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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她之外

时间:  2025-06-02   阅读:    作者:  闫彤

  母亲不再说爱我,从上一个夏天开始。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沙发垫刚换成竹席,脱线的角落翘起两根跳出编织规则的竹节。母亲坐在腿缺了一块角的木凳上,两根手指搓弄麻线,将竹节的末端缠绕在线之间。

  木凳来自母亲的父亲,我在照片中见过他,两寸的证件照,黑白肖像,母亲将照片夹在日记本封皮里,照片齿牙已经泛黄。她的父亲长着一张和母亲并不相似的脸,载满横肉,眼睛挤压鼻梁,他是个地道的屠夫。每逢过年骑着他那辆二八横杠摩托车,发动机灌满油,从一个村庄奔向另一个村庄,早有人拴好猪猡,九尺长的案板积攒整年的泔水,长成百斤的肥硕,在手腕粗的麻绳之间拉长嗓子嚎叫。他手快,留下的是猪最后的哀鸣,案板下放着半人高的水桶,大动脉正对着水桶,一滴血都不会洒出桶外。他靠这一手绝活养大母亲,在母亲出嫁前攒下八大件,样样来自县城中心那栋百货大楼,唯有母亲身下那个缺了角的木凳是他亲手打制,打磨整一个月,上面一根毛刺都没有,油光水滑照出另一个母亲。

  母亲咬断麻线,竹节无法回到原本的编织队列,只能学着从麻线的缠绕中找出新的排列密码。

  母亲跟我说:“你也该出门了。”“去哪儿?”邮差在此刻敲门,我打开门,他从绿包中抽出一叠信,最上面的信封写着我父亲的名字。“我不上楼了,你帮着给上面几户送去,可不敢送错了。”邮差越过我,半个脑袋从门框伸进来,帽檐磕在猫眼上,咚一声,他笑:“嫂子,走了。”我抽出父亲的信,交给母亲,拿着剩余的信封往上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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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保持我离开时的动作,信捏在手心,她阖着眼,蚊虫围绕灯泡打转,有一只停在母亲的眼睑处。也许是一只花腿蚊子,喙长而细,叮咬母亲的皮肤。我关上门,门页的螺丝相互勾连,从打开到合上制造出类似呜咽的声响。母亲在关门时睁开眼,她眼睛上的虫子飞回灯泡边缘,我并没有看清是什么种类。

  “送完了?你来拆。”母亲的手汗将邮戳晕出重影,我避开黑色油印,有一年母亲在雪停的午后拆信,信封干燥而锐利,藏在里面的毛刺,刮伤她的食指。她说,“以后你来拆。”

  父亲寄来一张存单,附半片纸条,他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我将信和存单还给母亲,母亲照旧收进曲奇盒中,里面攒着父亲全部的信和存单,按顺序罗列,有一些存单已经失效,有一些存单还未兑现。那一年我八岁,父亲从二维进化成三维,毛孔堆叠成噪点,他推门而入,肱二头肌和胸腔间夹着一盒曲奇饼干,宝蓝色,印着一连串英文字母。我处在换牙的关键期,一块曲奇饼干成为推动门牙的最后一只手,父亲将门牙扔上门框,跟我说,上牙走天,下牙落地。信纸中长出我新鲜的父亲,他的胳膊拧成麻花模样,将我高举,我的手掌触摸到天花板,他头顶的那一小块儿,墙皮上爬行着一只巨型蜘蛛,蛛网绞断枯萎的白乳胶,碎屑涂白我的手指,我坐在父亲身上,他还未修炼至臻的汗毛依旧是纸张毛刺的形态,我对白乳胶过敏,或是对毛刺过敏。啼哭声中断父亲表达亲情的拥抱,母亲擦去曲奇盒中的饼干残留物,将父亲的信重新封印在信和存单之中,我似乎收到处方并痊愈。

  夜晚。我躺在床上,母亲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头发是否同我一样被身下竹片的空隙绑架,鱼线串联竹片,同样串联发丝,神经末梢传递痛感之时,头发已经被扯断。我整夜未睡,母亲整夜背对着我,直到光从窗帘钻进来,我终于看清楚,原来母亲的头发也被凉席拽住,摁着她的头颅不让她随意转动。

  母亲和父亲结婚在二月,制作鞭炮的红纸被炸开,贴在柏油路面上,经由雪水踩踏直至完全融化。母亲穿着红色的灯芯绒套装,头上簪满珠花。县城刚开始流行卷发,理发店新上了一批杠子,分大中小三个型号,发丝刷一层药水,缠绕在杠子上,用皮筋固定,推进宇航员头舱一样的巨型机器中,加热四十分钟,蛋白质在高温中重组,换一种卷曲度。母亲的刘海在额头两侧卷曲,跟随父亲的步伐不断晃动,她伏在父亲背部,双手环绕父亲的肩膀,她的父亲跟在她身后,人群拥着他从院外走进院里,从楼道走进家门。

  台阶上的囍字率先遇见父亲的新皮鞋,大了半个码,不跟脚,只留下四分之三个鞋油印;然后遇见礼花,塑料彩片贴在人的衣服上,又被人手弹落;鞭炮的另一半炸成粉末,和囍粘连;又一双脚印贡献口香糖,使上述印记彻底合为一体。她的高跟鞋很合脚,同样是她的父亲购至百货大楼,米白色,小方跟,牌子货。新娘的脚不沾地,母亲的脚底没有沾上一个囍。她父亲的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据说是一位体面的大人物来乡下视察时送的,那个时候他还未成年,长得清瘦,脚瘦长,现在解放鞋的布面满撑开,他的脚趾蜷缩在一起,大脚骨高翘,顶出鞋面,脚底的口香糖送上囍字,和台阶那个凑成一对。

  母亲坐在绣满龙凤的被单上,舀一个饺子,旁人问她,饺子熟了吗?她说,没熟,生的。碗是红的,勺子也是红的,人群哄笑的声音也是红的。外面在卖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山楂大且圆,裹糖稀,冻在雪地里过夜,一口咬一个,竹签留下糖渍,偷山楂的皮穿在身上,艳红。过喜事,院里的小孩都拿上冰糖葫芦,咬半颗山楂,看到里面煮熟的虫,哭着跑出去要人赔,叫卖声已经走远,小孩追不上自行车,鼻涕蹭在袖口,走进来已经冻硬,跑到锅炉前举起竹签给妈看,妈一巴掌扇在小孩头上:要死啊,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左右看看从盘中捡一片牛肉塞进小孩嘴里:别哭了,进去看新娘子,问她讨糖吃。母亲的手被她的父亲放在父亲手中,完成一次交接。男人们走出新房待客,母亲坐在床上,身边围一圈小孩,小孩伸手问她要糖,她从身下摸出花生,咬开壳,在手心一搓,花生皮长了脚,跳到床上找糖,小孩坐不住,吃了糖往外跑,忘记刚才吃出虫子,捡起竹签舔山楂。

  喝好吃好,恭喜恭喜。父亲端着酒杯在人群中游动,母亲的父亲坐在宾客席,同母亲一样坐着,他吃猪肉粉条,吃凉拌牛肉,吃凉的吃热的吃荤吃素,食材脱去味精,在他唇齿间展露最原始的质感,他咀嚼,他不断咀嚼,他咀嚼再咀嚼,直到父亲走到他身边,往他的酒杯里添酒,透明的液体散发粮食香,他一饮而尽,那双杀猪的手拍向父亲的肩膀:我渴,再倒两杯。他杀了半辈子的猪,在母亲结婚那天封刀。不再拿刀的手一瞬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手开始举行抗议游行活动,手掌抖动,酒水顺着命线延展至腱鞘,酒水洒出,父亲游向另一桌宾客。解放鞋的主人目视新皮鞋的主人在另一桌完成觥筹交错间的社交活动,他自己添酒,一盅接一盅,手拿不稳酒杯,他伸出舌头凑到酒杯下接酒,舌苔被粮食浸润,重新焕发光彩。

  母亲念完初中,县里的粮食局发布一次招工启事。母亲的父亲跨入粮食局的办公室。红砖房外种着山樱桃树,传闻这是最古老的樱桃品种,每年六月挂果,皮薄,舌头吮吸果实脑髓,微甜偏酸。

  她成绩优异,屠夫的女儿吃够猪脑,脑袋自然比别人灵光,这是一条不可悖的科学依据,墙面上黄白交接的奖状对此深信不疑。铅笔、橡皮、印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铁皮铅笔盒,这些由遥远北方寄来的助学物资悉数被摆放在母亲的书桌上。夜晚拉亮灯泡,在她家院子东北角,她的父亲坐着磨刀,水同刀和石亲密接触,擦出水花,水花落地生芽,在她父亲的布鞋上留下种子,祈盼从未见过面的肥皂催生下个季度的水花。母亲蹲着削笔,小刀和铅笔接触。“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应该没问题。”“应该?我得杀一年的猪,应该?”“我会考上的。”铅笔碎屑和石墨一同掉落,考卷上钢笔的墨迹嘲笑它们落伍,县城的高中最先收到提示,恰逢母亲中考结束,英语加入高中课程。簇新的课本翻开,HELLO——H——E——L——L——O,文字以全新的装扮粉墨登场,走入将门,匆匆亮一嗓子花腔,调没升上去,观众席扔瓜子壳、香蕉皮,泡开的茶叶和嘘声一片,文字扮上花脸,逃出将门。母亲不愿观赏这出改良剧,从观众席离场,第一名的荣耀戛然而止。

  听说高中要学英语了?一位妇人问。

  早早招工算了。一位长辈说。

  早早给你爹挣两年钱,等结婚了就给别人挣钱了……

  你爹对你够好了,你看他多少年了还穿着那身旧褂子……

  你爹……你……爹……亻、尔、父、夕、夕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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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语掩盖文字,母亲结束自己的求学生涯,她说她没有哭。我读三年级,改良剧变身陈词滥调,卡拉带上OK重新出现,摇身一变,奢侈品降价为必需品,人人都能消费。我唱字母歌,ABCDEFG,母亲借走我的英文课本,李明和韩梅梅代替她完成高中课程,她说:“这也不难,这谁学不会?”“太难了妈妈,和拼音不一样,我不想学英语。”我收获竹笋炒肉一顿。

  母亲结婚后搬离她家小院,跟随父亲住在家属院的一楼,刚分的房子,时兴的猫眼在房门中央,广角镜头由内向外,拍摄人脸万花筒:新嫁妇住新房,一对新人添新饷。父亲在林业场工作,经人介绍认识母亲,五月见面九月议礼,十二月买一对金耳环,托仙儿掐算,二月好时节,宜动土宜嫁娶,百无禁忌。母亲四月怀孕,她的父亲在八月去世,我在十一月出生,又一个二月父亲停工待岗,南下寻找遍地黄金。

  母亲的父亲死于脑溢血,她刚查出怀孕,她的父亲骑上二八杠摩托车找过了年的猪,在深山村落买半扇猪排和半锅杀猪菜。杀猪菜被军大衣包裹,送到母亲嘴边,粉条泡得稀烂,与三分之一土豆和三分之一血肠拼接,一勺美味。这是他婚礼后第一次踏入这所房子。婚后母亲回门,想接她的父亲去住一住楼房,她的父亲坚决拒绝。“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有自己的家,哪有人去外嫁女的家?”“你现在不来以后总要来的。”“我不要你给我养老,你要是儿子合该给我养老。”“你不让我养老让谁养,你老了怎么办?”“我能吃能动,老了就死,你不要给我摔盆,让你堂哥来。”母亲和她父亲的情缘一刹那被斩断,手掌命线淅淅沥沥完成财产分割,一半跟随母亲摔门而去,一半在她父亲的毛发间缠绕。

  杀猪菜喂进母亲嘴里,命线伸出试探触角。“你妈怀你的时候就爱吃杀猪菜和糖醋小排,你吃得惯吗?”“山里路不好走,要吃超市什么买不到?”“超市的猪是饲料猪,不比乡下自家养的土猪好吃。”“你住到出月子再走,到时候爱去哪儿去哪儿。”“行,行,你还想吃啥,我给你做。”触角交换最新情报,四分之三命线选择重修旧好,四分之一命线选择持续观望。她的父亲揉搓重新生长的命线,手掌在我母亲的肚子静置两秒,那是我最初的住宅,他单方面同我完成一次交接。我单方面认为我们已经相识,不挂红绳在母亲腰间,他也不会将我认成生人。

  红绳拖着尾巴柔顺地在母亲脚边工作,母亲跪在灵堂前,额上戴白麻布帽子,帽子尾巴在接触红绳的上一个厘米刻度停脚,耷拉着身子接受在母亲背部暂且栖居的事实。母亲的堂哥摔盆起灵,母亲跟在他身后,没出五服的亲戚搀扶着未显怀的母亲,逼退她未成形的眼泪。

  你爹也算没受罪。

  他也算享你的福住了楼房。

  怀着娃呢可不敢哭。

  你爹也不会想让你哭的。

  都要当妈了坚强点。

  你、爹、亻、尔、父、夕、夕²。

  这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言语聚会,在唢呐演奏间隙交流似曾相识的文字信息。母亲的眼泪成为不合时宜的表演,观众不愿买账,纷纷翻上戏台叫嚷退票,同样额间系着白麻布的内行趁机宣传自己的剧院,咳嗽两声开始清唱,唱《四郎探母》“坐宫”一段: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怎奈关井阻隔,插翅难逃,不能相见。荒腔走板震住观众,冥币跟随燃烧热流在空中旋转,唢呐声再度响起,母亲回头看,山棱遮挡树荫,她找不见父亲的坟,顺着众人的力道抚摸肚子,红绳在掌心命线处滑动,她试图从我的住宅汲取些许安慰,我单方面进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红光一片,我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红绳绑到十一月,我的梦境再度出现声音。七活八不活,老话保住我。我梦见一只锅架在身下,温火慢炖,恭喜你成为母亲,满月宴按时来临,家属院再次支起锅灶,八道凉菜六道荤菜一盆面一盆汤,庆祝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父亲在满月宴结束后进门,他月月下乡守林,错过了新亲戚的死亡,错过了新亲戚的出生。我躺在母亲怀里,进食姿势娴熟。母亲戴着毛线帽,招呼父亲凑近。父亲的手擦了又擦,我是他全然陌生的新生命,在他不在时登堂入室,求取母亲的同情,将我收留在此处。为了获取房东的信任,我脸上贴满金箔,上面写着眉毛像你嘴巴像你,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高明的话术足以让父亲相信这是属于他的生命,他站在母亲身边看我吃饭,假装我们虽未见过却很面熟,今朝相见该算久别重逢。我吃饱喝足,母亲将我的手放在父亲手中,二维树林穿越新修的柏油马路,路上牛群经过,牛粪饱受光合作用,变硬变臭,粘在二维树林的脚底转换为三维的父亲。他气息陌生,尽管我做好谄媚打算,但尿液浸湿父亲的棉衣袖子,我高声啼叫,母亲只能告诉他我困了,以此来挽回他对我的好感。

  电视上响起标准的播音腔,字正腔圆像另一个世界,全面建设经济特区,这里遍地是发财机会。父亲心动出发。父亲成为邮票下的存单,这是我最熟悉的形态。他或许在渔村在做兼职,为另一对母子献上人们熟知的父亲形象,他用存单付费,合理换取父亲经验,悉数投注在兼职中,这毕竟是一份体力活。母亲扮演聋子,我扮演瞎子,什么蜈蚣蛤蟆抬着眼睛耳朵,爬上母亲的小木凳,沿着窗台缝隙运输乘客,带上眼球和耳朵赴约,去参加邻居家的聚会,听着看着,等到黎明再由虔诚的司机送返。我们全然遗忘夜晚的狂欢,牢记自己在戏台上,角色设定高于一切。我蚕食父亲在这间房子里的主人印记,涂抹上我的生活痕迹,她向我表达爱意,她说:

  女儿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爱你,妈……你……

  (女、马)²、亻、尔。

  直到上个夏天。

  我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我看见蚁后穿一件白色宇航服,蠕动于巢穴深处,饥饿在她的腹部燃烧,她失去触角,当前信号中断,胃部孤独哀鸣,工蚁无法处理陌生信息。天亮了,母亲的发丝均匀涂满白色汁水,蛋白质和蛋白质相遇,母亲没有问我吃些什么。

  她突兀地从床上坐起,在三十度的清晨,套上一件夹克,汗液汇聚成河,从肩胛骨越狱。母亲走到菜市场,购入玉米、小排和冬瓜,厨房里闲置的砂锅在她父亲离去后又一次上岗,排骨焯水后捞出,在砂锅底部排列成队,依次放入玉米冬瓜和热水,她坐在火苗前,没有开风扇。我问她不热吗,她说人老了感受不到暑气,若不好好保养,会像她父亲一样过早死去。我将母亲的年龄排列组合,数字之间存在一种神秘规律,公式表明这在人类社会正值壮年,这和暑气相悖——求解讲究证据——她身后变深一个色号的衣衫是最好的证明条件。

  “妈我开个风扇,我热得慌。”“又跟着你妈瞎喊,没大没小。”“我妈?”“你妈怎么还不回来,汤快好了,你去给她打个电话。”“你在说什么?”“你来尝尝外婆盐放多了没,你妈不爱吃太咸。”

  数字提出异议,母亲背对着我,内置程序调整时间流速,染白母亲的头皮,老年斑在我眼花时出现,她端着砂锅的手腕仅剩一层皮,表皮组织失去水分,缠绕她僵硬的骨骼。我成了她素未谋面的外孙女,今年刚怀孕,想要趴在外婆的怀里找寻小时候的排骨汤。排骨汤色清,肉脱骨,一嗦便掉,我从来没有吃过,母亲的厨艺一向不佳,此刻她跨越时间,将那些我未来得及参与的日子熬煮,成就了一手煲汤绝技。

  “你看你妈,都要当外婆的人了,吃饭都得别人喊,算了,我们先吃。”

  我沉默以对,在她来自亿光年后的声音中寻找真谛。我是我素未谋面的女儿,苦夏中正值孕期,我的手掌肿胀,夹不住一块要滑掉的冬瓜,冬瓜纤维在高温作用下妥协,不情愿地抽出筋骨,被填进嘴里。

  母亲带领我路过时间,告诉我这个节点我正怀孕,即将生下我未来的女儿。我将完整的冬瓜倒扣在肚皮上。我捧着没有使用痕迹的砂锅,向灶台上新诞生的厨师表达敬意。母亲坐着三轮摩托进入深山,寻找粮食喂养的猪崽。

  要看肚皮,肚皮滑溜溜捏不住便是脂肪过剩,脂肪过剩的猪吃起来太肥腻,颊肉松弛多半食用饲料粉,吃粮食的猪颊肉紧实,八分瘦两分肥,摸颈部、腋窝,有淋巴的猪是病猪,千万不要买,母猪肉质比不上公猪,煽过的公猪没有骚气。

  母亲的父亲将这些信息烙印在她海马体之中,母亲划着船后退,船桨拨散迷雾,波浪打湿母亲的船头,她越过大马林鱼在一只贝壳中找到猪之宝典,挑选出九月最新鲜的半扇猪和两斤现灌的血肠。她切下后腿肉将剩余部位冷冻,抽一股红薯粉条,血肠切片,厨房里传来杀猪菜的香气,我坐在饭桌前,肚皮高高耸起,冬瓜被母亲借走炖煮在锅里。“多吃点,我怀孕的时候就想吃这一口,你外公可会做杀猪菜了,你都不知道,他做的糖醋小排能香掉眉毛,可惜你没什么口福,不过看来我在这方面继承了他的天分,没有十成像也得有八成。”

  我尽职地充当听众。杀猪菜同羊毛发生某种化学反应,我的腹部被一个鼓气的气球占领,母亲拉着我的手疾步前行,母亲牵着我的手站在饭店门口。我结婚时县城已有许多饭店,体面的人家都会在饭店举办酒席。红地毯从门口铺至墙角,我头上的白纱是时兴的紫荆花模样,蕾丝联成串再勾结成片,将我光洁的腹部紧紧包裹,裙撑将母亲的脚和我的脚隔了半臂远,我穿着一双鞋头点缀着鱼珠的白色小猫跟皮鞋,从红毯的这头走向那头,我想我的丈夫该是个体面人,有一份不需要外出寻金的体面工作。双方亲友披红挂彩,一对新人改口认亲。仪式中母亲始终握住我的手,有人说请新娘母亲将新娘交付给新郎,母亲牵着我的手放进看不清面容的丈夫手中,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手心的命线同我严丝合缝重叠,肉贴着肉,汗融着汗,脉搏完全一致,一声心跳来自两颗心脏,它们曾经在宇宙边缘的羊圈分离,又在这一刻重逢,跟随远处的声音同样朗诵着神圣誓言,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顺利或失意,都愿意爱它、保护它、尊敬它、在一生之中对它永远忠心不变。

  母亲脱去皮夹克,说今天天气怎么这么热。我坐在饭桌前凝视母亲年轻的容颜,失语的声音再度于喉咙深处浮现:“妈?你也热了?”她默认我对她的称呼,夹起玉米一块,门牙精准落向胚芽,汁水在她口腔之中迸开,甜而微烫。饭后母亲打开风扇坐在她的小木凳上,在三只完好凳腿的引领下走进节拍,身体轻微晃动于探戈的节奏中。我坐在母亲身边,从印有字母的蓝色饼干盒中放出白鸽,鸽群随音乐起舞,围绕在母亲身边,白色的尾羽在飞翔过程中从身体上脱落,羽毛依次脱落,信鸽变身肉鸽,失去羽毛不愿见人,躲回饼干盒,将细嫩的肉体隐藏在存单里。白色羽毛覆盖母亲,她脊椎新长的翅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羽毛,细心装扮,我确定这对翅膀我没有看花眼,庞大而蓬松的羽翼将母亲合拢,连同多余的羽毛一起,它像是一个茧,我看不见母亲的身体,这颗茧将我的母亲重新孕育,我摸上茧表层的羽毛,不敢眨眼,怕我的睫毛划伤这层脆弱的白纸,白纸上交叠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字迹,字迹在我的手心变淡。这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会面。

  秋天母亲搬离一层楼房,回到自家小院。三维的我被母亲遗弃在二维世界,连同结婚照和新婚住宅。我穿上红纸剪成的囍字,一张被赋予了无数意义的纸片,被一双新皮鞋踩在脚下,又粘在一双解放鞋的脚下,和口香糖或是泡泡糖亲密拥吻,此生不渝。

  母亲扎着两条麻花辫,辫子粗长油亮,在她的身前跳动。她拿着一叠来自粮食局的考卷走向她的书桌,握着刚削好的铅笔订对答案。在这个战场母亲是唯一的王,她指挥石墨将军派兵列阵,对号占领高地,向它们的王汇报傲人战绩。邮差送上录用函作为献礼,墙上张贴的奖状在母亲的父亲回来时报告喜讯。

  “第一?”“嗯,第一。”

  母亲拆开辫子试她父亲带给她的发卡,头发在手指间拧绕成环,堆积在后脑勺被发卡夹成发髻。镜子里母亲梳着被称为上班的人该有的发型,脸上的胶原蛋白没跟上脚步,停驻在十五六岁,她的眉毛淡且弯,和她的头发较劲,这么黑的头发怎么能长出这么淡的眉毛,让镜子担心自己反光太亮会将眉毛窃取。她的左眼角长着一颗芝麻大小的红痣,和内眼角连接形成一个标准的平行四边形,她的鼻子在脸颊中央造出悬崖峭壁,鼻中段长出一个结节,增加攀爬的不易。她的嘴巴丰润而饱满,等她进了粮食局就会发现,那颜色和红砖房外的山樱桃树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的亲戚。她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红线,坠着米粒大小的金珠,藏在衣领下的锁骨中间,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肩膀有些大了的白衬衣,将手掌贴在裤缝的走线上,中指和走线对齐,她小拇指指甲盖往下一公分有一条细长的伤疤,明显浅于周围肤色,那是她八岁时和同桌的男生打架留下的痕迹,她的鞋子是她父亲拜托堂哥家的婶婶新做的千层底,鞋底厚而软,鞋面上绣着两朵小红花,藏在裤脚里。

  母亲转身离开镜子,走向坐在院门口安装木凳腿的她父亲。两个月前她的父亲向隔壁的木匠借来了家伙什儿,低价购入红木边角料,又从木匠那里讨来不值钱的柏木,做废了两截木头才敢动那块红木。他已经忙活了一个月,不用上漆凳面就已经光滑油亮,隐隐约约能够照见人脸。现在进行到最后一步,将凳腿和凳面组合拼接,他没用胶水,榫卯结构不会留下一毫米的空隙。母亲坐上凳子试高度,她说有点高了,她的父亲说你还是小孩呢,正在长身体,再长高一些就刚好,红木的家具耐用,说不定能给你当嫁妆。

  母亲没听他说完,一溜烟跑进房间,白衬衫的扣子在她奔跑间掉落,她拉上校服拉链,校服蓝白相间,胸前印着五年级一班。母亲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她刚刚小学毕业,找来初中的课本提前预习,她并不专心,一边翻着旧书页,一边捏着小刀在食指和中指间旋转。墙上贴了两排的奖状,最新一张是橙红色,赋予她优秀毕业生的光荣称号,第一排第一张已经不够鲜艳,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好孩子。窗外一只蜻蜓在她的窗沿上停脚,天空中的乌云赶趟儿似的逼近,蜻蜓将母亲养在窗台罐头瓶里的石子当作池塘一块湿润的沼泽地,蓝色翅膀在乌云晃神间隙偷来一丝阳光,给自己染上珐琅光亮。雨落在窗台上惊走蜻蜓,母亲关上窗户撂开书,趴在床上取一缕头发编小辫儿。

  八岁的母亲也扎着这样的小辫儿,满头小辫儿,她从乡下转学来到县城,穿着她父亲的黑色中山装改成的小褂,那身中山装是他父亲拜师时师傅送的见面礼,并不大得离谱,只需要裁短衣长便能合母亲身。老师带着她走进教室,四十一条红领巾扭头看着乡下来的土包子,母亲在自己座位落坐,她同桌的嘴巴里生出蚊子,围着母亲的耳朵嗡嗡叫,这些蚊子还未进化至臻,声波在人脑中依旧可分解,土包子一遍遍被分解。放学钟敲响,母亲挥舞拳头砸向蚊子,除四害是刻在乡下人基因里的天赋,母亲在这方面获得的传承并不赖。蚊子叮伤她的小拇指,留下一道英雄勋章。

  母亲脱离人群大踏步往回跑,脱下小褂,脱下背心,赤脚踩在土地上,她跑,四肢变短,头发变短,她走,踉跄着走,脚跟不上手,她爬,手脚并用,她在黄土地里翻身,像是在羊水里打滚。我将红色的囍留给口香糖或是泡泡糖,穿上母亲的裤子、背心和中山装改成的小褂,二维的我走向三维的我且实体化,母亲蜷缩着身子,头挨着脚,我抱起母亲,完成一次交接。她说,妈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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