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中看见有一个我很喜欢的节目主持人,在一档节目里回忆她的外婆。她说她的外婆很擅长纳鞋底,在冬日阳光灿烂的午后,总会坐在门口安静的给孩子们做鞋。节目的最后,她问,你们的外婆是不是也这样存在你们记忆的深处?
我顿时感慨万千,关于外婆的记忆突然像潮水一样涌来。是的,我也想念我的外婆了。
外婆离开我已经很久很久了,我以前经常梦见她。可是现在,我的梦中已经很难见到外婆的身影了。大概是我长大了,独立了,她终于放心了吧。
在外婆去世八周年祭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叫做《那是我想您的时候》;十年祭,我的文章叫做《外婆家的板栗树》。今年,已经是她离开我的第十九年了,已经比她陪伴我长大的时间还要长了。
我对年轻时候外婆的印象,大多来自于家人们的闲谈。年幼的她,出生在一个医生世家,可是家中孩子众多,无力抚养。外婆是龙凤胎中的女儿,出生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了一个受宠爱的姐姐。于是外婆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另外一户人家,可是那户人家实在是太穷了——父亲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哥哥又有残疾。年仅六岁的外婆因此吃尽了苦头。年幼的她,早早的就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寒风刺骨的冬天,她连一双完好的鞋子都没有,更别说保暖的衣服了;不仅如此,还需要挑着比她人还高的柴火,走过一段独木桥,去附近的镇上贩卖,以获得少得可怜的收入补贴家用。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的小女孩是怎样咬着牙熬过了所有那些生活的苦难!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如果活下来,是否就是外婆的模样?
她与外公结婚后,陆陆续续生了五个孩子。外公体弱,只能在学校教书挣些微薄的工资,而年幼的孩子们嗷嗷待哺,外婆又成为了家中最主要的劳动力。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农村封闭落后,人人生活艰难。外婆一介弱质女流,势单力薄,因此常被欺凌,努力干活却常常被故意克扣工分,分配粮票和粮食的时候也被处处为难。即便如此,她依然以难以想象的坚定的心性熬过了那段充满艰辛的岁月——她不仅养活了她的孩子们,培养了两个高材生,还兼顾了自己盲眼的母亲。而外公的母亲年轻时处处要强,年老后多病,渐渐卧床不起,也是外婆,无怨无悔的照顾了她近二十年。
舅舅姨妈们长大后,各自结婚成家,在外或工作或经商。家中便常常只有我和外公外婆相依为命。从我有记忆起,外婆给我的印象总是温和慈祥,言笑晏晏。她从不抱怨生活的苦难,只是告诉过我,她年轻时爱唱黄梅戏,是自己学的。渐渐的,她因为长相出众、嗓音优越而跟着剧团到处唱戏。后来因为结婚生子,便不再出门演唱了,只是偶尔在家中唱给我听,像《女驸马》《对花》等等。外婆嗓音清澈、余音绕梁,只可惜我五音不全,没能继承外婆的衣钵。
晚年的外婆信仰上帝,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从前年幼的我,不明白信仰的力量,可是在外婆的身上,我清楚的看到了它。外婆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进过学校的门。你一定无法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年过六旬的,从前目不识丁的老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她后来不但识字了,甚至还熟读了圣经。起初,都是外公在每周日家中的礼拜会上向大家阅读圣经的,后来因为礼拜会上人数逐渐增多,家中容纳不下,便分成了两拨。外公向来是要早睡的,周三的晚上就逐渐由外婆来读圣经了。她总是提前准备,不认识的字会先来问我们,然后自己做好标注。就这样,她竟慢慢记熟了,现在想想,我真的佩服她的记忆和学习的能力。
外婆读书不多,说不出太多的大道理,可她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总是督促我读书。也不厌其烦告诉我二姨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努力上进,通过读书走出了农村,后来又走出了国门,拥有了和村里其他同龄的姑娘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她告诉我要靠自己读书改变命运,不能总留在她身边一辈子,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后来读圣经,就常常告诉我人要学会感恩、学会宽容与原谅。她自己也的确努力做到了——十里八乡,不论以前有没有过恩怨,几乎统统都受到了她或多或少的恩惠。我记得,村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肾脏衰竭,那时候因为医疗和家庭经济条件有限,几乎走到生命的尽头。后来是外婆伸出了援助之手,向她传播了上帝的力量,并且号召她教会里的兄弟姐妹们给她筹款治病。那位姑娘曾一度有所好转,尽管最终并没能挽回她的生命,然而临终之际,这位命运多舛的姑娘有了信仰。我和外婆曾一起去探望她多次,那时我还年幼,很多事情并不懂得。我总不情愿去病人的家中,觉得那里永远光线昏暗,氛围压抑,外婆不说我,但总是坚持带着我,那位姑娘每次见到外婆,她苍白的脸上总能露出些许笑意。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体弱多病,家中子女无人过问,又是外婆,送衣送饭送钱。后来在外婆家每周日上午的礼拜会上,我总能见到这位老人的身影,他们一起唱欢快的歌曲,一起读圣经,一起祈祷,从此互称姐妹,老人的生活从此有了寄托。而即便只是路过的乞讨的流浪汉,外婆也从不嫌弃,总是尽力帮忙……如今回想,那就是一种无声的教育,她总是在用行动向我展示什么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我想,外婆对我的影响,就是在这些生活的方方面面吧。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懂得了更多,知道了一个人要保持这样的善良与奉献精神很多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邻里有人曾说外婆是作秀,外婆从来不理,照样做自己的事情。
好在,外婆晚年的生活还算是平静和幸福,那也是外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能安享岁月静好的时光。那时候她的亲生父母早已不在,她与她原生家庭的兄弟姐妹们都维持了非常好的关系,时时来往。我也就常常跟着外婆四处走亲戚,她和外公带着我去了很多城市,安庆、合肥、广州……我开阔了眼界,也增长了见识。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十八岁,正读高三。为了冲刺高考,我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假期才能回家。那年的国庆节我只有三天的假期,要回学校的那天早上,也许是外婆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吧。我醒来,她正坐在我的床头,面带微笑地看我。她说你躺着,外婆跟你聊聊天。我说好啊。她就把胳膊伸给我看,说你看外婆真老了,胳膊上的皮肤松松垮垮的,不像年轻那会,很有弹性。我说外婆才不老呢,她就笑得很开心,说我会哄人了。她还说你要考个好大学,以后要嫁个好婆家,我说那是当然了,你还得来参加我的婚礼呢,她就更高兴了,打趣我怎么也不知道害羞的。那天早上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很多的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好遗憾啊,那竟然是我生命里最后一次与我亲爱的外婆聊天。
外婆是因为大量脑出血猝然离世的,过程中没有经历太多的痛苦,她一直担心的会因疾病卧床不起的状况也没有发生。她走时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外婆的葬礼上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只有鲜花、挽联和花圈;没有聒噪的哀乐,只有她教会中上百个兄弟姐妹们为她唱的一首又一首赞歌;出殡的时候,也是他们一路同行,为她大声读着圣经,送外婆回去上帝的身边。葬礼上,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外婆自己生前所设想好的样子,她身旁放着的,也是她自己亲手准备好的十字架和那本她常常翻阅的,已经旧了的圣经。外婆若真的在天有灵,一定十分欣慰吧。那样的葬礼盛况,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而我每每与熟悉的老人聊起外婆的葬礼,旁人总是心生羡慕,说那也是她们有生之年见过的最盛大的最高规格的葬礼。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句话吧——你只管善良就好,上帝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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