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故事中,就体现着人们对牛的种种感情。在这个故事中,牛不但从天庭来到人间,还从中做媒,促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当王母强行分开牛郎和织女时,牛又以牺牲自己来成全主人。
说到牛,首先会让人想到俗称“二牛抬扛”的耕作技术。这一技术从春秋战国开始出现,在我国竟延续了两千多年之久,就是今天,在我国西北的很多山区,还可见到。历史没有记载是谁第一个把牛套到犁铧之前的,传说这个使生产力迈了一大台阶的技术,应该是某个被称作草民或奴隶的人发明的,因为只有他们最熟知牛的脾性和力气。但中国的历史向来是帝王将相的历史,有谁会在意连孔夫子都看不起的种田人呢?更别说会为他树传立说了。
可不管怎么说,牛和土地从此非常牢固地结合在了一起,以前需要很多人才能承担的松土任务,现在只需要一个人、两头牛就能完成。牛走在前,人跟在后,牛的肩上是重扼,人的手上是皮鞭,人和牛就这样,靠着一条缰绳连在一起,相随相伴,走过了春春秋秋,一直从遥远的古代走到现在。这期间,中国诞生过多少位皇帝,朝纲更换过几次?但无论谁登基,喊着多么好听的政治宣言,都得张口要皇粮,这既是向草民们要,也是向牛要,理由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既然是依赖“王”的土地为生,当然该把最好的粮食贡奉给王者,否则就是不忠,被杀被剐都是应该的。王者不但权力很大,胃口也很大,为了能满足王者,草民们就不得不拼命地干活。只是那挨着鞭子的牛,并不知道皇粮的重要,更不能明白不断抽打着它的主人,实质上也是在鞭影下疲惫地活着。尽管不明白,它们还是像草民们忍受着残酷的剥削一样,默默地忍受着主人在它身上施加的一切。
这一切,也使草民们对牛的感恩之情胜过其他动物。中国的民间文化,也因此而赋予了它敦厚稳重、诚实善良、吃苦耐劳等传统美德。家长给孩子起的名字时,也容易想到牛的形象,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我们村里,孩子名字里带“牛”的,就有十多个。人们通过这种方式,既表达着对牛的感恩之情,也寄托着对下一代的淳朴希望,希望子女们能以诚处世,以善待人、以苦立业。不但如此,在很多地方,人们可以卸磨杀驴,却不忍心去宰牛,历代王朝也都有宰牛的禁令。只有当牛失去劳动能力时,才可以宰杀。而宰牛之前,就是那些靠杀生为业的人,也会用布蒙上牛头,怕面对牛那双迷茫而沉默的,总是流泪的大眼睛。有着吃人历史和殉葬历史的人类,缘何面对牛的眼睛会感到不安?更何况牛眼睛里的内容,可能根本就与人无关。解释只有一种,就是因为牛替人类承担了太多的苦难,吃着五谷杂粮的人类,无论是以农为生,还是以商为业,都会在意识深处对它有种愧疚之情。就连五谷不分的齐宣王,据说在祭天杀牛时,面对牛的眼睛也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不得不用一只羊来代替。
这很有意思,只是在战国那个你争我夺的时代,不知他是否也注意到了饱尝战乱之苦的百姓的眼睛,那眼睛里一定充满着不堪重负的疲惫,流露着前途无望的迷茫,散发着妻离子散的痛楚。如果他没有注意到这些,那他的仁慈,只能是匹夫之仁。活着的牛,还得为苛捐杂税继续超负荷地劳作。事实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不会真正关心一头牛的,他们眼里,牛仅仅只能是一种劳动工具或肉食来源。能对牛深怀感情的,只有那些与它们年年相伴、岁岁相依的草民。
在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故事中,就体现着人们对牛的种种感情。在这个故事中,牛不但从天庭来到人间,还从中做媒,促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当王母强行分开牛郎和织女时,牛又以牺牲自己来成全主人。这个故事流传之广,这个故事之所以能有如此的魅力,不仅仅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纯真爱情打动了人们的心弦,还有那以男耕女织为理想模式的,悠然而快乐的生活图景,更让人们心生想往。
如果按阶级来划成分的话,牛郎只有几亩田和一头牛,年底所得也就够自己消费,连个富农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贫下中农里的“中农”。他也没招谁惹谁,只想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养家糊口,和妻子相恩相爱地度过一生。但就是这样简单的生活,却还是不为现实所允许。在这个故事中,破坏他们美满生活的是王母(实为皇权),诱引是违背天规(实为礼教)的男女关系,但就算牛郎不触碰这些,现实就能允许他们怡然自得的生活吗?这无须更深地去探究,牛就可以回答,牛不但曾被无数个牛郎放养过,为其耕过地,尽过忠,还曾被思想家老聃在胯下骑过,也曾被穷画家王冕在车辕上套过,如果他们甜美的小日子那么容易成为现实,老聃用得着骑着它躲到函谷关之外,王冕有必要赶着它隐居到深山里吗?
说到这,就可看出牛的功劳,就是把中国的千年农业文明,说成是在牛的累累伤痕中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但我却并不想赞美牛,这并非我对牛没有感情,恰恰相反,我从小就开始放牛,也于每年暑假都套着牛犁地,并且我的属相是牛,我的乳名和我的官名里也都有个“牛”字,父母也从一开始就希望我能乐于做牛,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走上正道。但正因为我刚出生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太熟悉它了,所以我不愿意去赞美它。
牛的劳动是被迫的劳动,牛的诚实是麻木的诚实,而任何赞美都含有鼓励的性质,我不想违心地鼓励任何一个人像牛一样活着。我们是得劳动,但必须是为追求个人和社会价值而快乐的劳动,我们是得诚实,但必须是建立在平等基础之上的诚实,如果失去了这些前提,这劳动就是机械的劳动,诚实就是奴隶的诚实,是对自身的贬低,而并非是什么值得赞扬的美德。
如果硬说是美德,也只能是被篡改了的美德。而篡改者,首先应该是拥有特权的上层势力,因为他们需要草民们的供养,为了能在不诉诸武力的情况下,让草民们较为心甘情愿地拿出他们所需要的,他们只能采取哄和骗,而最高明的骗法,就是篡改已经被草民们认同了的价值体系,让他们深信不疑地认为劳动是光荣的(而不说是快乐的),诚实是可贵的(而不说是无欺的),奉献是伟大的(而不说是来自内心的)。
其次,草民们自己在篡改。假话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变成了真话,何况几千年专制时代,发言权向来被上层势力掌握着,在他们又是树典型又是立榜样的宣传下,大字不识或只会断句的草民们,意识也就被这种来自上层的声音彻底强奸了,慢慢地,也就有人接受了这种被篡改的价值体系。刚开始接受者也许只是少数,但当这少数的草民也加入到宣传者的行列,宣传者的队伍就壮大了,而宣传对象就渐渐少了,直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全体草民都接受为止。不同的只是,官方仅仅是宣传者,而草民们不但宣传,而且践行。
在这过程中,当官的会因为改朝换代或其他变故而沧落为草民,草民也会上升为当官的,而角色变换所导致的结果则是大凡中国人,无论为官,还是为民,骨子里都具有了奴性。这过程是缓慢的,正因其缓慢,才不易觉察,也不会轻易受到怀疑。只有少数人觉察到了,比如鲁迅。鲁迅不但觉察到了中国的历史是人吃人的历史,也觉察到了草民的麻木和奴性,因此鲁迅虽然以牛自喻,说自己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但他并不愿当有奴性的牛,他是有选择的,他能给自己做主,所以他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但在鲁迅死了半个多世纪的今天,在牛已经从田地里解放出来的二十一世纪,在连皇粮都已不需要交的现代中国,在这个提倡以人为本的社会里,从草民变成人民的国民们,真的已经抛去了牛的那副德行吗?我看不并见得,这只要看看很多人为各种利益上的目的,而溜须拍马、迎奸卖俏的样子,就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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