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杂文荟萃 > 网络文摘 >

送别周海婴先生

时间:  2024-01-02   阅读:    作者:  王得后

  周海婴先生走了。艰难地走过了八十二个春秋。把无尽的追思留给后来的人。后来的尊敬他和他父亲的人;对他父亲说三道四的人也可能会连带上他。所谓“恨和尚兼及袈裟”,“迁怒”是或一种人的品行。这不是他的选择:他出生在一个伟大的家庭,他生活在一个时代巨大的光环中心。这个光环,即使他不借光也耀眼,又使他笼罩在光环中格外吸引各色人等的各种眼光。

  对于海婴先生的病逝,我怀着深切的哀悼。他的死,带走了两个历史性的标识。一个是:鲁迅相依为命人,生时精心呵护,死前留给遗嘱的两个人——爱妻与爱子,渴望他俩在他身后能够“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的亲人,都逝去了。从此人世间再也没有鲁迅拥抱过,亲亲过的人了。一个是海婴先生建议成立的鲁迅研究室的八大顾问,都走了。从此鲁迅研究室再也聘请不到像他们那样见过鲁迅,钦敬鲁迅,帮助过鲁迅的专家学者了。他们是:常惠,曹靖华,杨霁云,孙用,林辰,戈宝权,唐弢,周海婴诸位先生。

  中外古今的遗嘱有多少?说不计其数恐怕也不为过吧!可鲁迅的这一份,我看是举世罕见的。那冲破汉族正统思想牢笼的意愿和力量,那对于中国人生的透彻观察,那样简洁,只有七条八句话,都令我赞叹而深思。请看: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在许广平先生的精心抚育下,海婴先生是努力实践着的。他不学文,而学无线电通讯,他学有所成,远离“空头”与否的瓜葛。

  鲁迅应该“安心”了吧?他曾经向许广平诉诉说过的:“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现在,鲁迅可以安心了吗?如果人地下有知,还是不能吧?他的遗传基因延续着,他没有见过的哲嗣更多了。当年鲁迅和许广平热议婚恋的时候,许说:“至于你自己的将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的罢,不要太认真。况且你敢说天下就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永久的同道么?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又何必悲哀呢?”鲁迅回答:“至于还有人和我同道,那自然足以自慰的,并且因此使我自勉,但我有时总还虑他为我而牺牲。而‘推及一二以至无穷’,我也不能够。有这样多的么?我倒不要这样多,有一个就好了。”

  这是就亲情说的;何况鲁迅逝世前重病向癒的时候,坦言当时的心境,是:“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今年,是鲁迅诞生130周年,他长眠地下已经65年,超过一个花甲了,他睡得“安心”吗?

  至于鲁迅研究室,是海婴先生给毛泽东主席写信,建议成立的。信里提出三个建议。一是“关于鲁迅书信的处置和出版”,指出“一九四六年母亲在上海编印过一部鲁迅书简,收入当时搜集到的书信八百五十五封。”后来的《鲁迅全集》,只收入三百三十四封。而当时已经搜集到,已有一千二百多封。他建议全部出版。

  二是,“关于鲁迅著作的注释”。他建议“编辑出版一部比较完善的注释本鲁迅全集(包括书信和日记)”。三是,“关于鲁迅研究”。他建议“将一九五八年下放北京市文化局的鲁迅博物馆重新划归文物局领导,在该馆增设鲁迅研究室,调集对鲁迅研究有相当基础的必要人员,并请一些对鲁迅生平熟悉了解的老同志作顾问”。这封信写于1975年10月28日,三天后,毛主席于11月1日就作出批示:“我赞成周海婴同志的意见。请将周信印发政治局,并讨论一次,作出决定,立即实行。”海婴先生的建议立即得到实现。我以为这才是海婴先生对于鲁迅作出的最大的贡献。媒体有所谓“还原了”鲁迅是海婴先生最大的贡献云云,这不符合鲁迅研究的历史;也违背人类认识事物的常识;还抹杀了人都带着主观色彩的常情。一个人——认识的客体,是不可能“还原”的,只能逐步“逼近”,比较地符合他的实际。海婴先生是个谦虚的人,不会这样自诩吧?而这种不符合事实的评价,反而有损于海婴先生的清誉。

  海婴先生是最关心鲁迅研究室的顾问。如今,他走了,鲁迅研究室的“室史”画上了一个句号。而今而后,鲁迅研究室的命运会怎样呢?鲁迅思想的元点,是“根柢在人”。是的,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无疑,这是有幸曾经在,正在,和将要在鲁迅研究室的同仁必须深思的。

  我有幸在鲁迅研究室成立伊始,就忝列其中。报到不久,更蒙金涛先生引荐,海婴先生在他家里会见了我们,并且“赏饭”。这是屈指35年前的陈迹了,然而,我不能忘却。35年的来往,我略知海婴先生,我敬佩海婴先生。

  我敬佩他,和他母亲一道,全部无偿捐献鲁迅的手稿、藏书、故居等一切文物给国家。那时,1950年代是名副其实的“无偿捐献”,一分钱的奖励金也没有的。这是鲁迅博物馆的心脏,灵魂,命根。没有鲁迅手稿等文物,就没有鲁迅博物馆;有,也不过一个建筑,一座空屋而已矣。自然,我也知道,捐献鲁迅全部文物的事,是海婴先生母亲的决定。但是,那时候,海婴先生已经成年,有独立的行为权利。而许先生也一定会慎重和自己的爱子商议的。没有海婴先生的同意,要无偿捐献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是这样,当年无偿捐献,是他们母子联名发表的声明。海婴先生功不可没。

  我敬佩海婴先生,是他全部开放鲁迅手稿、藏书、一切鲁迅文物的研究。这已经是他母亲过世,他独自决定的了。鲁迅研究室成立,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鲁迅与许广平由师生到恋人到伴侣的全部信件都保留着,珍藏在鲁迅博物馆。这些信件对于研究鲁迅、许广平和他们两人,都是极其重要的“档案”。可是,这些又都是个人最为秘密的“隐私”。“闺房有甚于画眉者”;“内言不出于阃”。怎么办?当年真是慎之又慎。鲁迅研究室主任李何林先生主持召开了文物出版社、鲁迅博物馆和鲁迅研究室的联席会议,空气严肃,争论极大,莫衷一是。当征询海婴先生的时候,他表示:母亲就说过,所有留下来的文物,都可以公开,供人们研究。多么坦荡无私啊。在对于两性,恋爱和婚姻,有源远流长的正统思想禁锢传统的我国,这是非常勇敢的决定。尤其在当时的1976年,还在“文革”当中。试看此后,改革开放一年年过去,多少保留下来的“日记”,新出的“文集”,都是经过家属选择、遮蔽,才出版的,最愚不可及的是公然动手篡改,重写。由此可见海婴先生不平凡的思想和胸怀。

  在我的心里,对海婴先生有一股别样的深深的同情。他的日子,太难过了。他虽然享受着、沐浴着双亲的阳光,但,同时,他要面对人们对他父母无数的质疑,批判,甚至谩骂与中伤;又要承受一个人暴露在父辈巨大的光环中,面对无数希望他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生活,那样说,那样做的目光。有些是挑剔的,苛酷的。事非亲历不知难。即使设身处地,也还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我和海婴先生相识的日子不可谓不长,承蒙海婴先生偏爱,有时不耻下问,我还是常常觉得有所“隔膜”。1985年,全国政协有提案要求影印出版鲁迅辑校古籍和石刻的手稿。国家文物局将任务交给鲁迅博物馆。鲁迅博物馆邀请上海鲁迅纪念馆合作。为了落实,国家文物局召开专门会议进行研究。会上许多专家有意请海婴先生放弃稿酬,慷慨激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并且相邀专门拜访海婴先生,当面陈情。可是,到了海婴先生家,落座,喝茶,交谈,气氛热烈,亲切,到了儿却没有一位先生提出商量的主题。我体会到,开口的难。另一方面,海婴先生不是更加为难吗!为版权,为稿酬,为维护自己的权利,他有多少次和解,多少次对簿公堂啊。

  海婴先生待人平和,友善。您尊敬他,他尊敬您。有事多可商量。自然,他有他的原则。有时,我觉得海婴先生太有童心,少有城府而近乎天真,和人聊天,无所顾忌。遇到别有用心之徒,就吃亏,百口莫辩。

  海婴先生好不容易过了“而立”,过了“不惑”,过了“耳顺”,挨到“行不逾矩”了,可以自由自在了吧?还是不行。出版一本《鲁迅与我七十年》,是非蜂起,舔皮论骨,甚至有以鲁迅研究权威自居,不对事实加以分析,横加指责,以有来头而自炫的,似乎真理只在“威权”手里。乃至“回忆”都不可信了。

  海婴先生走了。每个人都要走的。海婴先生,我知道您有未了的遗愿。我也似乎感到您有一些怨愤。但是,都过去了。您无可奈何了,也都和您没有关系了。您慢走,走好。这里借花献佛,献给您启功老师的《踏莎行·自题小照》: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昔日孩提,如今老大。年年摄影墙头挂。看来究竟我为谁,千差万别堪惊诧。貌似多般,像惟一霎,故吾从此全抛下。开门撒手逐风飞,由人顶礼由人骂。

  您走好,海婴先生!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