

  关闭了通往外界的那一扇门,心灵却仿佛打开了一个天窗。从北京回来,从琉璃厂回来,我在书房里,点燃了香炉里的檀香,铺开毡毯和宣纸,然后在砚上研起徽墨,烟篆如早晨的山岚开始在我的眉山间飘忽起来……我,似乎是可以迷失的,也是可以遗忘的,可是,我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我的存在。

  四尺对开的七言瓦当,本来是用来书写对联的,现在被我横搁了,或许制作成册页也不错,或许还可以写一封长长的尺牍。所有的形制,都是为我们抒发内心所准备的吧。

  书法史上那些浩瀚的文字符号暂时隐退了,且不管那是甲骨金文还是秦篆汉简,且不管那是石阙铭还是史晨碑,且不管那是急就章还是宣示表;那些伟大的名字和他们的书风也变成了背景音乐,且不管那是钟繇二王还是颜筋柳骨,且不管那是张旭怀素还是苏轼米癫,且不管那是唐寅徐渭还是王铎傅山。是的,它们通通都是别人的心绪,别人的情怀和别人的境界。它们根本不知道那个在琉璃厂遭遇旧情人的女子,心里默默燃烧的是什么。

  我执笔的手开始了它的征程。墨水在纸上流转,思绪在心里升腾。我的书写热情从没有如此强盛,书写的情绪却从没如此淡定。没有谁在鞭打我或者解救我,我只是整个人在不停地翻滚,快速的,或者迟缓的,流畅的,或者阻滞的。墨水积聚了,很快又婉转起来,行走起来,渐渐如飞,竟至有了飞白。而我身上的绳索,终于一圈圈地松解开来。我听到了大海的潮汐和呻吟,我触到了风抚摸的手臂,我的视线有些迷离,我奔跑的身体有了融融的爱意和坚定的意志,而海边的木麻黄,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等到停下来时,才发现我的身体有着一层薄薄的汗津。

  淋漓的墨迹在十几年后,终于以一种新的容颜展现在面前。或者,我应该懊恼才对。必须坦言,这么多年的放弃已经使我功力不逮。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坦然?是不是直到今天,我才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我只有退回到赤子身躯的时候才能够心无旁骛地重新投入爱情?

  或许,这才是一个人接近艺术应该持有的方式。为情为性,发怒生嗔。

  我安静地重新坐下来读史读帖,心中不免有了新的感慨。年轻时对于被誉为书圣的王羲之只关注其书艺,其生平则了解泛泛。当年,在走进那个莲花缸院子之前,如果阅读过王羲之的生命章节,我选择的应该不是回避,我的个人历史或许因此而改写。阅读的手指,总在不经意间调拨着生命的琴弦,激越悠扬,或者婉转低回,也只在轻重一按之间。

  东晋时期党争频仍,王羲之出身阀阅门第,侧身庙堂,要幸免是不可能的了。二十岁那年,从伯父王敦举兵反晋,京城建康(今南京)的王氏族子弟二十余人每天阶下请罪,面临连诛九族的厄难。后来虽蒙幸免,王羲之所受的刺激却也不少。这其中涉及了一些王羲之生命中的闪光人物。首先是对王羲之有知遇之恩的周顗被王敦所害。另一个是王羲之的伯父王廙,在当时格局,人事关系盘根错节,王廙先是附逆王敦,数月之后,又一病不起,竟至与世长别。这王廙与王羲之不止有伯侄情谊,更是其书艺所师,王羲之师卫夫人习正书之后,改师王廙,其在体势上的多面性实在仰赖王廙的传授。短短的七个月里,朝廷动荡、家族危难、官场倾轧、道义与亲情开局博弈……也是双十年华哦。

  在王羲之面前,莲花缸院子的那一场纷争算得了什么?与“大巫”相形之下,我更像是碰到了一条小阴沟。但有一点,我觉得自己更加不幸,在我眼里,艺术是离灵魂最为贴近的,它几乎已经是生命的最后底线了。王羲之在政界遇劫,无了廊庙之志,转身于艺术之道,未尝不是退路。而我,退路安在?

  在艺术的草原,浩浩荡荡的肥美草叶之上,开满了扭扭兰、陌上菜或者牛膝菊。然而,牛羊趋之,牛粪覆之,艺术之花沉埋在土层深处。

  这些年,我也慢慢懂得了一些道理。书法也好,文学也好,其他艺术样式也好,能够从其冠冕殿堂进入者其实非常之少,很多艺术爱好者,都是从民间开始迢迢行程的。大道多歧呀,能够触摸到金水桥的汉白玉者已属不易。进入皇宫之后,又有几人识得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哪一座才是状元传胪的金銮殿。至于能够端详出太和殿屋脊上到底有几只镇宅辟邪的脊兽,看似与一切要紧事情无关,却是非凡的用心和功力了。

  五

  有时还读帖,偶尔也还举笔。不敢奢谈艺术了。

  儿子每次见我香案当前,总是面露歆羡之色,问道:妈妈,我可以学吗?

  我把纸笔准备给他,只告诉他:你随便涂写吧。

  守黑知白,是一种多高的境界。那么多年我也没有悟懂,我只能且行且思了。而对于儿子,我实在不敢妄自给他指点,看他缘分和造化吧。

  莲花缸院子已经拆迁改建。很多年没有看到瓦楞上姗姗动人的倒挂金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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