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爱鲈鱼美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九百多年前,范仲淹站在江岸上,目睹往来捕鱼人,写下《江上渔者》。风浪湍急,渔民苦辛,反衬出鲈鱼之鲜美。九百多年后,在珠海市斗门区,一条鲈鱼让人忘记今夕。时空转换,位置腾移,永恒不变的,是对于一口珍馐的追捧与热爱。
“珠江八大门,五道过斗门”,凸显斗门的独特地理位置。其位于磨刀门到崖门之间,东连中山,北倚江门,与澳门水域相连,珠江冲积土围合成万亩耕地。西江水系多条径流在这里与海水交汇,黄杨河、螺洲河、友谊河、大生河,众多小河涌于其间流过,将斗门分割成一个个小岛屿,也使之成为岭南鱼米之乡、珠江口最重要的河口渔业基地。
春节刚过,年的气息尚未散去,灯笼高挂,绿意盎然。站在斗门区白蕉镇昭信村道旁,水乡旖旎,鱼塘成片,渔网出水,海鲈翻动,水花四溅,熠熠闪光。散落大地的方格,没有尽头。淡淡的风吹拂大海的潮汛,仿佛“白蕉”二字本身就带着海风的咸味和鱼肉的鲜甜。
“择良源而生,选灵川而栖息。”白蕉河川径流丰富,气候温润多雨,年过境水量占到了珠江口径流量的一半以上,水体盐度适宜。数十年前,这里仍是一片荒芜水乡,斗门人在此耕耘,捕鱼,繁衍生息,将之变成鱼米之乡,而白蕉海鲈,是这片土地对斗门人最珍贵的馈赠之一。
海鲈,学名中国花鲈,又叫白花鲈、鲈子鱼、板鲈、青鲈、七星鲈、寨花,因其生长在咸淡水交汇处,有别于生长在淡水中的鲈鱼,故称海鲈。白蕉海鲈长于与西江水域相通循环交换的自然水域,独特的生长环境使其体形修长,背厚肚肥,口大吻尖,骨刺少,肉为蒜瓣形,清香无腥味。与其他海鲈相比,有着更加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既带着海洋的清新,又兼具土地的厚重。
鲈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令古今无数文人食客蜂拥而至。“秋风一箸鲈鱼鲙,张翰摇头唤不回。”“春酒香熟鲈鱼美,谁同醉?”读来食指大动。当然,古人们所食的并非白蕉海鲈,不然这份莼鲈之思必多添几分岭南气息。
“田深狡兔肥,霜降鲈鱼美。”每年秋天,是白蕉海鲈最肥美的季节,此时的它们,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已经储备了足够的脂肪和营养,肉质饱满细腻。在珠海的街头巷尾,总能轻而易举找到以白蕉海鲈为主角的各式菜肴,从清蒸到红烧、煎炸,从家常小炒到高端宴席,无一不显现出这道美食的千姿百态。
喜食清淡、追求原味的珠海人深知白蕉海鲈的独特之处,往往采用最简单的方法——清蒸。新鲜海鲈去鳞、去内脏,上锅蒸熟后放葱、姜丝、辣椒丝,淋上蒸鱼豉油即可。这样烹饪出来的海鲈原汁原味、肉质鲜嫩,让人一尝难忘,正印证了那句饮食名言: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在珠海,叫得上名号的餐馆,几乎都有自己独特的关于白蕉海鲈的做法,“一鱼多吃”成为各大餐饮店拿手好戏。
盐焗鲈鱼。加热海盐铺底,海鲈与海盐用锡纸隔开,保证其肉质鲜嫩,咸香味美。黑松露酱焗鲈鱼。新鲜鲈鱼中加入金贵的黑松露,中西的碰撞,山珍与海味的组合,打开了味觉的新天地。
菊花鲈鱼羹。将去皮和刺的鱼肉切成粗条,简单腌制后,倒入特制汤汁一起蒸煮,烧开盛出,撒上几瓣黄菊,色泽清丽,滋味绵长。
手打白蕉海鲈鱼饼。海鲈肉剁至细腻,加入面粉和调料,打至鱼肉起胶后,压成鱼饼入锅煎至两面金黄,保持鱼肉本身味道的同时,更多了一重弹性。
骨香海鲈鱼。一鱼两吃,鱼骨腌制后裹上生粉,入锅炸至金黄;鱼肉过油,芹菜切段,焯水后一起翻炒,胡萝卜点缀,鱼骨金黄,鱼肉细嫩。
胜瓜紫菜煮白蕉海鲈鱼腐。海鲈起肉打碎,加入蛋白,下锅炸至金黄的鱼腐,与胜瓜紫菜一起烹煮。另一道金汤海鲈鱼则是将鱼头、鱼骨、酸菜、南瓜泥等一起熬成金汤,鱼片焯熟倒入汤中,鱼肉弹滑,汤汁醇厚,唤醒味蕾。
干煎鲈鱼。柠檬、姜片腌制去腥,鱼肉煎至两面金黄,鱼肉的鲜嫩中带着柠檬的淡淡清香。青椒麻鲈鱼。煮熟的鱼肉搭配四川的青花椒、斗门的水瓜、潮州咸菜,淋上热油激发花椒的麻香,怎一个热辣滚烫了得。
珠水流长,渔舟唱晚。一条鱼,从斗门沿着珠江口顺流入海游向世界,同时又牢牢锁住了珠海人的味蕾记忆,指引游子们心归去的方向。
铁甲映红袍
芦荻摇曳,波光潋滟,船只往来,涟漪轻荡。这样的繁忙景象,自每年入夏之后,在斗门区乾务镇的江海上,都会日复一日地上演。
乾务镇因“前临雾海,后枕乾峰”而得名。据《斗门县志(1991-2000)》记载,这里“滩涂辽阔,田筹广袤,鱼虾丰,谋生易。……土特产有乾务水库软骨鲮鱼、东澳萝卜、肉蟹、沙虾、鲚鱼等。”而令食客念念不忘的,当属那一口青蟹。
夏季,沿海水温上升,水中营养物质丰富,生长在近岸浅海和河口处泥沙底内的青蟹快速生长,当体内的营养物质达到高峰的时候,便会慢慢脱掉硬壳“铁甲”,保留软壳“红袍”。旧壳将脱而未脱时形成两重壳名为“重壳”,最为罕见,只有乾务镇的咸淡水质才能促使青蟹自然蜕去硬壳,长出嫩壳。
嫩壳初生成时,蟹体结实丰满,色泽光亮,肉厚膏黄,丰腴肥美。这一口膏脂汇聚了重壳蟹的全部精华。然而,世间好物不易得,待到重壳蟹蜕去旧壳18小时后,新壳变硬,便成为膏蟹。而蟹在换壳时警惕性极高,故捕到重壳蟹的概率非常低。数量稀少,但为重壳蟹而来的食客却是一年比一年多。源头捕蟹的困难,令市场常常缺货,吃货们望眼欲穿。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重壳蟹断供,不仅价高,为了这一口念念不忘的滋味,甚至要等上两个月。
中国吃蟹传统悠久。《周礼》中便有天子食蟹的记载,之后,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唐代陆龟蒙的《蟹志》,宋代傅肱的《蟹谱》、高似孙的《蟹略》等,都记载了螃蟹的不同吃法。魏晋时期的酒鬼毕卓则感叹:“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到了清代,著名美食家、文学家袁枚的《随园食单》更是将吃蟹的精髓发挥到极致,认为“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这种做法与珠海人对重壳蟹的做法异曲同工。
我们已无法确定珠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蟹,可以肯定的是,历史同样源远流长。海滨生长、坐拥百岛的珠海人,对于海鲜具有天然的敏感性,对于珍贵的蟹味的追求与内地或其他地方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少了文人墨客的加持,令得重壳蟹并无大闸蟹那般声名显赫。但清代广东文人屈大均在其所著的《广东新语》中,对重壳蟹作了记载:“又蟹一月一解,自十八以后月黑,蟹乘暗出而取食,食至初二三而肥,肥则壳解。”为重壳蟹扳回了一局。
养殖户吴叔带着我们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的捕捞,一共捕得两百只左右的青蟹,最终在里面找到两只重壳蟹。池塘边临时厨房架起锅,加水,放蟹,放姜去腥。虽生长于咸淡水交汇处,但重壳蟹仍带着海鲜的腥味,姜可以很好地去除这一腥味。本地人日常吃重壳蟹就是蒸和煮,最好是隔水蒸,以保持其鲜味。而最快的做法是直接扔到锅里煮,滚烫的蒸汽促使重壳蟹由青变红,蟹的原味也被最大程度地激发。渔民吃重壳蟹,没有餐馆那般讲究,却多了一份天然的野性,这种野性蕴藏着斗门自古以来的民风与口味。
煮熟捞起,掰开外壳,深红的内壳格外惹眼。蟹黄入口,鲜味直冲脑门,细细咀嚼,醇厚的口感、浓郁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夹杂着海水的咸鲜、沙土的醇厚、草木的清香,整个斗门的味道都被压缩在这一口蟹黄之中。
从复杂的海洋到简单的灶头,从小心翼翼的养殖到大快朵颐的蒸煮,数十年的养殖与风浪,让养殖户们对蟹的一生都了如指掌,得心应手。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蟹的一生,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如何以最简单的做法,做出最天然的美味。不管走到哪里,这一口鲜味,都足以让人沦陷。
重壳蟹上市,令其他蟹类黯然失色。如果说养殖户坚守蟹的原始做法,保留其最天然的风味,属于“守”的一派,珠海人则将十八般技艺用在一只蟹身上,不断改良创新烹饪技艺和秘制配方,力求将重壳蟹的每一口鲜味都发挥到极致,则属于“变”的一派。唯有如此,方能不辜负这一份来自大海的馈赠,这是珠海人对于这份天赐珍品的珍惜与尊重。
对于上等、珍贵的食材,珠海人不舍得加重油重辣,而是用最天然的烹饪方法,保留其原汁原味。因而,对珍贵的重壳蟹,一般酒店食府首选做法也是清蒸,只不过与养殖人家相比,多了几分精细与讲究——去掉硬壳,清洗,摘鳃,切成两半,摆放盘中,放入蒸笼,大火蒸六七分钟后出炉,浇上特制酱料,一道天然美味即完成。
“北有满汉全席,南有九大簋”。“珠海九大簋”是指具有珠海特色的九道菜,其中一道,便是碎蒸重壳蟹。同样是清蒸,与一般做法略有不同。重壳蟹清洗干净,倒入冰块覆盖一小时,以保证蟹足完整,同时锁住蟹的鲜美。一小时后,将死去的蟹取出,蟹背朝下摆好,蟹壳扫上一层油,撒上姜块与长葱条,放入蒸柜,猛火蒸熟后,打开蟹壳,背朝上摆好,露出重壳,从蟹中心对半切开,搭配好豉油味碟或秘制调料。蟹膏醇香丰腴,蟹肉饱满鲜甜,结实丰满,软壳爽口,整个海洋的气息,带着秋天的丰收美味,萦绕唇齿间。
若想品尝重壳蟹的咸香,可用盐焗。先用盐水煮螃蟹,待蟹壳变红,立即捞起,沥干水,热锅倒盐,放入螃蟹,稍加热,让盐分渗进蟹肉里,再将螃蟹放入铺了厚厚盐层的盆里,使螃蟹外壳裹上盐,最后放进烤箱,烤上三分钟即可出炉。此时,盐香味已渗入蟹的内里,仿若重壳蟹带着整个海水的气息风尘仆仆而来。
用珍贵的味道诠释着自然与生命的奇妙,这是海洋对人类的馈赠,也是人类对美食的追求与热爱。
回首乾务镇,晚霞浮动,倦鸟归巢,水塘连绵,山色苍茫。感叹造物之伟大,海洋的丰美,人类的智慧,将这人间至味送到寻常百姓家。也感叹珠海人在创造自己独特饮食文化的同时,也在塑造着这座城市与自己的个性,在缓慢宜居的气质背后,在自在从容的性格中,带着海风的不羁与野性。
横琴食蚝记
我们是在将近惊蛰时节到的横琴岛。此时,寒风尚未散去,乍暖还寒,但大地却是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轻雷隐隐,蛰伏于地下的冬眠生物开始出土。中国人对于时令节气的变化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能力,一花一木,一虫一鱼,皆离不开时令。所谓不令不食,显现出人们对于当季食物的追求与向往,比如,关于蚝。在千百年的食蚝经验中,就总结出了“冬至到清明,蚝肉肥晶晶”的规律。
珠海,被海水浸润了千万年的城市,百岛环绕,最大便是横琴岛。曾经的大小横琴岛,犹如两具古琴,坐落珠江口外,伶仃洋上。20世纪70年代,顺德派出人员以围垦的方式填海造地,大小横琴两岛被填成一岛。如今的横琴岛,早已今非昔比了,不仅处于“一国两制”的交汇点和“内外辐射”的结合部,更拥有粤港澳紧密合作示范区、横琴口岸,发展潜力无限。
这次,我们为一口蚝而来。
横琴岛碧波荡漾,枕海听涛。咸淡水域,水流不断,温度适宜,咸度刚好,微生物丰富。涨潮时,海水漫过;退潮时,享受日晒。优良的品种,特殊的生态,滋养了横琴蚝的肥美。俗语有言,舌头是惯出来的。如今的珠海人基本只吃人工养殖的蚝,因深海蚝大多肉偏黄,弹性低,腥味重,挑剔的珠海人是不食的。珠海人有这种挑剔的资本。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珠海先民便已在此生产生活,靠渔猎采集为生,蚝是重要的食物。宋代开始,珠海的蚝民便使用插杆的方式进行人工养蚝。生蚝一般附着在海边的礁石上,潮水涨落,生蚝开合,以吸入海水中的浮游生物、藻类,蚝民们便在蚝生长的地方投入石头、瓦片等,并插上竹竿作为标记,待蚝养肥了再开采。
岭南民间曾流传着一句俚语:“香山好世界,石头出肉卖。”说的就是香山养蚝的胜景。《香洲县志》记载,清朝乾隆年间,有渔民在珠江口外的海面,捕捞到一种名为“dan”的小海鲜,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深受人们喜爱,后来这种小海鲜被传为生晒。清道光年间,有渔民将生晒加工成干品,冠以产地之名,称为珠崖。1935年,香港商人陈廉伯从澳门带进大批生晒珠崖,运销香港,从此珠崖便指珠海、香洲的干品,即横琴蚝。
如今,在珠江入海口,江海交汇处,依然可以看到许多古老的养蚝场,蚝壳堆满沙滩,层层叠叠,犹如纸团。细竹搭建的筏排浮满水面,看似平静如镜,水下却大有文章。
乘一艘木船,撑一支长篙,向着养蚝处划去。那里,成片的蚝排挨在一起,望不到尽头。蚝排用竹竿制成,麻绳串联,以泡沫或浮板作为依撑,可随海水的咸度变化移动,以选择最适合横琴蚝生长的海面。竹竿上系着一根根绳子,每根绳子上串着将近十对生蚝,一个筏排上约挂着五六百根绳索。一个蚝场,水中布满数以百万计的蚝。水下是来回觅食的鱼群,鱼粪是生蚝的营养物质,故有“有鱼蚝就肥,无鱼蚝就瘦”之说。养殖大叔现场开了一个生蚝,蚝肉足有半个拳头大,丰腴饱满,晶莹剔透,洁白如牛奶,入秋后最为肥美。
潮起潮落的海浪,见证了一代代珠海人养殖生蚝的传承与坚守,也将横琴美食名片推向世界。
遥想当年,宋代大文豪、美食家苏轼被贬黄州、惠州,最后到儋州,无论在哪个地方,他总能发现并独创美食。元符二年,谪居天涯海角、化外之地的海南儋州,在“饮食不具,药石无有”的境遇下,苏轼却能“食蚝而美”,并写下著名的《食蚝》: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热,正尔啖嚼,又益煮者。海国食蟹螺八足鱼,岂有厌。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父子二人吃得甚美,苏东坡不忘叮嘱儿子,莫把蚝肉鲜美的消息外泄,以免京城官员争相贬谪海南,与他分食美味。苦闷的贬谪生活,他却能从日常饮食中搜寻不一样的乐趣,可见美食足以抚慰人心。东坡一生跌宕起伏却乐观旷达,谁能说没有美食的功劳呢?
从海滨回到市区已是夜间,小吃街、夜市喧闹依旧,与白天形成两种不同的烟火气象。若说白天的饮食是正襟危坐的,是端庄拘束的,入夜的大排档则呈现出粤菜随性、狂野、不羁的一面。
烤生蚝与生蚝火锅,是珠海夜市的两大招牌。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大排档,两年轻小哥在雨棚下开生蚝,刚开完一盘,服务员就立马端上餐桌。老板迎上揽客,这些生蚝全部来自自家蚝场,光是开生蚝每天就要用上十几个小时,甲鱼、生鱼、鳗鱼、老鸡等也是每天采购,确保食材新鲜。
吃蚝,老珠海人认为打火锅最好,老鸡、甲鱼作锅底,配以五指毛桃、姜片、红枣、枸杞、虫草花等,水开加入生蚝,等待一分钟,便可食用。刚捞出的横琴蚝,硕大饱满,汁水满溢,蘸上调好的料汁,便是珠海人记忆中的老味道。
屋内火锅蒸腾,屋外炭火正旺。炭火上,成排的蚝“滋滋”作响,浓郁的蒜香扑鼻而来,众人早已垂涎不已。蚝肉从壳中轻轻剥离,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色泽,滑入口中,鲜美与满足感从内油然而生。上下齿轻碰,汁液四溢,蒜香与蚝鲜相互交融,仿若海浪冲击礁石。一道蒜蓉烤生蚝,往往就能将一桌人的情绪推至顶峰。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既是年轻人的自我疗愈,却宣誓一种人生态度。
通宵达旦的炉火,浓厚的市井烟火,推杯换盏的喧嚣,人间世事的高谈阔论,以及对于横琴蚝无尽的期待,丰富的满足感,过后的念念不忘,才是对一只横琴蚝最大的褒奖,日常的生活因此而变得丰美多姿。喝了这一锅生蚝鸡煲,吃了这一打蒜香十足的烤生蚝,酣畅淋漓,明日醒来,又可继续投入烟熏火燎的生活。
“一日三餐值得细细思量,每一道菜都应全情投入。”对待食物的态度,决定了对待生活,乃至对待人生的态度。或许,当我们以一颗好奇的、探索的、敏感的心对待自然万物,对待美食素材,我们并不是胸怀世界,而是渴望从美食中,寻找一个鲜活的、滚烫的、本色的自我。
春风忆沙蚬
斗门的春天是从一口沙蚬开始的。
明代大儒、理学家、广东江门人陈白沙在《炒蚬忆世卿》中写道:“春风解忆江门否,正是江门蚬贱时。”可见五百多年前,靠近珠江口的江门就已盛产沙蚬,而陈白沙也是蚬的忠实粉丝。
蚬,俗称沙蜊,广泛生长在底质为沙或泥沙的江河湖泊中,特别是咸淡水交汇处。古时,斗门上横一带曾属江门新会,地处西江下游出海口,奔涌而来的西江夹带着大量黄沙和蚬,到了上横,由于江面变得宽阔,水流减缓,江水中携带的黄沙和蚬在此沉淀,加之黄沙中富含微生物和腐殖质,使得在黄沙中休养生息的蚬长得肥嫩鲜美,外壳金黄,犹如金沙,黄沙蚬由此声名远扬。
岭南二月,草长莺飞,朋友打来电话,油菜花开了,黄沙蚬上市了,赶紧来!心心念念那一口小而精的蚬肉,找一个周末,直奔斗门上横。年年此时,食客从珠海市区或者周边城市涌来,只为尝一口春天的水中头鲜。
横坑河上,船只往来繁忙,捞蚬队遍布河上。为了捕捞河里的蚬,当地人独创了一种捞蚬工具——用钢丝焊制的勺形蚬网捞蚬。将船两边的船舷进行改造,一边拴着多个勺形蚬网,一边是芦苇编织的挡水板,船只横着激流后进,借助激流的力量推动船只前行,每行驶一段距离,便起一次网,就能获得不少黄沙蚬。此时,等候在黄坑渡口旁的人早已按捺不住,人潮涌动,车水马龙,餐馆、农庄、食肆,家家打出上横黄沙蚬的招牌招揽食客。
本地人喜欢将黄沙蚬蒸着吃,原汁原味,连汤都是鲜甜的,做法也简单,但要想激发蚬的鲜美,佐料很重要。斗门人深谙其中的诀窍,猛火将黄沙蚬蒸熟后,准备好豆豉、蒜头、姜若干,洗净混在一起捣碎后过油,洒在蚬上。甫一上桌,蚬的鲜美气息飘溢开来。家常的铝盘看似随意,却是斗门特色,蜚声吃货界。乳白色的汤底,大小均匀的蚬壳体张开,蚬肉嫩白如月,青红色的辣椒圈点缀其间,姹紫嫣红,春天气息扑面而来。不一会,一盘蚬肉便被一扫精光。
也可以像炒田螺一样爆炒。炒蚬,火候很重要,把火烧到最猛,锅烧到足够热,蚬一下锅,快速张嘴,同时蚬体内的水分又还没有流失,以保证蚬肉的鲜美。若锅不够热,炒的时间太久,水分析出,肉的鲜味和口感便大打折扣。做法简单,却不乏功夫门道。
席间,众人说起旧时上横镇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外地人来此并不容易,因而有外地亲友来时,必以黄沙蚬款待。又说过去盛产黄沙蚬的地方不少,其中又以麻婆溪、泸溪、横坑河等河流最多,十多年前,横坑河上遍布农民捞蚬队,如遇夜晚水退,渔民们便争相驾舟夜捕,不失为一道独特景观。
一口蚬,一口河海的春天。童年捞蚬吃蚬的记忆与味道瞬间涌上心头。小时在乡村,溪流众多,水质洁净,每至春夏季节,呼朋唤友,带上竹筛,便到周边溪流河涌筛蚬。竹筛为手工编织,筛底布满方形小孔,筛蚬时把竹筛半插入泥沙中,用手将四周含蚬的泥沙一起拢到筛中,端起后置于水面,顺着一个方向摇晃,借着筛孔和水流的力量,将泥沙带走,剩下的就是蚬。遇到丰收时,一个下午能够收获一二十斤,少的时候就只能筛个两三斤。回家后,将蚬放入清水中静养,吐出泥沙,洗净后,到门口摘几片金不换,拍几个蒜头,就可以开始炒了。
与珠海做法不同,潮汕人炒蚬、薄壳、田螺等贝类,喜用金不换作配料。金不换又名香叶、九层卷、罗勒籽或兰香子,是广东人熟悉的香料,尤其在潮汕地区,家家户户种植。对于潮汕人来说,有了金不换的炒蚬、薄壳或田螺,才是有灵魂的。这大抵也是潮汕人将九层塔唤作金不换的原因吧,既是日常,也是宝物。
如果捞的蚬足够多,则会留出一部分制作腌蚬。蚬洗干净后,倒入烧开的水,静置一两分钟,待蚬壳微微张开便可捞出,放入酱油、蒜头、金不换,也可放点陈醋,静置至第二天,蚬肉已入味,配上一碗粒粒分明的潮汕白粥,便是一顿极具地方风味的早餐。
捞蚬吃蚬的记忆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到外地读中学后,童年的伙伴渐渐散去,我便再也没有去捞过蚬,蚬筛也一直挂在老房墙上落灰变腐。或许是因为童年记忆,对于蚬总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在斗门,吃蚬的氛围最好是在晚上。寻一处大排档,徐徐江风吹来,江上明月共潮声,一盘蚬子,一曲歌,三盅酒,人生乐事如此,令人心旌荡漾。陈白沙的另一首《炒蚬忆世卿》便写了江边吃蚬饮酒的情景:“蚬酒三钟一曲歌,江边长袖舞婆娑。如今歌舞人何处,惭愧春铛蚬子多。”
如今,上横镇已更名莲洲镇,上横黄沙蚬的名字却并未因此而改变,大致是因为上横黄沙蚬太过深入人心,已成为专属名词。
“最朴素的原料,最深刻的乡愁。”对于斗门人而言,黄沙蚬就是这样一种朴素却刻满乡愁记忆的指针,它指向一种家常的味蕾,更指向一世乡愁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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