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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4-09-07   阅读:    作者:  罗志远

  《鞋》是一篇典型的创意写作范本,精短而有力,以一“物”贯穿全文,成为整个文本的线索和人与人关系的重要纽带,最后甚至与主题的表达紧密相关,在物体、物质性、与情感的物化三个层面共同构成文本的“物叙事”。

  在叙事中,丰富的物元素时刻凸显着自身的存在感。首先是物体,文本里密布各式各样的“物”,从“吃”的角度——冰棍、牛肉面、西瓜等,满足着人物基本的口腹之欲,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穿”,而在“穿”中,最核心之物显然是“鞋”。作为文本的切口,文中大致设定有四种“鞋”的依次出场:起初是我破旧的“补丁鞋”,其次是孙爸爸的“黑色皮鞋”,再然后是“我”的朋友孙小涛“发光的旅游鞋”,最后是黄海燕的“红色舞蹈鞋”。种类之繁多,排列之密集,不仅进一步构成文本的物质性,由横向物质变为纵向物质,甚至还成为重要的欲望符号,完成“物质——情感”的关系跳跃。这种情感一是阶层隐喻,二是情欲表达,前者是外化的,后者是内向的,尤其通过着主人公的不相宜的“钝感”,在失语环境中完成从物性对人性的折射,形成一则由物叙事凸显的青春残酷物语。

  太阳好大。屋檐上,树枝间,隔壁楼房阳台晾晒的白衣服,一片明晃晃。

  我站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小心翼翼跳下一格,地面的阳光下露出一小截影子,我又跳上去,影子便跟着全缩回来。门口放着冷饮机,插上电,发出嗡嗡的响声,隔着玻璃板,里面堆有很多冰棒塑封袋。我慢慢贴上去,一丝丝冷气往脖子里钻。

  超市里没有客人,店主坐在柜台前,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慢吞吞站起身子,拨开门帘,走到我跟前,亲切地问:“小朋友,这么热的天,要不要买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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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摇了摇头。然后一步步跳下台阶,走出了头顶的遮阳棚。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我了。

  太阳好大。地上的影子很扁,像是一天没吃饭的我。整条街上人很少,我低着头,一路踢着碎石头,鞋子头部沾上一层薄灰。我期待它能坏掉,换一双新的。

  前段时间孙小涛跑到我家,给我看他新买的旅游鞋,脚轻轻一跺,便会发光。我也想要。母亲摸着我的头说:“不能再买了,家里有很多双鞋子。”

  整个家都很安静,只有父亲在前屋刷鞋的声音。

  可那些鞋子,都不是我的。

  每天,都会有人拎着几双鞋过来,递到我父亲手上。父亲把一双双鞋子放在前屋,独自一人坐板凳上,先细细擦洗一遍,用抹布再抹干,针线穿过面料,一块块熨帖在鞋面破了的地方。一个小木箱摆在他的身边,有鞋油、胶水、各种五颜六色的碎布,都装满了。

  前屋有好多鞋,各式各样的,放了一阵,就会有人陆续领走。

  孙小涛的爸爸也来过,他带来的是两双黑色皮鞋。在他身后,我没看见孙小涛。

  “这没坏吧。”父亲接过他的鞋,仔细打量。

  “没坏是没坏,就是脏了点,懒得洗,给我擦擦喽。”

  孙小涛的爸爸比父亲高半个头,站在父亲面前,手插裤口袋里,随意冲木箱里的鞋油努了努嘴。

  “要最好的!”

  父亲点点头,进里屋接了一盆清水,端手里左右摇晃,溅出一点,还未完全洒在地上,就已经蒸发了。

  “这鬼天气!”孙爸爸摘下帽子,抬起胳膊肘抹了一下额头,手并拢成芭蕉型,放脸旁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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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晚点来取!”孙爸爸掏出钱包,扔下几张钞票,钱落在地上,父亲一张一张捡起来,抚平后放入抽屉里锁好。

  父亲刷鞋的声音很大,孙爸爸要走了。他迈出门槛,戴上太阳帽,一步步跨得很远。走了很久,我还是没有问孙小涛什么时候回来。

  大半个暑假,孙小涛每天都要上补习班了,补数学、补英语,吃饭都在补习班内。他笑嘻嘻告诉我,这都是他妈安排的,还好补习班课上有空调,比家里睡得舒服。我也听母亲的话,上街去菜市场买小菜、吃完饭去厨房洗碗、去裁缝店取衣服也跟着她。她说过很多,可从没有叫我去上补习班。

  一天,母亲在超市仔细对比好几个不同牌子的酱油,付完钱出来,对身后的我说:“以后别老跟着我,你不小了,要多去找你的朋友玩。”

  我站在原地,头顶的超市店牌刚刚刷洗了一遍,肥皂水滴答滴答往下滑,很多都溅落在地上,只有几滴紧紧抱着牌沿,凝结成水珠,顽皮地不肯掉下来。旁边的摇摇机有人投了一枚硬币,轻轻摇动,发出欢快的儿歌。

  我是有朋友的。孙小涛是我的朋友。还有,肖玲玲也是。

  暑假前,孙小涛挤眉弄眼对我说:“以后要是你找不到我,就去跟肖玲玲玩吧。”

  好几次,我从超市出来,经过肖玲玲家的面馆,总是看见她在忙活。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碎花新裙子,一双粉色塑料凉鞋,胸前系了一块薄薄的围兜,戴着一双橡胶手套在擦桌子。

  一整个下午,店内客人很少,擦完桌子,肖玲玲就坐下来,脱掉手套,手肘撑在桌上,放眼前一面端详,一面细细补指甲油。锅里的汤不会凉,下面还烧着火,火星不时冒出来,噼啪两声。进完货的肖爸爸一停车,立马跳下来,跑过去熄灭。

  “死妹子,不要浪费煤,一点一点也是钱!”

  肖爸爸冲肖玲玲做了一个虚挥的动作,好像一巴掌拍在她脸颊上。肖玲玲慌忙低下头,哗啦一声,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拨入一个布袋里,打了一个蝴蝶结,系紧收好。

  “和你妈一样,尽搞些花玩意。”肖爸爸把货一个个放下来,临走前甩下话,坐上小货车,嘟嘟两声又离开了。

  肖玲玲家的面馆在街上很出名,每天很多大人过来吃早饭。不光是下的面好吃,更多的是跑来看肖玲玲的新妈妈黄海燕。很多时候,黄海燕在锅前下面,一手大瓢一手长筷,面又软又滑,白润如玉。有时身子靠得近了,额头蒸出几点汗珠,一抹能抹掉。肖爸爸每天都很忙,四五点起床,要剁好日常的食料和码子,要准备热锅和碗筷,到了下午要去其他地方进货,大多时候店内交给肖玲玲和黄海燕。天还未黑,卷门帘便刺啦一声被肖爸爸拉下来锁好。街上有些人不满,嚷着说:“老肖,咋这么赶熄灯,怕不是要早早捂被窝啦!”众人哄堂大笑。

  “滚滚滚,要是不早睡,第二天起不来,你吃啥!”肖爸爸蹬了说话的人一眼,卷门帘说拉就拉,俯身钻进去,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说话的人自觉无趣,便拍拍屁股走了。大多人也陆续离开,只留下少部分人东瞧西望,耳朵凑到卷门帘前听。

  时间慢慢过去了,天还是很亮,太阳没有下山,我躲在对面水果店的门帘后面,默默在心中数:“一、二、三……”

  到了六七点,有时会有人出来,要么是肖玲玲,要么是肖玲玲的妈妈黄海燕。

  这时门口的人都回去吃饭了,很空旷,一旁栽了一棵桂花树,街上没有风。肖玲玲探头探脑钻出卷帘门,头发别了一个蝴蝶夹,一溜烟跑去不远的超市,没多久又回来,手里捧着一大堆零食。黄海燕也是往超市去,手上露出的东西,大多是洗发水、沐浴露、牙膏之类的,或者转个弯,走进水果店买几个苹果。

  我在水果店又待了一会儿,墙壁上有时钟,等到吃饭时就回家。

  很多个下午,我都这样度过。去超市门口台阶上一上一下,影子时长时短,客人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我低着头,背过身,装作和谁都不认识。或是在水果店里,看对面肖玲玲一家忙活,她们走来走去,很少说话,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好像互不认识。

  作业一下就做完了,我没有事可以做。阳光好大,水果店里有冷气,店主穿着白背心,坐在椅子上眯眼摇扇子,他说是怕水果提前坏掉。

  等暑假过去一大半,那天,孙小涛跑到我家,脚下一闪一闪发亮,手里高举着最新版的军绿色战斗机,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

  “戳你小屁屁!”孙小涛站在我身后,猫下腰,坏笑着把飞机对准我大腿部比画。

  我追着他跑,一路出了家门。阳光很大,没有地方可以躲,一直追到超市门口,他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对我说,你踩到我鞋了。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有!”

  他低头对着我的鞋,认真踩了一脚,我脏兮兮的鞋子上顿时又多了一个脚印。我没有踩回去。

  他拍了拍手,说:“我请你吃冰棒。”

  那天,孙小涛请我吃了甜筒,他一共从冷饮机里拿了三个,两个香芋味一个草莓味,最后那个留给肖玲玲。

  下午五点半,门口摆的桌椅全收进去了,卷帘门还没有关牢,留着一条缝,孙小涛探头探脑猫下腰,双手圈在嘴巴,一个劲地喊肖玲玲的名字。

  “要死啦,这么晚你叫个鸡毛。”

  肖爸爸的声音震天响,随后有趿拖鞋的声音。孙小涛扯着我的衣服一溜烟跑远了。“她不在,这个你吃!”

  孙小涛把甜筒丢给我,我双手放在屁股后面,没有接住,草莓酱垂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好看的红色圆圈。

  “放心啦,我妈给了我好多钱,明天咱们一块吃牛肉面!”

  第二天,刚过六点半,我和孙小涛不约而同在肖玲玲家的面馆门口会面。坐台前有一口大锅,下面煤火烧得正旺,上空蒸腾冒着热气,下好的面条捞出来,放进一个个碗里,配上各种码子。肖玲玲一手端碗,一手拿抹布,把碗沿的汤汁噌地一下抹干净,再一碗碗端上桌。孙小涛大摇大摆走前头,笑嘻嘻跨过店内台阶,一屁股坐在一张板凳上,伸出两个指头对准肖玲玲晃了晃,说:“来两碗牛肉面。”肖玲玲在给另外一家客人上桌,没有回头。我坐在孙小涛旁边,抬眼是店内价目表:

  牛肉面 7块

  肉丝面 5块

  鲜肉馄饨 5块

  加鸡蛋 1.5块

  先付后吃

  字迹歪歪扭扭,但很有力,是肖爸爸写上去的。

  店内人还不多,墙壁上电风扇里的扇叶一动不动。一些人低头一面擤鼻子,一面吃面,孙小涛乒乒乓乓捶着桌子。

  “要死啦,小屁孩!”

  肖爸爸架起二郎腿,坐在一张木桌前包馄饨。

  “要死啦,小屁孩!”孙小涛摇晃着脑袋,推了我一把。

  天很早,整个店子亮堂堂的,太阳像一颗剥开的鸡蛋。肖爸爸站起身,把包好的馄饨全部拢到竹篮子里,遮上布,慢悠悠趿着拖鞋走到锅炉旁,拍了一下黄海燕的屁股,接过瓢子和长筷,面条一点点从热汤里捞上来,晶莹剔透。

  “噢——”

  店内有一些人发出长长的拖声,意味深长,几个人开始起哄。肖爸爸装作没听见。

  “宽的还是细的?”肖爸爸喉咙滚动了一下,狠狠朝一旁的垃圾篓里吐了口痰。

  “宽的还是细的?”孙小涛捏着鼻子又重复一遍,两手撑在椅子上,歪脑袋晃着腿,脚下的鞋子不时碰到地面,砰砰作响。

  “快看耶,我的鞋子会发光——”孙小涛突然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一个劲拍我的肩膀,头却朝向另一边。肖玲玲嘟着嘴,靠在墙角低头休息,手套脱下来,在脸颊前扇来扇去,几绺发丝贴在额头还很短,手很白,小指甲涂有浅浅的粉色。

  客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时间还早,脸大的瓷碗,我们占着座位还可以吃很久。

  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待在肖玲玲家的面馆里。头顶上的电风扇嗡嗡响,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我眼前的宽面还有大半碗,汤汁还很多,半个太阳浮在里面,我一点也不着急吃完。孙小涛把他眼前的那份面消灭后,摸着肚子打了个嗝,又蹦又跳,墙上挂的卫生纸筒被撕下长长一截。

  “筒子骨炖的汤,喝了对身体好!”肖爸爸斜眼看了孙小涛一下,锅瓢一放,停下手中的活,点燃一支烟,长长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眼睛眯起,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孙小涛在店内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地,店内渐渐空下来,他走到肖爸爸面前,悄悄伸出手去拿放柜台前的烟盒。

  “打死你,你个小屁孩抽烟!”肖爸爸睁开眼,扬起右手巴掌,啪地一下朝孙小涛的脑袋拍去,左手把烟盒塞回裤兜。孙小涛往旁边一闪,退后几步,站在肖玲玲跟前。“喂!你作业做完了没?”孙小涛问。

  肖玲玲紧闭嘴,不说话。孙小涛就又问了一遍。肖玲玲转了个身,背对过去。孙小涛恼了,偷偷扯了一下肖玲玲的肩带。肖玲玲啊地一下喊出声。天很亮,店内好热。黄海燕穿着一件纯白色碎花连衣裙,正蹲坐在小木凳上择菜。脚上的红色鞋身窄窄的,鞋头尖尖的,我见过好几次了,还是很新。肖爸爸操起一把大铁勺,掂量两下,骂骂咧咧朝孙小涛走来。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只见孙小涛一个猫腰,从侧面钻过去,跑到店外向我招手。

  “小屁孩,小流氓,别让我看见你!”肖爸爸站在台阶上,狠狠冲地面吐了口痰,方向一偏,没有吐进垃圾篓,于是,颇似不甘心地又一连吐了几次,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们低着头走在街上,脚下的石头滚来滚去,天空很明亮,各门面都开着,可没有什么地方能去。风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从我的腰间钻进去,又在领口钻出来,我的衣服飘来飘去,我悄悄地捂住,不想让它溜走。

  我们在街边的水泥凳坐下,孙小涛踢着腿,街道中央的人稀稀落落。我们都不想回家。

  后来,孙小涛抓着我的手,又跑去超市门口的冷饮柜前,探下身子,伸手翻来翻去,左挑右挑。

  “小朋友,再这样,冷气就全放跑了。”

  过了一会儿,店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站在一边,脸上颇有不满。孙小涛歪着脑袋,先塞了一支在我手上,又翻了翻,从最底部硬是扯出两支。他拍着腰包,神气十足把钱递过去,撇着嘴,很小声地说:“小气!”

  孙小涛推着我往回走,我手上又有两支冰棒了,只是有一支是要交给肖玲玲的。

  一直走到临近的水果店,孙小涛绕个道,躲了起来。我手上有两支冰棒,前面阳光好大,我不打算马上过去。水果店里的人很多,大家挤来挤去,很多人待在空调面前站住,一动不愿动。我悄悄躲在一边,旁边有很多甘蔗,它们竖起来,很高很长,可我没有钱。门口的角落,周围的人很少,太阳透入薄薄一层,我安静地蹲着,手上的冰棒慢慢要化掉了,于是很快吃完了其中一支,另外一支密封袋上满是水珠。时间一点点过去,水果店内的冷气很足。我的眼前逐渐走近一个身影,脚下的鞋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你是肖玲玲的朋友吧!”

  她好高。我低下头,把手上融化了一半的冰棒递到她面前。我的手很湿,黏糊糊的,像涂着胶水。

  “你买的?是让我转交给她吗?”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我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连忙摇摇头,向孙小涛的方向指了指。

  她好像笑了一下,说:“不管是谁买的,我转交给她好了,谢谢你们。”

  我的腿麻了,站不起来。她渐远渐小,手里拎着一塑料袋的苹果和一支冰棒,鞋子声也慢慢消失了。

  孙小涛还在一旁等着我,可我不想过去了。太阳好大,我要早点回家。

  “听说肖妈妈以前还是跳舞的,肖爸爸人也真好,给她买了好多双鞋子,还有外国货,只是没见她穿过。”晚上吃饭时,母亲向父亲念叨。

  “鞋子能穿就行,要好看有啥用?”父亲仰着头,咕噜咕噜喉咙响,碗里汤见底了,一抹嘴,又盛了一碗。

  “哎呀,就说说嘛,你看孙爸爸之前带过来的黑皮鞋,乌黑发亮,蛮好看的,鞋养人,孙爸爸的钱包也越来越鼓了!”母亲剥了颗蒜,放在父亲的桌前。

  “鞋跟脚,总得小几码好,穿着穿着就撑大了,孙爸爸尽往大的买,难怪总坏。”父亲把米饭呼哧呼哧扒完,说起话含糊。他的头转向我:“这几天疯玩,鞋又破了,待会儿脱下来,我再补补。”

  “我见过的,见过好多次肖玲玲她妈妈的鞋子了!”我坐在一边低着头,把鞋慢慢脱下来,在心里把这句话默默说了几遍,可始终没有真正说出口。

  其实那天晚上,我是一路狂奔回家的,像是被什么抽了一鞭子,大口喘气,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后来摔倒了,膝盖上蹭破了皮,渗出一点血,我同样没有说出口。

  太阳好大,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我跟在孙小涛后面,面馆还是和昨天一样,客人进进出出,门口几张木桌上整齐摆放有筷子筒、酱油和一瓶陈醋。肖爸爸叼了支烟,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毛巾,先朝锅里倒了一勺油,一连三个鸡蛋打进去,顿时传出滋滋声,油烟慢慢升起,肖爸爸熟练地铲着鸡蛋,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老肖,别抽烟!”有人吆喝。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肖爸爸掐灭前又狠狠吸了两口,颇为不舍地丢进垃圾篓。

  “老肖,没灭干净,不怕起火啊!”有人吃完粉后,没有下座,悠悠喝一次性塑料杯里的水,开玩笑着说。

  “起火,起个鸡毛!”肖爸爸拧紧了眉毛,一个个煎鸡蛋随锅倒进碗里,又开始下粉。

  孙小涛猫下腰,冲我嘘了一声,偷偷要溜进去,被肖爸爸一把扯住了。

  “喂,小屁孩!又是你,昨天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肖爸爸瞪着孙小涛。孙小涛摇了摇头,笑嘻嘻地从小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两碗牛肉面,一人一个鸡蛋!”

  肖爸爸收好钱,转身不再理会孙小涛。一切好像回到了昨天,我们整个上午待在米粉店,店内干净又宽敞,孙小涛故意在肖玲玲面前走来走去,脚上的鞋子一闪一闪会发光。

  阳光还是很大,很明亮,电风扇嗡嗡地吹,孙小涛在碗里加满了榨菜和酸豆角,用筷子把芹菜一点一点挑出来。我们可以在店内坐上一整天。

  阳光一点一点移动,我的屁股底下滚烫,没有人注意到我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点一下膝盖伤口,闪电般又弹回来,并不觉得有多疼。

  肖玲玲把钱一张张收叠好,抽出两张放在自己的粉色小钱包里,余下全部交给肖爸爸。天气很热,她趿着粉色塑料凉鞋走到台阶上,细白的胳膊抬起来,一只在扇风,另一只手掌遮在额头上,朝远处的街道眺望。翅膀一样的两片肩胛骨随呼吸一开一合,天空很高、很蓝,我突然好怕她削瘦的肩膀一下子长出羽毛,然后飞走。

  整个下午,客人都走光了。没有什么事,黄海燕搬了个蓝色塑料凳,对着水龙头在洗头发。她低下头,发夹放在一边,双手十指插在乌黑色的头发内,就着一注水流冲洗揉捏。透明状的洗发露逐渐化成一堆堆的白色泡沫,落在红色的脚趾甲上,很快被水冲净。孙小涛悄悄站在肖玲玲身后,双手比了一个牛角,安在肖玲玲的脑袋两边。我捂住嘴,以免笑出声。

  天气很热,电风扇有气无力来回摆动,肖爸爸把桌上的馄饨放入冰箱,又从里面抱出一个大西瓜,顺势剖了,一共分成八瓣,用盆装好。孙小涛悄悄伸出一只小手,被肖爸爸一把打下来:“要吃,给钱!”

  接着肖爸爸把盆放在桌上,拿了两块出来,朝水龙头的方向走去。肖玲玲也拿出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瓜瓣上顿时留下一串浅浅的齿痕。

  “小屁孩,你干什么呢!”

  肖爸爸气恼地望向孙小涛。谁也没发现孙小涛是如何把那瓣最大的西瓜塞在嘴里的,肖爸爸没发现,肖玲玲站在一边也没发现,我偷偷看了黄海燕一眼,她正侧身用干毛巾擦头发。

  太阳高高的,店门口的桂花树很香,肖爸爸要午睡了。

  “再捣蛋,就全给我出去!”肖爸爸上阁楼前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回响。

  孙小涛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弹手指甲。肖玲玲在细细涂抹指甲油,我走出店门,阳光这么大,照在桂花树上,像是一团团火焰在烧。黄海燕背着身子,旁边有很多衣服,需要她一件件洗完。孙小涛走出来,把树上的桂花摘下一瓣,仰头贴在鼻孔上猛吸。

  “好香噢——”

  孙小涛拖着长长的尾音,脑袋瞥向往店内望去。我傻笑了两下,可他没有看我。孙小涛把树干摇来摇去,桂花纷纷如雨点般落下来,落在泥土里,掉在水泥地上。“喂,你怎么这样!”肖玲玲终于看不下去了,从角落拿出扫把,吧嗒吧嗒敲着地板。

  孙小涛最终还是被从阁楼下来的肖爸爸赶出去了。

  没多久,孙小涛重新回到补习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敢去肖爸爸的店内。我没有钱。

  每天晚上回去的时候走过,面馆的卷帘门已经关上了。有好几次,我停下来,不知不觉地走上台阶,我的鼻尖离门很近,凉凉的,里面隐约传出舒缓的音乐声。

  和很早之前一样,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家。

  一直到有一天,我重重地摔倒在面馆门口,黄海燕看见了,把带我进去。

  “你是肖玲玲的朋友吧,你在门口做什么?”黄海燕去柜子里找创口贴和碘酒。她的声音悦耳又柔和,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那天,肖玲玲没有在家,肖爸爸也出远门了。我慢慢低下头,该说什么呢。是跑前不小心,一下子摔倒了,或者出来时太快,台阶又很滑。其实我想说,我摔倒过很多次了,每次伤口一下子就会好。不过这些,我都没说出口。

  右膝盖上,原本结疤的伤口又重新破裂,渗出的血是深红色,旁边有一点血渣子。我摇晃着左腿,阁楼上宽敞又明亮,这是我第一次来。角落里老式的电视机很久没开了,上面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下面摆放着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屋内中心有一张木质床,上面枕头和被褥叠得很整齐。一架播音机摆在一旁的桌上,缓缓放着不知名的音乐。

  那天,黄海燕走到我面前,当她蹲下来时,我才发现我能和她一样高。

  那天,她用一支棉签沾上碘酒,在我膝盖伤口上细细涂一遍,用一片创口贴一点点贴上。

  我低着头,把两个脚交叠在一起,往凳子下缩。她的鞋子很干净,也很好看,红色的,像两团掉在地上的火。

  烧开的水在叫,我想起孙小涛去上补习班前,在街口,我问他的话。

  “你知不知道,肖妈妈以前好像是一名舞蹈家?”

  “她啊,早就不跳舞了,以前是芭蕾舞团的,后来崴脚,就跳不成了。”孙小涛撇撇嘴,语气老气横秋。“听我爸说,后来她才嫁给肖爸爸,到我们街上来的。”

  黄海燕缓缓站起身,把余下的医疗用品一个个放回塑料小箱子里。阳光好大,照进窗帘,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音乐放了一遍又一遍,碟片包装摆在一旁,蓝色的封面,白色的字:天鹅湖。

  黄海燕坐在床上发呆。她脱下了红鞋,换上透明色的凉鞋,两腿平放,一只手搭在桌面,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敲击。

  “嗒、嗒、嗒。”

  空气中浮动着灰尘,阳光好大,又好静。

  “嗒、嗒、嗒。”

  外面还很亮,我的膝盖一片冰凉,衣服里却很热,恨不得立刻浸泡在一片凉水里之中,脑袋也缩下去,再也不出来。烧开的壶咕噜咕噜还在叫,冒出蒸气,黄海燕像是刚回过神,起身,走去拔了插头。

  这一天,我不知道在阁楼坐了多久,一直到太阳慢慢下去,月亮高高悬在半空中。当时我想,如果天上没有月亮,该多好。

  街道上,一切都没什么两样。

  “一天要换一片,你明天再来吧!”我离开阁楼前,听见她说。

  我的手上有她塞的一个煮鸡蛋。路上一切静悄悄,我把鸡蛋紧紧藏在手心里,暖乎乎的,好希望突然从里面蹦出一个小鸟,然后飞走。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面馆的阁楼上。一直到伤口痊愈,膝盖表面如新,和过去没什么两样。肖爸爸出门进货,一直没有回来。面馆内一切如旧,干净又宽敞,两人各做各的,一个下面,一个收钱,到了下午,肖玲玲涂指甲油,时常不小心会涂歪,一下涂在手臂上,发出啊的一声。她宁可晚上出门找人问,却从不请教黄海燕。我在对面的水果店无所事事,没有人找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家里,父亲每天还在补鞋,坐在前屋门口,补了一双又一双,补完其他人的,再补我的,屋内都是刷鞋的声音。孙小涛在补习班睡觉,坐在最后一排,日复一日,可以一直睡到暑假结束。母亲还是很忙,要买菜,要做饭,要拉邻里过来嗑瓜子聊天,时不时说街上的闲话。整条街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店主也不会管我。外面阳光这么大,我没有什么可做的。

  我扶住门沿,低头反复地磨脚下的鞋子,可是它一直没有坏掉。

  那黄海燕呢,她的鞋子是不是穿一阵子就会坏掉,听说跳舞的人,要废很多鞋子的。

  当她穿上好看的鞋子,跳起舞,又是什么样的呢。肖爸爸知道吗,肖玲玲又知道吗。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一个人走到面馆门口。

  晚上很黑,街上静极了,没有一个人。卷帘门前,我的腿开始轻微发抖,手上有点不听使唤,废了好大力气才慢慢抬起来。

  门口的桂花树扎根在一边,收敛住沁人的香气,白天的桌子全收进去了,角落的水龙头没拧紧,还在滴答着水。

  突然刺啦一声,卷帘门从内侧被打开了一半。光线很暗,孙爸爸从里面低着脑袋钻出来,他拍了拍皮鞋上的灰,站直了,看向我。

  “你不要上补习班?”

  我盯着他,轻微摇了摇头,双腿出奇地止住颤抖。

  他点点头,然后从我身边走过,跨下台阶,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很快,卷帘门从内侧被重新关上,微弱的光线也没有了。

  我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身子一下变得好小,影子被我踩在脚下,扁扁的,看不清楚。早已经愈合的膝盖伤口又隐隐发疼了。

  回到街上,四处都很空旷,一切都静悄悄。对面的水果店早就关门了,我拖着鞋往家的方向走,抬起头,天上只有月亮,好高,好白。我小小的身影映在下面,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走了一会儿,突然,脚面一轻,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脚板传来,灼热的,又十分粗糙,在我的大脑里微微烫了一下。

  我的鞋子好像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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