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6月16日,这一天是美国埃克森石油公司总部对新船员入职培训的最后一天。埃克森石油公司的总部设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是全美最大的石油公司,不仅拥有油井、油管、油站,还拥有自己的油轮。来自全美各个海事学院的二十名三副和二管轮正翘首期待登上职业生涯中的第一艘船、走上第一个工作岗位,拿到第一份薪水。我是二十名三副中的一个,那年我二十岁。
进入小礼堂后,我坐在写有我名字的位置上。因有些头疼,起来后没像往常一样去喝咖啡、吃早餐,径直来到小礼堂。头晚大伙儿聚在一起,为庆祝即将走上工作岗位而灌进了太多的得州孤星啤酒(Lone Star beer),新发的工作许可证上的印章墨水还尚未全干,一群黄毛小子就大言不惭地争相称自己为老水手(Old Salt)。
我的思绪在飙升,内心因兴奋和激动而扑通扑通地跳动。四年的海事学院学习,我终于可以出海看世界、出海谋生了。脑海里并不关注将上哪一艘船,而是关注口袋里能否有自己挣的钱,能否买一辆新车,胳膊上能否挽个漂亮女孩去兜风。
当人事部负责人走上讲台时,如同乐队指挥进入舞台,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他简洁而有力地说了些鼓励的话:“这一刻你们已等待了很久。祝你们好运!”全场掌声雷动,激情高昂。没想到,这位领导口中叫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我。
我被分配到7万吨的蒸汽油轮上,它的名字叫“埃克森新奥尔良”号(Exxon New Orleans)。该船花了数周时间,在纽波纽斯特造船厂做完全套保养和维护,面貌焕然一新,随时准备出征。它将是埃克森公司的第一艘担任阿拉斯加管道石油输送的船舶。
阿拉斯加输油管半个月前刚落成,它连接阿拉斯加州北部产油区和南部港口,管道主线起自阿拉斯加北坡的普拉德霍湾,终止于南部的瓦尔迪兹,纵贯南北,全长近800英里,途径斯曼、比特尔斯、利文古、福克斯、费尔班克斯和艾伦谷等多座城市。如此长的输油管道筑建起来相当不易,要面临位置偏远和周围恶劣环境的挑战:中间穿越三座山脉、活跃的断层和广大的冻土层,以及面临驯鹿和驼鹿定时迁徙的阻扰。
埃克森公司第一次承接此任务,具有历史意义。人事部负责人郑重地将机票递给我,我的心随起飞的航班一起腾空,飞往船只所在的纽波纽斯特造船厂,即将开始我在海上的职业生涯。
这一天又闷又热。我扛着沉重的行囊,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船厂里,帆布行囊的带子几乎陷到双肩里,陷在全身冒出的汗里。汗水里似乎仍散发着酒气,那正是头晚狂欢留下的凭证。船厂各种各样的噪音折磨着我的耳鼓,几百名穿着工装裤的船厂工人川流不息。终于,我看到了“埃克森新奥尔良”号,从干船坞穿过跳板,双足落在了船甲板上。我看了看表,下午3点,正是“咖啡时间”。
我遇到的第一个水手是油泵管理员波鲁卡。这家伙手臂像蟒蛇般粗大,全身像地图一样覆盖着花纹。别人到世界各地,总是购买当地的纪念品,他是将世界各地的纹身收藏在身上。他伸出花花绿绿的手,钳子般紧握着我的手上下晃动,又从我肩上拽下行李扛到他的肩上,他的指甲下面藏的油脂比油泵上的还多。
我跟随他去见船长。
办公桌后面,坐着罗伯特·斯塔普(Robert F. Stapp)船长,又名“多情的皮埃尔”。那时候,海员似乎都有昵称。船长得此昵称是因为他自认为特别有女人缘,是大众情人的类型。一袭极为合身的白色涤纶制服裹在他矮小而敦实的身上,显得完美无瑕。船长嘴里含着根塞勒姆牌香烟,见我们进来,他连忙起身与我握手,“欢迎到我们船上工作,马丁先生。”从他的语气和眼中的表情,我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实意地欢迎我。
签约后,我在客舱里放下行囊,随即去大副那里报到。大副比尔·泰瑞尔(Bill Tyrell)是埃克森石油公司一名经验丰富的大副,但他从不渴望成为船长,而是喜欢在甲板上工作,喜欢与船员打成一片。大伙称他贝敦比尔。因为他来自得州的贝敦,是一名真正的绅士,斯塔普船长称赞他是船员的中心。
我在船上的第一份工作是检查货物和压载舱的清洁程度,虽然工作到很晚,但一直是满心满眼的热情。我要成为公司油轮上最好的三副。虽然我并不知道7万吨级的油轮有多大,没有直观的概念,但我相信很快会掌握船上的一切。
我轻快灵活地进入第一个油舱,里面黑咕隆咚,深20米。我小心地爬过横向腹板,中心垂直龙骨,纵向直板,摸到底层,发现一些工人维修时遗留下的焊条等杂物。待所有沉重的金属杂物都装进了口袋,我再往上攀爬时,那陡峭,似乎没有尽头的梯子让我气喘吁吁。这才仅仅检查完第一个油舱,后面还有四十个类似的油舱需要做同样的检查,想到这,嘴里忍不住冒出三字经来。
当我从最后一个油箱里爬出来时,就像一只从地狱出来的蝙蝠,黑不溜秋。太阳早已落山。我靠在油箱顶盖上,上气不接下气,精疲力竭,汗流浃背,口袋里几十磅的焊条拽得身子直往下坠。我站起来,硬撑着坚持走到了大副的办公室,告诉他我已经完成了任务。
大副正坐在舒适的椅子上,与船长闲聊,那会儿正是船上的“欢乐时光”,意为下班后饮酒的轻松时段。以往船上并没有严格禁酒令,只是上班前四个小时不许喝酒,但因饮酒误工误事常有发生,后来船公司索性禁止船上喝酒。
他们看我这副熊样,大笑起来。大副说:该死的男孩,你去哪儿了?我自豪地告诉他所有的油舱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大副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地上下来回看了又看,说:“我没指望你在四小时内全部完成这些工作。船长,这小子肯定创了世界纪录!”斯塔普船长看着我说:“大副,我认为这小子是一个不错的守护者。”好的船员,尤其是高级船员,能让船长和大副省很多心。大副递给我一瓶啤酒说:“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的工作可不轻松。”我回到房间,咕噜咕噜喝着啤酒,这样的脏活累活刚刚开始,我糊里糊涂地想着,脑袋一碰到枕头,便呼呼睡着了。
几天后,我们从北大西洋启航,前往赤道以南的水域和麦哲伦海峡,从那里进入太平洋,北上阿拉斯加的瓦尔迪兹,整个航程需要58天。这艘船配备了当时最先进的导航设备和两艘全新的封闭式救生艇。
6月27日,油轮经过赤道,这是我海上生涯中无数个第一次之一。首次过赤道的经历——被一次闹剧般的仪式捉弄后,会得到船长颁发的老水手(Shellback)资格证书,相信很多海员都非常难忘。过赤道有如级别考试,过之前你是Polliwog(蝌蚪),意为新手,过了赤道后你便是Shellback(壳背),意即老水手。
另一个第一次,便是经过麦哲伦海峡。大部分船员在海上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经过麦哲伦海峡,因为自从巴拿马运河开通后,船只大多从那穿过。而巨型油轮体大腹深,巴拿马运河容不下她,只能绕道。海上资历是海员最看中的,我第一次上船,便有幸跨越赤道成为深海“老水手”,并穿过了麦哲伦海峡。
从弯弯扭扭的麦哲伦海峡出来,便一头扎进了地球上最大、最深,岛屿、珊瑚最多的太平洋,并再次横过赤道。这时,突然接到埃克森公司要求减速行进的命令,只因阿拉斯加那头发生了原油管道爆炸事件。
船上的工作并未因此减少。船员们忙着为临时却不短暂的“家”油漆粉刷,使之看起来像游艇般光彩动人。船长的浪漫多情个性也显露了出来——他甚至命油漆工在所有的系泊柱上涂画了星星图案。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讲究的油轮。
几十个星夜与日光交替后,终于到达了欣钦布鲁克角(Cape Hinchinbrook),穿过威廉王子湾前往瓦尔迪兹港,此时正是阿拉斯加最美的季节:纯蓝的天宇一望无际,远处的雪山威严耸立,岸边的各色野花横铺满地。我们无心观景,对埃克森公司、斯塔普船长和海员来说,这是重要且具有历史性的一天:第一艘埃克森油轮将装载从阿拉斯加输油管输出的第一批原油。
一大群公司高管和其他VIP会聚于此,包括刚走上岗位的我,一起见证这个历史时刻。海员的一生注定不同于陆地民众,有平凡,也有非凡,有乏味,也有趣味,有大起,更有大落。无论是哪种,皆惊心动魄,或身心煎熬。
热闹过后,四根巨人般的加油臂伸向船上的歧管,将以每小时60000桶,也就是每根加油臂每小时以15000桶的速度加油,油轮从未有过如此高的输入效率。正当开始装货时,天空阴沉下来,小雨在空中飞舞。而咕隆隆浑厚的原油声,宛如一组欢快的圆号奏鸣曲,从装油臂和船上的油管中传来,原油特有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在原油装卸事务方面,我既无知识,更没经验,所以只能在旁边留心观察和学习。见经验十足的二副安迪奔波于油舱之间,忙得团团转,我极希望能伸手帮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管暂时是个无用之人,但我并不气馁,并且自信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优秀,而这一天也不会太久。
雨此时也来凑热闹,越下越大,越下越欢。装油作业已进行了一大半,从加油臂发出的声响,能听出装载工作尚未结束。二副在检查右舷尾部的2号油舱。他回头对身后的我说:“马丁,这该死的设备装载速度很快,你回去左舷尾部4号油舱,查看一下量油尺,等到油灌到还剩5英尺的空隙时告诉我。”我急忙奔过去,为自己帮得上忙,能助他一臂之力而兴奋。我轻轻摇动了一下量油尺,仔细地查看,根据尺标显示,只剩下4英尺深的空隙了。我将结果告诉二副。“什么?!”他一听急忙跑到我跟前,惊慌地朝尺子看去,只听得尖锐的子弹声从左舷尾部4号油舱冲出。循着响亮刺耳的声音望去,原油从透气孔冲射出来,达十英尺高,落在甲板上。我俩从头到脚披了油彩,油光发亮。
我急忙将袖口翻过来,抹去眼睛上的油,又看看二副,他默不作声,完全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突然间他拿起对讲机大叫:“关闭!关闭!”我抬头朝控制中心窗口望去,骚动的人群中,我看到船长和公司高管纷纷跑到窗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甚至惊恐的神情。顿时,甲板上一片尴尬的静默。
不得不佩服,油舱的设计相当科学,它的排列是横三排:左、中、右,三个油舱之间是连接的,平时将油舱之间管道的阀门关上,若遇到一个油舱爆满,可将阀门打开,原油便流向另外的油舱。二副惊慌失措地跑到4号中间油舱,打开阀门,及时疏解了左边油舱的满溢危机。我环顾一下周围,发现雨水,加上船身的微微倾斜和仰俯造成左舷尾部积水,水位仅比舷边挡板顶部矮2英寸,而已经溢出的原油正向那边迅速漫延,若超过挡板,原油将会流进海里,那将是严重的海水污染事故。情况越来越紧急。
自上船工作的第一天起,我每天花好几小时在甲板上来回走动观察,试图弄明白各式各样管道与设备的作用和功能,以尽快适应岗位。好几次碰到油泵管理员波鲁卡在甲板上工作。他注意到我对油轮构造系统很感兴趣,便兴致盎然且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他的知识与经验。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T形大扳手固定在主甲板后面两侧的两个溢油舱盖上。他告诉我那是为了防止漏油事故。通常在装油之前,先打开溢油舱盖,倘若甲板上出现漏油事故,溢出的油便可流入这个备用舱,舱里可以盛装500桶油。它们分别位于左舷和右舷的5号油舱旁边。偏偏这次装货时,因忙乱忘了打开溢油舱盖。
眼见浮在水上的乌黑的原油在甲板上漫延,并沿着挡板快速上升,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大扳手,急忙趟过混合的油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溢油舱口,用扳手打开舱盖。紧要关头,油和积水改变了方向,像瀑布一样流向溢油舱。惊悚的漏油事件就这么得到了控制。
此时,大副出现在甲板上。他平静地说:“这是我的错。赶快叫人来清理该死的烂摊子,好继续装货。”然后他走来向我伸出手说:“臭小子,你刚刚救了我们的狗命。船长那天说你是个守护者,他真有眼光!”
装载作业终于结束了。“埃克森新奥尔良”号带着阿拉斯加北坡的原油,解缆启程,前往旧金山。路上,斯塔普船长让大厨准备了丰盛的大餐,以纪念这个重要航程,还发给每个船员一瓶与实验室抽血用的小玻璃瓶大小的原油,上面贴着埃克森公司的标志。我至今仍保留着它。那晚的狂欢还历历在目,笑声,歌声,口琴声不绝于耳。除当班的海员外,其他人都酩酊大醉。
这样的欢笑和愉悦在船上并不多见,也未持久。
第二天早上一切恢复正常。8点至中午12点我当班。在驾驶台上来回踱步时,我看到脚手架在窗台下面移动,便走到桥翼,只见里昂在脚手架上,他是船上最有礼貌、最有能力的船员。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告诉我,在清理船长和轮机长舷窗外溢出的原油残留物,而舷窗位置就在驾驶台下方。我没有多问,便回到驾驶台内。
过了一会儿,突然一个人影从我的窗前一闪,随即听到一声可怕的惨叫,那是清理舷窗的里昂,我赶紧跑到桥翼上往下看。他从六层楼高的飞桥上坠落到甲板,据说当场死亡。我急忙拉响警报。
我不想谈论这位船员坠死的悲惨细节,那会对他的妻子和六岁孩子不敬。斯塔普船长也和其他船员一样深陷悲痛之中。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看到死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自登船后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事情、我的工作表现已被船长和船员接受与认可,内心不免有些骄傲和自负,一点点成绩便放大很多倍,这份自我陶醉几乎填满了整个胸腔。还好,人生的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总有各种挫折与坎坷出现,它会不断提醒你,磨练你,使你从冒失到稳重,由粗心变细心,化自私为无私。这不,就在我有些自鸣得意时,我的无知和愚钝也显露了出来。
我们的船最终到达了目的地——加州贝内西的埃克森码头。卸完货,斯塔普船长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在这里更换了一半的船员,连船长也在此下了船。我精力充沛,想多挣些钱,便继续留下来。接替斯塔普船长的是马歇尔·普莱斯(Marshall Price)船长,小名“大脚”。我能看出这个绰号的来历——他有双我见过的最大的脚。普莱斯船长是美国商船学院第一批毕业生,已六十多岁。他因英雄事迹曾两次被授予商船水手奖章,曾两次指挥一艘敞篷的救生艇,在波涛汹涌极其危险的海域救援幸存者。同事弗兰西斯告诉我,船长来自乔治亚州一个富裕家庭。传说美国总统吉米·卡特(Jimmy Carter)拥有乔治亚州南部,而普莱斯船长拥有乔治亚州北部。他让我想起了没有牙齿的著名喜剧演员戈梅尔·派尔(Gomer Pyle)。普莱斯船长是一个了不起,且极其有趣的人。跟随这样的长辈,可以学到很多书本上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我们沿着河流,穿过旧金山湾,再次前往阿拉斯加运输原油。我私下祈祷这次不要再出现漏油事故。夏日的旧金山阳光绚烂,但早晚仍有些凉意。太平洋平展如镜,无愧于它的名字。每天晚上普莱斯船长在他写下“夜间命令”之前到驾驶台来察看我的工作。不记得有多少次,他将假牙遗忘在了海图桌上,随后会接到他的电话,用带着粘性口音问我是否看到他的假牙。我会说:“是的,船长,在海图桌上。”他像交代工作般,要求我把它放在咖啡壶旁边,翌日早上来取。我只好用一副旧的圆规把假牙夹到他指定的咖啡壶旁。凡是值夜班的人去倒咖啡加糖加奶时,都会看到旁边那副黄色牙套。
我们接到命令,在欣钦布鲁克岛等待码头空出后入港。这片锚地位于诺威斯海德附近,它是威廉斯王子湾较偏远、荒凉的地方,但树木非常繁茂。一大早我们放下锚,预计会在那里待两天。
那天早上,普莱斯船长问我,下班后是否愿意带船员驾救生艇到威廉王子湾游览。这倒是一次不错的锻炼机会,可以考验我的组织能力和使用小船的技能。何况有弗兰西斯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一起出征,作我的左膀右臂,如此小事不会出什么错。然而,我高估了自己。
有七八个船员愿意出行,除弗兰西斯以外,其他都不是水手。船员并非都是水手,像木工,电工,厨师,清洁工等,这些人和岸上的人毫无区别,并非都识水性,并非都能驾船,并非都懂航海知识,只是他们的工作地点在船上罢了。一同观光的成员包括来自新贝德福德的曼尼,来自洛杉矶、第一次出海的杰瑞,弗雷德有口吃,通讯员阿诺是个酒鬼,米克是阿诺的酒鬼伙伴。最后一位布莱克,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难缠的埃克森公司的船员。
所有人都绕开布莱克,与他保持距离。平时这个家伙睡觉时,若有哪位船员没有关上门,又发出了声响,就会发现自己的门上被布莱克贴了一条飞鱼作警告。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弗兰西斯告诉我,布莱克这家伙有次在亚瑟港的一家酒吧喝酒,不知因何事与人发生争吵,结果臀部上挨了一枪子。当晚他居然没去医院,而是按时回到船上,照常值了一晚的班,直到第二天早上下班后,才去医院做手术,把子弹取出来。
就在我们离开之前,船长说:“三副,这趟出去,你要确保不离开小艇,一直留在船上。”我满口答应。于是与我的船员们一起出发了。
威廉王子湾静如处子。就阿拉斯加冬长夏短的气候特征而言,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温暖下午。我驾着这艘价值6万5千美元的新救生艇,向岸边驶去。
沿着平静的海域巡航,我们看到一头大鲸,在不远处跃出水面,巨大的身子腾空十来米高,那是一种美的弧度,是一种力的展现。很快又一头扎进水里,砸出举世无双的巨浪,飞雪溅玉,方圆几百米炸开白花花的泡沫。这只大鲸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们大喊大叫,为它的表演鼓掌,为它的力量震撼,为它的巨大感叹。至于鲸鱼为什么这样做,我不明白。大伙儿开心极了,布莱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在海上兜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决定前往海滩,让船员们在陆地上伸展一下他们的手脚。
小心翼翼地靠在岸边,弗兰西斯先上岸,将缆绳拴在一个大石头上。其他船员都下船,趟水上岸,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消失在阿拉斯加的荒野里。我听从命令,独自留在船上。
我躺在船头,静静地享受着阿拉斯加的阳光。远处皑皑雪山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近处野花树林倒映在柔软的涟漪之中。鸟儿在树上鸣啼,鱼儿从水中跃起。大自然就是这么无意识的真实,无意识的高贵,无意识的静美。真乃无价。
就在我融入世界,与自然和平共处时,忽然听到米克兴奋的声音远远传来。“三副!三副!你得亲自去看才能相信。满山满溪都是活蹦乱跳的鲑鱼(也称三文鱼)!”
我决定去看看。船员们围着那条小溪跑来跑去,难得看到这些成年男人像小孩一样撒野欢快,假装自己是《白鲸》里的“野蛮人”魁魁格,用自制的鱼叉胡乱叉鱼,用双手去捉鱼,唯独布莱克不停地向鲑鱼扔鹅卵石。鲑鱼有好几种,我说不出它们属于哪种。这些鱼非常大,身上布满褐色斑点,浑身有使不完的野性和活力,不断跳跃翻腾,我完全沉浸在人鱼嬉戏的愉悦中。工作以来,这还是首次上岸。
我刚刚将手上的树枝削尖,准备去叉鱼时,弗雷德拍着我的右臂说:“三三……三……副,看……看看船。”我俯瞰海滩,平生第一次指挥的小船不在水里,它“悄然登陆”了!因一时贪欢,竟忘了时间。落潮舍小艇而去,将之留在了干泥上。“祝贺你,该死的混蛋,你出校的第一艘船就被你搁浅了,没想到你的航海生涯这么快就栽跟头了。”我懊恼地命令所有船员返船。面对沧海和绝大部分不懂航海的杂牌船员,我感到孤立无援。
等到达船边时,我已控制住惊慌和恐惧。每个人脸上都是担忧,只有布莱克例外,他正在嘲笑我呢。第一次出海的杰瑞问我:“三副,我们怎么回去?”“这该死的问题问得好。”我看着身边信得过的船友弗兰西斯,他说:“别担心,三副,我们等涨潮了就能回去。”这话给了我一颗定心丸。我拿起小艇上的对讲机,胆颤心惊地向大船呼叫:
“这是第二号艇呼叫。”船上有两艘同样的封闭式救生艇,我们用的是第二号艇。另一名得州来的三副罗尼回话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你好罗尼,请告诉船长,愚蠢的我把他的新救生艇搞砸了。”话语中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平静的声音陈述了事情,并请他向船长转告我目前的状况。
五分钟后对讲机响了,仍是罗尼,他说二副正乘着第一号救生艇赶来援助。我看了看表,当时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原打算赶回去吃晚餐,现在看来,只希望能有些残羹剩菜能留给我们。
二副安迪驾救生艇匆匆赶来。上次漏油事件我无意中帮了他一把,风水轮流转,这次期望他能给我解围。他把小艇停靠好,跳到水里,像麦克·阿瑟将军一样趟水上岸,径直朝我走来,对我说:“我很高兴我不是你。”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这句“鼓励”之词。二副告诉我,“大脚”船长希望他把船员和通讯员几个带回去,他担心油轮会接到比预期提前进入码头的命令。二副告诉我下一次涨潮的时间,也就是六个小时以后。“祝你好运!”说着招呼船员们上他的小艇,留下我和三个无用的傀儡。
我呆呆地看着第一号艇哒哒哒地扬长而去,二副不但没解围,还将我的人马带走。我只有痴痴地巴望赶快涨潮。
黑夜降临了。我生了一把火,也让大船知道我们在沙滩上的位置。我不担心寒冷,却害怕庞然大物如狗熊等的骚扰,阿拉斯加的狗熊可不是卡通片《瑜伽熊》里可爱的瑜伽熊(Yogi bear)和波波熊(Boo-boo bear),它会把你当作难得的美餐吞下。
弗雷德、曼尼和杰瑞围着火堆坐下,一边抽着烟,一边讲故事,似乎又回到了童子军野营的时代。高兴之余,弗雷德竟然唱起歌来,那荒腔走板的音调,让我压根听不出他在唱什么歌,直到这个口吃的家伙唱出弗兰克·辛那屈(Frank Sinatra )那句著名的“我以我的方式行事”(I did it my way),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首歌。
时间慢慢过去了,潮流正在上升,听到水浪冲到船边的声音,我赶紧起身,示意他们保持篝火燃烧,以防野熊。并招呼其中一人随我上船,另外两人则在潮水进来时保持船头与岸垂直。等到船下有足够的水,可以发动引擎了,方松开绑在石头上的缆绳,收回到小艇上。大家配合得不错。
引擎启动了,倒退几步,再调转船头,开足马力,朝大船方向驶去,匆匆逃离这个我无意再多看一眼的地方,至少这次航程不会再光临此地。心想“大脚“船长将如何训斥我一顿,如何把我开除,我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起来时的行囊,灰头土脸,心灰意冷地去机场。
当我们将救生艇吊到吊柱上时,已是夜晚11点半。不仅仅闯了这么大的祸,还错过了我当班的时间。真糟糕!真倒霉!第一次上船就出了这种事,简直成了埃克森船队的丑闻传奇。
清晨,太阳照常从海平线上升起,我命运的红日此时却已西沉,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强打起精神,开始打包收拾行李。忙完后便去船长室,为头晚的事情向他道歉,准备像赴刑场的男人一样,接受船长的裁处。
我敲门进去,只见船长穿着睡袍,正从舷窗往外看。他转过身来,对着我哈哈大笑。突然看着没戴假牙套的老船长的笑脸,十分滑稽,不过这次我没有笑。
船长说:“我告诉过你不要离开船。”我为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再次道歉,并向他解释,我完全不知道阿拉斯加的潮汐范围如此之大。他又笑了,说:“当然,因为是满月。”他问我是否吃早餐,我如实说我的肚子不太舒服。没想到船长说:“每个人都有失误的时候,不要为此背包袱。你做得不错,把救生艇完好无损地驾驶回来了。下次你要确保听从命令。赶紧去吃早餐。”回到房间,我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仿佛刚刚躲过一排子弹,感谢“大脚“船长的不责之恩,他脚大心也大,懂得善待新手。我哼着歌曲把整理好的行李重新打开。
那天晚些时候,轮船进了港,把重重的锚抛下,立刻在码头装载了另外50万桶北坡原油。这次没有漏油。货物齐了,一切准备好,油轮马不停蹄地向旧金山驶去。轮船在码头多呆一分钟,便多付许多停泊费。等船靠岸旧金山后,我的工作已结束,准备休假。我已等不及回家了。
与船员和普莱斯船长一一道别。我和弗兰西斯一起去机场,他也在此下船了。我们把行李托运后,直奔最近的酒吧,一杯接一杯,有说不完的话,欢笑和眼泪交织。我为自己第一次出海工作所做的愚蠢的事而哭泣,俩人喝得醺醺大醉。与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海员拥抱告别之后,便各奔其程了。我居然没有错过航班,摇摇晃晃,两眼通红地上了去波士顿的飞机,系上安全带,头一歪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等醒来时,飞机已经着陆。
我带上行李,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回家。家人已有76天未接到我的任何消息,此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大为惊喜。我放下行李,从袜子里掏出一叠百元美钞,交给母亲。她把钱推给我说,自己去存起来。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带上钥匙,直奔银行,存下我人生中的第一笔存款。
我用手头剩余的钱买了一辆新车。
回想过去的三十五年,我唯一拥有的女士就是我的妻子。她在这些年里对我无条件的爱和奉献,支撑着我的航海生涯,她是我的生命。
我常常会想起斯塔普船长,他爱这份工作胜过任何人。我也从未忘记弗兰西斯,无数次关键时候他帮我解了围。还有普莱斯船长,他给了我第二次机会。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服从船长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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