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是陕西关中地区人民生活的秘史,它通过描述白鹿原上白姓与鹿姓两个家族的争斗,以及白鹿原乃至滋水县上的历史风云变幻,折射出了20世纪上半叶中中国农村不同人物的命运沉浮,尤其是揭示了传统女性在男权社会的生存悲剧。《白鹿原》作为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著作,自问世以来就受到了学界的普遍关注,研究者们往往从历史、文化、经济、地域等角度来剖析其中的思想内涵,却很少关注父权意识下的乡村女性的活路。
《白鹿原》中前后勾画了45位女性形象,在陈忠实的笔下,她们中有些人被淡化了性别,只成为封建家庭中辛劳能干、能传宗接代的空有虚名的脸谱化“女人”,还有一些女性虽展现出独特的性别特征,最后却还是陷入了被男性唾弃和辱骂的境地,命运与前一类女性相比,也没能逃脱凄惨的结局。当站在现今的女性视角,透过书页回望从前,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一方天地“男权主义”对女性生命和精神的双重挤压,也能觉察到传统社会正在发生裂变,女性意识已然觉醒却无法挣脱枷锁的时代悲歌。
一、“三从四德”的伦理悲剧——白赵氏与白吴氏
《白鹿原》开篇的第一句是“白嘉轩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前六房女人都在新婚不久后便突然去世,婆婆白赵氏只用一句冷漠的话便总结了这些女人的一生的命运——不过是窗户糊的纸。她一生都在为白家这个家族的传宗接代而努力,自她的丈夫秉德老汉去世,她稳稳拿住家里的掌话权,拒绝一切阻碍白嘉轩延续后代的因素。在她的心里,家产花光了是值得的,女人死了就再换,死了5个就再娶5个,也绝不能断了白家的香火。她的这种说一不二的家长作风,一度也让儿子白嘉轩感到吃惊,因为在秉德老汉在世的时候,白赵氏一丝都不曾参与家族话题的讨论与抉择,她如同秉德老汉随时带着的水烟斗,全然属于秉德老汉,老汉过世后,最终也将归顺于儿子。只有在家中失去主心骨,儿子尚未独当一面之时,才能抖搂抖搂缝隙里的灰,重现一点点微弱的光。但是光照向的地方依然没有跨出传统女性伦理道德的界限。
白赵氏的大家长意识范围仍然蜷缩在女性的管辖范围,虽然儿子现在仍不具备管理家族的能力,白赵氏也从没有干涉、触及,甚至了解那些“男人们会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典型的长期沉浸在传统男性意识下的女人,她接受了男性社会给予她的驯化,开始从男性的视角审视其他女性,以严格的目光要求其他女人成为“女人”。但是这种衡量女性、制造女性的方式却正是封建社会的桎梏给女人们带来的“去女人化”。白赵氏自觉服务于父权伦理,俨然变为男权社会的帮凶,封建礼教的簇拥者。当孙子白孝文与新婚妻子恩爱而精神颓废的时候,她出口便是最粗俗恶劣的话,说得孙媳妇满脸羞愤、不知所措。她在这件事情上一如之前那般态度强硬,却只是把这样的大家长式的威风对着孙媳开火。她的传统女性思想已经深入骨髓,身为女性却不能理解女性,身为女性却以男性的道德标尺打量女性、迫害女性,白赵氏自主的女性意识已经褪去,身上仅存的是男性附上的小巧绣鞋、礼义绷带。
白吴氏吴仙草是封建教条下的另一个女性。她的婚姻安排也具有悲剧性。白嘉轩在娶她之前已经有过六房妻子,每一个都在新婚后不久就突然身亡,白鹿原上疯传着白嘉轩的生理秘闻,几乎已经没有人家愿意送女儿去白家,而白吴氏的父亲吴掌柜因着从前得了白家秉德老汉的恩,喝酒言欢之间就把女儿和罂粟种子许给了白嘉轩。人人赞吴掌柜知恩图报,这一报却是拿女儿的终身或者是生命做他为人良善的报酬。
白吴氏可谓是典型的封建家庭的女儿形象,被父亲当成商品送给白嘉轩以表示父亲对白家恩情的回馈,一如之前出场的白嘉轩的第五房女人卫姑娘,被父亲以高额的聘礼出卖了给了白家,而这高额聘礼不过是一匹骡马。但是白吴氏刚出场时仍然带上了象征女性自主意识的桃木棒槌,她踌躇着说要过百日才能与白嘉轩同房,换来的是白嘉轩的暴怒,她也因此毅然扯下棒槌,冒着未知的生命恐惧也要服从丈夫的意愿。
棒槌的脱落是自主意识的脱落,她终于完全接受并认同宗法礼教让她们服从的为人妇的所有理念,即传宗接代与服侍家庭。她这样的女人,是白家乃至整个父权社会都渴望的女人,是为白家生下三个儿子的在丈夫心中立功的女人。但当瘟疫肆虐原上,她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提出了一生中唯一一个对丈夫的请求,请求见一见被丈夫赶出家门的孩子百灵时,一口答应的白嘉轩却早已编排好回绝的理由,白吴氏听着丈夫的谎言,依旧如新婚夜那般服从丈夫给她准备好的所有选择,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丈夫、白鹿原的宗祠长白嘉轩仍轻而易举地坚守着他所信奉的封建的立身教条,挺直的腰板绝不为她放松一步。至此白吴氏完成了她的一生,她的一生浓缩成为了白嘉轩青年时向吴掌柜请求帮忙娶亲时的理念——女人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
二、封建家庭的困兽——鹿冷氏
鹿冷氏与她的妹妹分别被父亲冷先生许给白鹿原上最得势的两户人家——鹿家与白家,男人间的联系以女人为纽带就此加深。但是鹿冷氏配给的丈夫鹿兆鹏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男性,他断然不愿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与未曾谋面的女人结婚。但他也反抗不了更高一界的父权对他的压制,鹿兆鹏被父亲鹿子霖狠狠扇了三个巴掌赶进婚房,这一切都是鹿冷氏不知道的,她仍渴望着经营一段美好的关系。婚后,鹿兆鹏抱着对封建婚姻的反抗,毅然离开那座封建的堡垒,独留鹿冷氏一人在家,此时的鹿冷氏仍然恪守传统封建制下的女性道德,每日尽心服侍公婆,盼着做大事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鹿冷氏最大的悲剧性在于一方面她接受了传统文化礼教给予她的女性身份归属,她竭尽全力想要做一个“好女人”,另一方面命运却又不断将她推到希望的对立面。
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耗了希望,公公醉酒后的撩拨转而唤醒了她被深深压抑的人性的渴望,她不自觉开始回想起新婚那晚与鹿兆鹏的“颤抖”,想起夜晚公公酒后的撩拨。自从新婚以来,鹿冷氏就开始在守活寡,不自觉间承受男权默认女性应该坚守的贞洁。鹿冷氏的父亲冷先生在鹿兆鹏闹革命被逮捕的危急关头,毅然拿出自己多年行医的全部积蓄,只因为他只认得鹿兆鹏是他的女婿,在冷先生的心里,他的女子从一而终是门风。冷先生如此费尽心力地救下抛弃自己女子的女婿,就是为了延续白鹿原上自己与家门的门面。在传统男性意识的标准里,不论鹿冷氏遭受到了怎么样的待遇,守节都是她作为女子所自然具备的生存价值,冷先生的从一而终的道德要求早已注定了鹿冷氏的悲惨命运。鹿冷氏的人生没有选择权,鹿兆鹏面对封建的婚姻可以选择逃离,而她只能独守在鹿家院子里立着她虚无的贞节牌坊。
鹿冷氏人物形象塑造的灵感来源于作者陈忠实在考察白鹿原县志时感受到的女性贞节的沉重,同时也是陈忠实对传统社会的贞节观的控诉。鹿冷氏是压抑中诞生的女性形象,自然人性与封建教义在她身上不断撕扯,她具备封建社会对“好女人”的一切要求,她柔顺温和,成长与认同于男权文化意识,但人性的本能却又是她作为人不能回避的需求,对公公的幻想让她日夜焦虑,当她大着胆子暗示公公,却在公公给的饭菜中吃到了麦草,公公摔去碗筷直斥她是吃草的畜生,至此她的生存欲望断绝了。在随后压抑的日子里,封建的理性外衣被彻底撕破,她终于犯了淫疯病,在街上大声叫嚷着粗俗但又充满人性的话语,她被自己的父亲毒哑了喉咙而后又最终死亡,淳朴的白鹿原上终究是容不下突破道德边界的女子。
封建礼教杀人的残酷性在于,她的死亡甚至找不到凶手,她的死亡是被压迫下没有出路的死亡。鹿冷氏的呐喊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呐喊,更是一个长期被要求泯灭人性的失声女性群体的集体控诉,男权文化的压制迫使女性束上道德绷带,强加给女性不符人权天性的贞节意识,将女性的价值定义为从属品,要求女性服从于男性本身而不是自己所拥有的人格意识,其本质上就是男权意识灌输给传统文化中的女性的训导与控制。
三、真正的女人——田小娥
田小娥的悲剧从恶中生长,最终也由罪恶结束。田小娥出场是郭举人的小妾,有着还算不错的生活条件,却过着没有任何人格尊严的生活,她每天晚上需要用下身“泡枣”给年迈的郭举人滋阴补阳,在每个星期特定的时间里由郭举人发泄欲望。田小娥反映的是男性对于貌美女性的性掠夺。而她与黑娃的相遇和碰撞,是宗教礼法带来的压抑黑暗环境中首先挣脱出来的小窗口,尽管她的反抗是以肉体放纵的方式,但这已经是男权社会中不可多得的女性自主意识的展现了,她与黑娃的偷情合乎人性的需求,她在此前就把泡枣扔在尿盆里以示自身对被剥夺的抗议,她的反抗斗志在一众遵循三从四德的女性中显得熠熠生辉。
田小娥的一生都处在反抗与被压制当中,她被黑娃带回白鹿原时就在原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她被族长白嘉轩拒绝入祠堂,被村子里的人称为“烂货”“婊子”,只能与黑娃住在村外的破窑子上。“小娥的理想不过是当个名正言顺的庄稼院媳妇罢了,可这点微末的希望也被白嘉轩的“礼”斩决了。随后黑娃在原上掀起一阵风波后出逃,田小娥无依无靠只能寻求鹿子霖的帮助,但鹿子霖好色成性,以帮助黑娃的理由将田小娥占有,这是田小娥面对的第二次男性的性掠夺。她也从此开始对封建礼教展开报复,她无疑是被封建文化抛弃的女人,但她也以女性的特性狠狠地回报了“仁义”白鹿村的教条。她听从鹿子霖的教唆引诱无知的狗蛋,被白鹿村报以“刺刷”的酷刑,仍不甘被轻贱地挺直腰板径直走向村上的药房取药。血淋淋的“刺刷”是封建礼教对田小娥的迫害,但是她同时也回过头给“仁义”抹上了一层灰,她勾引白孝文,虽然沦为了白鹿两家宗族斗争的武器,但也给礼教的坚守者们蒙上了一层阴霾。
她以性为武器,以“伤风败俗”为武器强力地冲击了男权社会中僵化的旧道德。她是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女人,拥有自己的姓名和完整的人格。但她最终却被黑娃的父亲鹿三杀害,宗法礼教的社会还是不能忍受这样放荡的女人,仁义不容污点,于是必须极尽手段将她抹除。而就算她死了,她的斗争也仍未停歇,她的尸体腐烂引来巨大的瘟疫,她的魂魄附身在鹿三身上斥责礼教的不公,但她还是失败了,她被白嘉轩用六陵砖塔镇压,羽化飞起的小娥被族人们扑灭踩碎。这也是注定结局,因为支撑白嘉轩们的是长久以来养成的固有教条,田小娥的个人意志难以抵抗如大山般的传统,她被封印在塔下,永远不能出来兴风作浪,这是男权意识的宗教社会对于女性自由意志的诅咒,但田小娥永远是时代的革命者,她或许不像白灵那样热情纯净,但她以一生不屈的斗争鞭挞了礼教的威严,她是“最淫荡”的女人,却有最崇高的精神。
四、白鹿精灵——白灵
白灵形象自诞生以来就颇受作者偏爱,在她出生之时门外便传来百灵子的叫声,白嘉轩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十分疼爱,她不仅是白鹿村里第一个去学堂读书的女孩,还有着可以自由奔跑的大脚,她的理性与智慧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女性。作者有意让白灵和白鹿之间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将白灵塑造成为白鹿原上美丽而纯洁的精灵,“白鹿精魄”的承载者。她出生前白鹿幻影的出现,以及她濒死时众人梦境里出现的白鹿,都是白灵被隐喻的写照。
凡是白灵出场的片段,总能给灰暗动荡的世界带来光彩,自然天性的成长给予了白灵明媚的活力与难得的思辨能力,她开始反抗更多封建意识形态企图制衡她的教条。父亲不让继续上学,白灵就跑到城里的二姑家以死相逼,被迫定下婚姻大事,她便一面呐喊着“谁敢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一面绝不屈从的从家里出逃。这种对礼教的本能反抗将她引向了革命道路,她先是与昔日的恋人鹿兆海投掷硬币来决定自己的政治立场,白灵成了国民党而鹿兆海成了共产党,彼时他们都尚不清楚革命的真正内涵,在年轻人的心里无论哪种革命都是好的,都是能打倒封建礼教建设新文化的,他们都不曾预料过国与共的分合。随后随着各种事件的不断推转,两人的政治立场开始完全的对立。白灵在国民党对共产党残忍的屠戮中走向了共产革命。白灵是勇敢果决的,她积极参与革命活动,帮助搬运掩埋尸体,组织学生抗日活动,始终展现的是英勇的革命者形象。
可以看见,一个女性从封建牢笼中逃脱出来之后她所面对的仍是父权社会对女性性别的回避。相较于女性这一形象,白灵人物身上更多的革命者的特性,是一种更与男性角色趋向同一的特性。白灵在政治活动中还曾经被错认为“漂亮的同志哥”,庞大的政治题材的写作始终还是被男性话语权掌握,纵使白灵反抗一切封建意识,都难以逃脱成为“男性化”女性形象的命运。白灵最后的死亡也具有浓厚的悲剧意味,她是被活埋致死的,是党派内斗争的牺牲品。在党内作风混乱之时,她在狱中大胆地痛斥党派内不安分的毕政委,明明被抓的最迟却是最早被处死的一个。
白灵的死亡源于现代政治的劣根性,她的死亡绝非偶然。在政治制度还未完善的白灵的社会,满含热血的政治理想或许并不能让青年得到应得的政治态度,反而是如白孝文般唯利是图的小人们可以如鱼得水地升官加职。现代政治斗争中的“黑洞”,绞杀着违背它意志的品质高尚者,而奖赏着迎合它意志的品质低劣者。现代文明带给白灵强烈的反抗精神与社会责任感,使她再也不甘于做一个普通农妇,却又以更高层次的父权打压她美好的政治理想,迫害真正的革命者。父权的意识从未消散,它渗透在白鹿原的每一个角落,又将在城市里,在革命中继续扩散。
总之,白赵氏与白吴氏的臣服、鹿冷氏的疯狂、田小娥的斗争以及白灵的死亡都反映了父权意识下中国传统宗法制度乃至现代政治制度对人性的压制。它们都是维护上位者统治的工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现代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会是祠堂,会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也会是政治场上的心照不宣。它们不断践踏着人们(特别是女性)的精神与生命。《白鹿原》中的女性生存悲剧,也是长久以来传统女性的生存悲剧,其中对人性的践踏和对个人意志的摧残于当今中国社会仍然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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