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冬夜,明月孤悬于城市的高楼之间。
我在小区花园里独坐。身边有溪水流过,声响时断时续。它不断的流淌着,流过仿佛无尽的岁月。旁边亦有怒放的腊梅,花香若有若无,但总有一缕清香将你轻轻围绕。多像一位老人,一位名叫程必的老先生。当他离开以后,你总能想起他的微笑,淡淡的,温暖的。
2014年暑期,我第一次去拜访石楠先生。之前,我已经开始研究石楠先生的女性传记小说。论文发表后,先生看到了,便托人找到我的电话,并约我前往安庆。在位于弘信花园的先生家,我第一次见到了石楠和她的丈夫程必。与石楠先生的小巧温润相比,程必先生身材高大,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非常引人注目。我和石楠先生寒喧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陪伴着。他微笑着,偶尔问问我家里的情况。
后来我为石楠先生整理创作年表,一次又一次登门造访,在先生的书库里拍照、搜集相关文献。每一次先生都会留我吃饭。每次吃饭,又都是我们三人。两位先生坐一边,我坐一边。他们总是不断地给我夹菜。他们也互相夹菜。有一次,先生还特意为我煮了饺子……这些家常的瞬间,常常让我以为,坐在我对面的,就是我的家人,我们认识已经很久很久了。有时候,先生带我去书房看她的画作,程老也总是会陪着,还是不多说话。程必先生会画画、写过话剧,书法也很棒,跟石楠先生是文艺上的知音。
再后来去先生家,程老已经不大出来了,他总是待在卧室。自从1984年的一场车祸后,程老便长期遭受癫痫病的折磨。有一次,先生带我去卧室探望。他正坐在阳台上看风景。弘信花园的窗外,有绿树有红花,也有鸟儿偶尔飞过。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一个人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思考、回忆、想象的时候,他能想什么呢?就像史铁生刚刚遭遇命运打击的时候,他思考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
先生指着墙上的画给我看,说那是程老画的。我细细端详,真的很像啊。画上的人,显然是年轻时的他们。近景处是年轻时的石楠先生,额头坦荡的展露着,大而坚毅的眼睛上架着眼镜,右手拿着一册展开的书,神态是自信的,一往而无前的,仿佛正要从画中走出来——这正是石楠先生在文学之路上勇敢前行的写照吧。她的背后是他,乌黑的头发,大眼睛、高鼻梁,左手托腮,眼睛正视前方——年轻时的程必高大又帅气,虽然他把自己隐在妻子的身后。中国画讲究神似,西洋画要的是形似。这虽然是油画,却又那么真切地画出了先生的神气。审美距离说认为艺术家创作时最好能与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很难画出优秀的作品。我想这个原理在这里怕是要失效了。他们相守一生,日日夜夜在一起,何来距离?又怎么能画好自己的爱人?我想只能是爱吧。从初遇时的情爱,到相互扶持、相互成全的夫妇之爱,再到晚年的相守相伴;容颜易老,肉身易衰,但爱却历久弥新,历久弥淳。
这幅画多少有些隐喻的意思:后来的很多年,程老总是站在妻子身后,支持她的写作,仅仅手抄她的小说就有一千多万字。试问,世间多少男子可以为妻子做到这个地步?何其有幸,石楠先生把手抄本的影印本,赠送了两套给我。一册是《石楠打油集》;另一册是先生的成名作《画魂》。我把这两套书恭恭敬敬地,安放在书架最好的位置上,时常拿出来看看。在《画魂》的序言里,石楠先生写道:
“我老伴程必是我事业的坚定支持者,我未用电脑之先,付印的书稿都是他抄清的。他的字秀美端庄,特别是小楷行书,有如流水轻歌,行云舒卷。我用电脑后,他不用为我抄稿了,买来宣纸,划上朱丝栏,用毛笔抄我的书寻乐。我的许多书就增加了一种十分珍贵的手抄本,人见人爱。”
唯一一次在公众场合见到程老,是在他们夫妇二人的画展上。2017年秋天,他们在菱湖公园旁的美术馆举办画展。因为人太多,我只是匆匆跟先生聊了几句,又跟两位先生合影留念,就赶紧退出,因为想合影的人太多了。虽然相见匆匆,但我总觉得,那天的程老特别精神,笑容比平时更多更灿烂。
戴尔•卡耐基说,最幸福的生命,是完全不求回报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程老先生的一生,是幸福而圆满的。
门前的腊梅花就要谢了,但那淡淡的清香,会长久地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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