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又到了,没想到作为一个大人,内心竟然还是隐约盼望着暑假的,省去了每天来回接送孩子的辛苦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又能体会到那种悠长的时间感了。
炙烤着大地的阳光,没完没了的蝉鸣,午后一片寂静的街道,慵懒的树叶在等待着不期而遇的一阵风……关于夏天的场景太多了。然而最珍贵的,仍然是夏天的漫长。整整一个夏季里的每一个日子,都像是被拍扁了、拉长了,可以放心地睡,散漫地打发时间,忙完了所有事情之后抬头看见日头仍然高挂上空。
据说夏至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日子,但因人而异,许多人感到夏天漫长是被各种各样的因素左右的。我记忆里最漫长的一个夏日,是中午时分进县城电影院,连看了三部电影之后,走出黑暗的影厅,迎头被扑面而来的日光包围,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三部电影就是三种不同的人生,从别人的故事走到自己的现实当中,那种失重感与火辣的日光相得益彰。那一刻我甚至觉得,黑暗永远不会来临,世界将永如白昼。
现在回忆我上小学、中学时的暑假,几乎想不起什么故事,夏天的炎热仿佛也让记忆化成了水,在这片亮汪汪的水影当中,过去的日子如一片片墨绿色的浮萍飘来飘去,不要尝试去打捞什么,这种想法是徒劳的。
乡村里的暑假,被田野承包了。漫天遍地的庄稼,数不清的小河沟,伏在河堤上被人打死的大蛇……制造着乡村那种迷人中又带着些许惊惧的气息。酷暑中的乡村,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剩下庄稼和树木在疯长,还有不听话的野孩子在出没。
在一条大河的桥面上,用手捏住鼻子纵身跳入河中,大约有三五个孩子,我们就那样周而复始,仿佛是斗气一般地,话也不说,就是跳下去、爬上来,再跳下去又爬上来,直到耳朵里被灌了水,耳膜嗡嗡作响,皮肤也被泡得又白又皱,才会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去。
有几年暑假我是在姑父家度过的。我喜欢去他家里过暑假,因为不用干活,姑父是个疼爱孩子的人,我只在他家的田地里干过一次活,就是开着他的拖拉机在泥水田里横冲直撞,以每小时不足3公里的速度。第一次看到如此庞大的机器在我脚下吃力而又不懈地前进,这种力量感让我着迷。
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姑父带我去村外的河里洗澡,在一篇文字中,我记录了当时的情境,“记得那个夏夜空气燥热,而河水温润,我手里握着姑父给的一条白毛巾,浮躺在缓慢流动的河水里。远处的村落静谧无声,夜空的颜色是一种神奇的湛蓝。月光与星空倾洒在河面之上,从某一个瞬间开始,我的毛孔仿佛被无声打开,整个人的重量开始变轻。觉得自己变成了河面上的一片树叶、一条小鱼、一只不慎落水又挣扎着跃出水面的小鸟。”
因为这些暑假的生活片段,姑父的村庄一度成为一个诗意的名字。我们举家迁往县城之前的那个暑假,我在姑父的村庄道路边一户人家的墙后,在一片厚厚的青苔里,埋下了一枚硬币。当时心里想的是,几十年后,等我回来了,希望那时候揭开青苔,仍然能惊喜地发现这枚硬币。
县城里的暑假,也不枯燥,一个人如果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么无论到哪儿,他的内心都是丰沛的。我记得自己登上了一座又一座大楼的楼顶,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弯曲小巷,骑着自行车把午夜的街道逛了一遍又一遍。夏天的星空真好,月光照射着街道,让街面上那些被丢弃的垃圾都披上了一层银色,成了奢侈品,让人想伸手去捡。
县城里的图书馆,是消耗掉暑假时光的好地方。图书馆是要趁刚开门的时候去,早去可以抢先拿到自己喜欢的报纸或杂志,选到一个离窗户与阳光远一些的座位,吹着阅览室房顶风扇送过来的微风,掉进文字海洋里,凉爽、舒适、放松。博尔赫斯说:“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后来这句话中的“图书馆”被篡改成了“电影院”,改得也蛮好,也成立。
暑假让人记忆要么变得很好,要么变得很差,我算是后面一种。后来回想,为什么我的暑假没有故事,现在想到了,那是因为当时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与人拉帮结伙的时候不多。独来独往与夏天多么匹配,唯有内心的空旷,才能抵挡夏天的漫长,唯有那点想象出来的孤独,才能像冰块一样点缀夏天……
现在的孩子们不知道怎么过暑假,按照我的想法:扔给他们一片田野,一个陌生的城市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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