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辛辛苦苦写白了胡子,诗稿甚至比自己个子都高也没有出名。他倒好,仅凭一首诗就站到了唐诗最高峰!
凭什么呀,还有没有天理?
哪座庙里供奉的大神,这么牛叉?
张若虚。
假如地下有知,当他耸立峰巅,俯视脚下那乌乌泱泱的诗人吃力攀爬的样子,内心会是什么样情绪?
可惜这一切只能停留在我一厢情愿的臆想里。
他根本无法知道,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自己竟能凭一首《春江花月夜》就耸峙峰巅——他活得那么卑微,终其一生想用才华叩开梦想的大门享受万人膜拜的荣光。可现实却那么苍白,没有人在乎他的诗,更没有几个人能够记住他的名字……
他自己不敢想,与他同时代的所有诗人大概也从来不会这样想。
事实上,别说耸峙巅峰了,他就连挤进唐诗祠堂占一方小小的牌位都是奢望。
在目前可查的唐人各类诗选本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到张若虚。
如果说某一种选本不选可能是因为编选者的个人喜好或成见,但所有诗集选本里都不收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张若虚的诗名不够响,还没有力量挤开别人给自己立一个牌位供后世的诗人们膜拜瞻仰。
是无才么?
似乎不是。因为从《旧唐书》的记载来看,年纪轻轻的张若虚就已经凭借诗歌和贺知章、张旭、包融等扬名京都并称“吴中四士”。
包融咱姑且不说,单从他与贺知章张旭一狂一癫齐名来看,这张若虚绝非凡庸之徒。
问题恰恰出在这里,虽然他凭借一首《春江花月夜》被后人赞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现代诗人闻一多更盛赞“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可一直到他去世,也没得到同时代人的认可和赞许,他的人连同诗就这样埋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明代。时间的尘埃大概早已湮没了发黄的纸张,如果有轮回,张若虚也早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轮回,才终于在后人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此时张若虚离世已经六七百年——在这六七百年的时间长河里,又会涌现出多少新人和新诗?
这些新人和新诗如果一层层的摞在一起,恐怕早把张若虚挤压在化石坑里。
幸运的是,虽然肉身无法重见天日,但他的诗却终于璀璨在诗歌的星空!
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熠熠生辉又怎样?
斯人已去,璀璨也只是诗歌的事!
01
当我们翻阅清人官修的《全唐诗》——主持这事的人叫曹寅,如果这个名字你不够熟悉,那一提他的孙子曹雪芹和《红楼梦》大家肯定很熟悉!整部《全唐诗》一共收录了49403首诗涉及的诗人2873人,如果用最简单的平均法计算,每个诗人应该收录17首。轮到张若虚头上,这个数字变得非常可怜,可怜的2首诗!
当我们静静地品完《春江花月夜》再回过头来对照其他入选诗,会不会百感交集?
那些反复进入唐人各种诗选本的诗歌,能有多少胜过这首诗?为什么它们都能入选,而唯独落下了这一首?
为什么那些诗能轻松设立了自己的神位,张若虚却终其一生就没能挤进哪怕一本选集?
我只能简单地猜测,原因大概有二。
要么张若虚虽然诗写得少,但这一首却足令无数的诗歌汗颜,把这样的诗选进集子内心多少有些不乐意,成见?嫉妒?
再要么就是张若虚这一生没在官场上混出点样子来,人以官显,诗以人名。
牌位有限,有太多的因素需要平衡,哪还考虑到你小小的从九品兵曹?
就像现在进《诗刊》的不一定是好诗,好爹好娘好脸蛋有时比诗更重要。
02
同为吴中四士,《全唐诗》收录了贺知章19首诗,那个以书法“狂草”彪炳史册的张旭入选了6首,包融也入选了8首,而张若虚只有2首。
除了《春江花月夜》,入选的另一首是《代答闺梦还》。
难道张若虚这一辈子就凭一首诗招摇撞骗?
如果真的那样,这“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的赞誉显得太可笑了吧,被后世称为“诗歌王朝”的唐人眼光想来不至于如此昏花,莫非他也养着一群吹鼓手,能操弄得唐朝的教授学者和主编大人们神魂颠倒分不清是非?
似乎张若虚没有这个能力!
不是豪门几代后裔,做官也只是虱子蛋一样大的从九品兵曹,性格似乎也不是明眸善睐长袖善舞那一类,他怎么能搅起那么大的风浪?
然而他硬是凭《春江花月夜》碾压群芳,一首顶一万首,“孤篇盖全唐”!
03
有一种说法唐人不选张若虚的诗入集是因为他为人太浮浪,《春江花月夜》搭眼一看又是柔靡软媚的“亡国体”。
这样的诗还用细读么,多读一行都侮辱眼睛,当然不能把他选入到诗集里。
这么说诗集里没有风格软媚柔靡的其他诗?
有啊,可人家不叫张若虚。
这样的说法在郑处诲《明皇杂录》里得到了证实,张若虚虽然有诗名,几与贺知章一样名重京都,可张若虚一来身处下层,二来性格太过狂傲——
“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章盛名,俱流落不遇,恃才浮诞而然也。”
“虽有盛名”证明张若虚确实有才,而这才华绝对不会单靠一首《春江花月夜》支撑,他理应还有更多的诗流传,但因为没被收录,到底写了多少,写成什么样都无从可知。
“流落不遇”说明张若虚一生困窘不得志,身处下层,草根微尘,遗珠于粪土,所谓才华倒成了扎在他生命里的一根刺——一个人的很多痛苦与其说是因为失败,倒不如说是因为内心的自我否定更准确!
至于“恃才浮诞”,大概也就是为人狂放不稳重吧。
文人的通病是恃才傲物,历朝历代皆然,唐朝尤甚!那个自号“楚狂人”的李太白就不消多说,就连评述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的杜子美何尝不是如此?
也许会有人说杜甫老气横秋满肚子忧国忧民,他不狂妄。杜甫确实是一般不狂妄,可真狂妄起来不一般!想他醉酒骂严武的段子就知一二!
当然贺知章也很狂,可人家有狂的资本啊,人家深得朝廷赏识,身居高官显位。你张若虚一介草民不老老实实见人就点头哈腰装孙子,有啥可狂的?
《春江花月夜》据说是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始创,原诗内容如何无从可知,可这陈叔宝妥妥的亡国之君所写的大多是淫词艳曲儿,想来这诗也高雅不哪里去,后来隋朝的昏君杨广又用这个题目写过一首诗,而杨广可是出了名的暴君和亡国之君!唐朝立朝以来,人们骨子里已经厌恶起这种靡靡之音,然而这个张若虚偏偏以此为题写诗,这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么?
然而张若虚偏就“顶风作案”,除了内心的狂妄,除了想用旧题翻新声表达自己的才华打脸别人之外,还有更合理的解释么?
04
我第一次接触《春江花月夜》刚上高一,如果找个词儿形容我当时的傻样儿,呆若木鸡。惊住了,却又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那文字就像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灵魂……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潮连海潮,浩波连天际,而在海天相接处,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多雄阔,多宁静,多诗意!
此时人站在何处?
那肯定是伫立江畔,对着潮水,沐着融融月,临着微微风……假如换作你,你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慨?
好的诗应该有清晰的画面,有情致,有意蕴,字面墨韵,字后诗香。
不论用语深也罢,浅也罢,俗也罢,雅也罢,而诗之所以为诗,千古一理。
此景生此情,张若虚会想什么呢?
情!这样的景色怎不令人动情?
这情里有男女之欢爱相思,这欢爱相思里当然有哀怨和甜蜜,情意缱绻,用词清丽搅动千万人柔肠。
更深邃的不只停留在这个层面!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时的张若虚俨然不是情种,而是深刻的哲人:眼前的水,天上的月,月下孤独的影子,他想到的是天和地,是广阔无际的宇宙,是在时空隧道里匆匆而过的一代代生命!
谁在江边第一个看到了月亮?
这江边的月亮又是从哪一年开始照到了行人?
一个个的“我”来了,又走了,谁知道“我”从哪里来,又将归向哪里?
人们能够知道的,大概只是这滚滚长江水日夜不息往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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